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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微笑

时间:2006/12/29 作者: 但理 热度: 87585
 
    清晨的阳光毫不吝惜地给这座灰暗的城市带来光明。灰暗的建筑,灰暗的街道,灰暗的人脸立时有了鲜艳的色彩。这是最公平的待遇。只要愿意,谁都可以享受这阳光的恩赐。光明,温暖,或者是炽烤。不管是豪门骄子,还是寒门弃儿。
 
    在这座城市中,首先接收阳光的恐怕就是这座奇高无比的辉煌建筑。共有一百零一层。据说其高度是世界排名前三。似乎在太阳还未跳出地平线之前,这座巨楼的楼顶已经接收到了因为光的折射作用提前到达地球的太阳光线。这样的特别待遇使得巨楼傲居于群楼之中。鹤立鸡群一般。一股盛气凌人舍我其谁的霸气。其他楼伴无法企及这样的待遇。在巨楼面前,他们,显得太渺小了。像极了城市里生活的人。
 
    城市里生活的人可以大致分两类。有的人身着华服,驾着卡迪拉克劳斯来斯超级豪华车穿梭于城市最繁华地带,出入于巨楼一样的顶级场所,在超级豪华餐厅挥金如土。而有的人却身着不对天气不对身材尺寸不对个人喜好的工作服,坐着公交车或是班车在美丽城市的最肮脏最破败的地段进行着最辛苦甚至是折磨人的苦差事,却仍不能养家糊口。
 
    他,属于后者。
 
    他叫出头。今年三十六岁。出生在一个穷困的偏远山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在他上面有四个姐姐,在他下面有三个妹妹。自他一出生,全家人欢喜得像是过了年。那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又是经济教育文化都极其落后的山村。他们只知道男娃比女娃有出息。男娃要上学。女娃嘛,上不上无所谓。家里的女娃有的上过两年小学,有的根本就没上过。全家人在田里耕作,以保证这个唯一男娃的学费。他成了全家人的全部希望。似乎每一双眼睛都时时盯在他身上。盼他快快长大,盼他快快上学,盼他快快考上城里的大学,盼他快快毕业,盼他快快衣锦还乡,盼他快快带着家里人离开这个鬼见愁的穷地方。
   
    小时侯,对于这样的关注他习以为常,满不在乎。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明白自己身上所担负的是怎样的责任和期望。巨大的压力使得这个开朗活泼的孩子逐渐变得沉默寡言,后来变成郁郁寡欢。几乎看不到在他脸上有笑容的痕迹。在这样的压力下,成绩也是一落再落。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不敢面对极其可能的考学失败的巨大打击。高中没读完,就主动要求辍学。
 
    听到他提出这样的请求,全家人惊呆了。他们不明白,他们不理解。他们压在他身上的梦想还在烟花灿烂般地盛放着。他怎么能——辍学。他怎么能这么自私,不考虑一下家里人的感受。这么多年来全家人用艰辛的劳作支持他的学费,期盼着他有一天可以用城里的高级物质生活来回报他们。他怎么能——?
 
    两个老人一遍又一遍的叹气,姐姐们瞪着无望的眼睛呆望着他,妹妹们则用怨恨的目光责备他。可是看到他脸上愁苦又坚毅的表情。他们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事实是:他仍然是全村学历最高的人。不过家人还是失望不已。他们对出头的期望太高了。
 
    之后的几年,他在家务农。一切都像醒来的梦一样,那么不真实。他变得愈加寡言。性格孤僻。从不与家人谈心。从不向谁表达感情。直接导致了他后来口吃的毛病。像一个智商发育不良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他做出了一个惊人决定:到城里打工。
 
    当他向家人说出这个决定时,他们先是一楞。经过思考以后,他们欢喜起来。他们觉得这个高学历的娃出去肯定能闯一翻大事业。说不定还能成就个农民企业家什么的,可以赚大钱。他们在家里那台只能收到两个频道的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上经常看到农民企业家上电视。讲述着怎样使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乡村摇身一变,家家富得流油。二层三层的小楼房拔地而起。各个面貌焕然一新。那个风光。想着这样的辉煌前例,全家人兴奋不已,开始紧锣密鼓地为他张罗,准备行囊。似乎是有将要奔赴杀场的勇猛将士出征,唱着必胜的凯旋之歌。
 
    村里的人听说这个学历最高的娃要去城里干事业了,纷纷来送。还带来了他们的礼物。有家乡各样的土特产,还有人送点小钱当路费。
 
    娃,以后出息了,可别忘了我们这帮穷乡亲哪!
 
    娃,以后你也带我们去城里见识见识啊。听说城里的楼都有好几层那么高。哎!!
 
    娃,给我们家你二歌介绍个城里的姑娘,人家都说城里的姑娘长得俊,以后生的娃也不会丑,呵呵呵……
   
    在他们眼中,他始终是全村学历最高的人。是可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天翻地覆变化的神奇的魔术师。就这样,出头在全村父老乡亲的殷切眼神中离开了家乡。
 
 
    刚刚踏上这片繁华的土地,他被眼前的景象带进了深深的惊愕之中。他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这样发达的地方。那些耸入云端的高层建筑是他从来都没见过也没想象过的。那些外型精美跑起来像火箭一样快的小汽车也超出了他的想象力范围。就算在电视上偶有见到,当这些神奇的现代化产物就在眼前时,他还是忍不住地惊愕。他觉得仿佛一下子进到了另一个世界,天堂一般。眼前的一切都让他眼花缭乱。
 
    他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里,自己实在太渺小,太卑微了。就像一张漂亮精致的脸上长出的一颗粉刺。像一块色彩缤纷的奶油蛋糕上落着的一只苍蝇。像一项完美任务中的一个愚蠢至极的失误。格格不入。可这一切却无法阻止一颗年轻的心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面前狂喜不已。他以为自己以后也可以拥有一张漂亮精致的脸庞,也会有色彩缤纷的奶油蛋糕吃,每天的生活就如同完成一项完美任务。
 
    可是,十五过去了。当年风华正茂的他如今已是人到中年。却仍然像粉刺一样在城市中显得那样扎眼,像苍蝇一样营营役役地生活。这一切似乎是上帝完美杰作中的一个小小的愚蠢的失误。
 
    在来的前几年,每到过年,他都会用大半年积攒下来的钱买一套体面的衣服,给家里每人带一些小礼物回家。每次回去都有状元衣锦还乡般的风采,全村的人都会来看他,看看这个全村学历最高的人在城里混得有多风光。家人也都是满面春光,好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出头终于出头了。
 
    可是当从家乡回到城里,他面对的仍是空荡荡的黑暗的地下室,污浊的令人窒息的空气。除了一张冰冷的床,别无他物。钱没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似乎每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就是为了过年的时候回家在父老乡亲面前虚荣地风光一次。别无他意。
 
    他的心不断地下沉。下沉。直到地狱的边缘。那些写满期盼的眼神就像一把把匕首一样刺戳他的心。他感到疼痛而恐惧。
 
    这样过了几年,他终于决定不再回去。于是,每到新年夜,在这个繁华喧嚣的城市里,又多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浪荡的灵魂。
 
 
    这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坐着公司的班车路过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城市,驶向他今天的工作地点。
 
    他刚刚应聘到这家保洁公司。原工作也是保洁公司。在那里干了十几年,已经有了一些起色。如果继续干下去,很有可能升个主管什么的。工资也会有所提高。可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放弃了原来的工作,跳槽到现在这家保洁公司。在这里,就算他有多年的经验,但毕竟是刚来,一切都要从头做起。和他的新同事一起坐班车,运清水,洗抹布,干最脏最累的活。
 
    他的新同事了解到他的情况后,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不知道这个沉默的乡巴佬究竟在想什么。尤其是听到他结结巴巴的讲话之后,强烈怀疑他智商的指数。
 
    而他,此时此刻,正安静地坐在班车靠窗的位子。把头探出车窗,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沿途风光。就像十五年前他刚来到这里一样。一切都充满新奇。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窗外。脸上的表情不是欢喜,却是严肃,凝重,甚至肃穆。带着感情地。
 
    是的。他对这座城市已经有了感情。十五年。其间,他经历了恋爱,婚姻,生子。仿佛他的大半辈子已经不知不觉在这座城市中消逝了。他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这座城市给予了他很多很多。尽管那些家人和乡亲寄予在他身上的夙愿从未实现。可他知道那些是太高的奢望。他永远也不会拥有能力去实现。
 
    车子到了工作地点。他缓慢地走下车子。抬头看到了眼前这座巨楼。
 
    他就站在巨楼脚下,不得不将头仰至几乎水平的角度才能看到巨楼顶端。那探入云层的楼顶像永远也不可抵达的空中楼阁,是他无法实现的一个梦。这时阳光倾斜过来,照在他的眼睛上,他感到一阵眩晕。
 
    这是仲夏清晨的城市。
 
    一切都还静悄悄。只有路边卖早点的几个摊铺在招待着零星的顾客。他像往常一样走过去。
 
    那是一家专卖小笼包子的摊铺。配合着卖一些米粥和豆浆之类的。搭配起来是不错的早点。前面有几个人在买包子,又有几个人在店铺里临时搭建的小桌子上囫囵地吃着。他们是这个城市的低级上班族。穿蹩脚的西装,坐公车,在路边吃早点,奔跑业务,经常加班,疲于奔命。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他们,走到正在蒸包子的锅前。一个厨师模样的中年男人上身穿着白色布衣服,袖子挽到肘窝的位置,衣襟上不同的位置沾满了黄色黑色的油渍。他正忙着照顾眼前那口黑色大锅里的小笼包子。扭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就又回到锅里。似乎那是他一刻也离不开的宝贝。
 
    还是五个小笼包子?
 
    厨师手忙脚忙,却也显出头绪。毫无慌乱。问话像是从水中鱼儿吐出的气泡,被鱼吐出后就急剧上升,直至水面,与鱼体彻底脱离关系。
 
    他没有答话。表情僵硬地“呵呵”两声。不置可否。
 
    店主家只有三个人,两人包制,一人把锅。估计他们是在为将要到来的早点购买高峰做准备。再没有人理会他。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张开的嘴巴却又闭上。终于没有说什么。他拿好递给他的用小塑料袋装好的包子。给了钱。
 
    这时,他的新同事们在远处招呼他。
 
    出头,干活啦。
 
    他应声转身。向同事招了招手。又回头,对那个厨师模样的人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往回走。
 
    儿子刚刚上小学二年级,最喜欢吃小笼包子。而店铺只在早上有包子卖。所以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他总是早上在这里买上几个,待下午下班去学校接儿子放学时就让他看自己怀里揣着的小笼包子。儿子总会欢天喜地地又蹦又跳。回到家中再让妻子把包子加热,儿子就会吃得狼吞虎咽,大汗淋漓。
 
    他爱他的儿子。甚至超越这世上的一切。他工作时从不自己掏钱买饮料,只喝自带的,或是公司里水炉烧的白开水。他从不和同事去饭馆,即使是在刚刚发工资的当天,在别人都出去一醉方休借酒消愁之时。他的忧愁只是藏在心理,一个最隐蔽的地方。不让任何人探察得到。
 
    而他却愿意从每月卑微的工资里拿出相对来说很可观的数目为儿子买一个他喜爱的舍不得放手的书包,或是带他去吃一次每次经过都要驻足观望许久的麦当劳。
   
    他爱自己的儿子。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可是,可是忽然有一天,在与儿子一起回家的路上,儿子一言不发。又忽然有一天吃晚饭时,儿子对他说:以后不要再去接我放学了。我自己能走。
 
    他一时蒙在那里。不知儿子为什么会这样说。尽管他再三追问,儿子仍是不愿说。执拗地坚持不要再让他接放学。后来他从妻子那里听说原来是儿子同学对儿子说:你爸那身衣服真难看,又脏又臭。
 
    他每次都是工作结束直接去接儿子,每次身上都穿着那套工作了一天的工作服。夏日阳光的曝晒,使得整日对着日头工作的他在衣服上留下难闻的汗臭味。他明白了。他八岁的儿子闲他脏。他伤心了。他不再去接儿子。他无比难过地满足儿子的虚荣心和自尊心。有好几次他忍不住还是去了,可他没有上前,只远远地看着儿子走回家,他一路跟回家。他仍然爱他。那是他的儿子。不管他怎么样对他,他都爱他。超越这世上的一切。
 
    可是,可是,他拿什么让他的儿子快乐?他拿什么让他的儿子吃他爱吃的,玩他爱玩的,做他想做的?他如何能保证将来他的儿子可以得到同其他孩子一样的教育机会?那些令人咋舌的教育费用,就算他累死掉也不可能支付得起。他又有什么能力满足儿子的每一个需要?他如何能让儿子感到幸福?他怎么能让儿子不生活在被耻笑和被羞辱当中?……
 
    今天,他仍旧买了小笼包子。虽然不去接儿子,他还是会每天带回家几个,儿子还是那么爱吃。
 
    他把包子放好。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巨楼。还是仰至水平的角度。阳光照来,又是一阵眩晕。他戴上工作帽,刚要走进巨楼,在随意转头的一瞬,他看到巨楼旁边小侧门门前坐着一个人。光着上身,穿一条模糊了颜色的裤子,挽到膝处。一双细如拐杖的腿裸露在外,显得裤管着实肥大。正顶着阳光,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好奇地走过去。他们之间大概十米左右的距离。可就在拉近这十米的过程中,他每走一步,那个乞丐模样的人就在阳光渐变的照射角度中清晰起来。他看到在他面前摆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碗,铁碗里只有一个一角的硬币。他看到他裸露的上身光秃秃的,像是少了点什么。他看到他的头倾靠在墙壁上,眼睛闭着。他不知道他是死去了,还是睡着了。
 
    最后,当他走到他跟前时,他看清了他光秃秃的上身躯干。他没有胳膊。一个也没有。被太阳曝晒成酱色的,有大片明显烫伤痕迹的,沾满了城市灰尘和脏物的,构成他身体最主要部分的上身躯干顶着一个瘦削至极的骷髅一般的头颅。但愿他是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可谁也不知道在他的梦里有着怎样美好的风景。有着怎样美好的盼望。
 
    出头站在他面前,久久地,凝望。他的嘴角颤抖着,眉头皱缩着,神情痛苦地,两手无措地,看着他。
 
    出头,干活啦。一个乞丐有什么好看的。
 
    同事的招呼声再一次将他唤醒。他抖动着双手从上衣裤子所有的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纸币和硬币,弯下身,轻轻地,放进那个绣迹斑斑的铁碗里。没有吵醒他。
 
    看了最后一眼,他转身离开。一滴眼泪掉落在这城市慢慢苏醒过来的浓郁却贫瘠的空气中。
 
    他戴上工作帽,抹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犹如走向刑场一般,不回头地走进了巨楼。
 
 
    一行几十人,穿着厚实的浅蓝色布制工作服,戴着同样颜色的短鸭舌帽,走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里。
 
    他们之中,年龄不一,出头可能是最大的。均来自乡村。有的是同乡,有的相隔甚远。为着同一个目的,赚钱,来到这座城市。过着各自的艰辛生活。到底有多艰辛,只有自己知道。他们的苦水没人理会。他们的价值只在于城市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建筑,一条条宽而又宽的道路,一年又一年增长的GDP。除了这些,对于城市和城市居民来说,他们只是碍眼的乡巴佬。巴不得他们离自己越远越好。以免那身难闻的气味玷污了自己的嗅觉。
 
    在城市生活处处受到歧视的他们又能如何?回去?一无所成。有何脸面回去。留在这里?生不如意。他们像是夹在门缝里的野狗,想进进不去,想出出不来。
 
    他妈的,老子以后要是有了钱,每天吃八顿饭,每顿都吃土豆。什么土豆块,土豆片,土豆丝,土豆条,土豆饼,土豆泥。凡是土豆全都给我上来。一吃就是五星级,四星半我都不去。我再买两辆大奔,我开一辆,我砸一辆。哎嗨!我不结婚,全世界各地都他妈有我老婆,想睡谁就睡谁,想到哪睡就到哪睡。哎嗨!……
 
    二十几岁的外乡小伙子土豆在巨楼的一楼大厅里旁若无人地宣讲,做着夸张的手势。他曾经跟人说他平生最爱吃土豆。可家里穷,地里种的土豆大部分都要拿出去卖钱。他总是吃不够。他又气又急。一气之下就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土豆。并立下远大志向:要把全世界的土豆吃光。
 
    他是和出头最熟悉的一个人。每次分组他都要和出头分一组。他知道出头人老实。从不跟他计较。所以一到干活时,他总要找个借口开小差。
 
    大家听了土豆的宏伟蓝图,哄笑不已。出头没有笑。他在想:这一切将要结束。
 
    走在巨楼里的他有些暗自庆幸。他想起面试现在这份工作时的情景。当面试官得知他已在另外一家同等大小的保洁公司工作了十几年,惊诧不已。
 
    接着面试官问了那个到现在已被问过几十次的问题:那你干吗跳槽到这里来?你脑子没问题吧?
 
    他淡笑。而后结结巴巴地反问了一个问题:请问,你,你们公司,是不是承包了,那,那座巨楼的所有保洁工作?
 
    是啊。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那就好。
 
    面试官再度陷入不解当中。不过对眼前这个呆头呆脑不苟言笑口齿笨拙反应迟钝的老男人已经没有了耐性。
 
    好啦好啦。管你脑子有没有问题。既然来了,就先从最基本的干起吧。
 
    他感到一阵欣慰。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的秘密。而这秘密让他感到一阵窃喜。
 
    一个月后,他盼望已久的事终于来了。公司开始了彻底清洁巨楼全部公共设施的任务。于今天开始,总共三天时间。公司上下部署,分工调配。他被分配清洁巨楼玻璃窗。将那些雨水空气浮尘污染的痕迹擦洗干净。接到这样的任务,他心中暗笑。这正是他想要的工作。一切的准备工作就只等今天。
 
    这时已近八点。巨楼里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人来上班了。他忽然紧张起来。躲闪着走进电梯,生怕别人看见他似的。同事们纳闷地看他怪异的举动。
 
    出头,你没事吧?
 
    没,没事。
 
    他是在躲避他的妻子。他不想让她看见他。他怕。他怕她会像在家里一样不依不饶地骂他。骂他不争气,骂他白痴,废物,给她丢脸。说她嫁给他是这辈子最愚蠢的错误。
 
    每当她说这些的时候,他从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好象那些侮辱他人格刺痛他心的话语不是对他讲的。她甚至在儿子面前都毫不留情地斥责他,辱骂他。可他总会把目光锁定在儿子身上,无比爱怜地。他觉得,她给他生了一个好儿子。就凭这,他可以原谅她所说所做的一切。
 
    况且他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她提出离婚,他会毫不犹豫。他不想羁绊她“美好”的前程。可她没有,一直没有。甚至有好几次他都想主动提出离婚,可他想到了孩子。他可爱的儿子。如果没有了妈妈,他的儿子会很难过。他不想让儿子受到一点点的伤害。于是,他在妻子无休止的辱骂声中度过了快三年的时间。
 
    可一切,在刚开始都还是好的。
 
    妻子是一起干活的同乡介绍认识的。也是从外乡进城来打工的。在饭店做服务员。他不懂得谈恋爱。可她就是看上了他老实本分。在她的主动下,二人很快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殿堂”?谁都愿意用这个词来形容婚姻的神圣。却经不起岁月的腐蚀和敲打。
 
    开始谁都不会埋怨谁,即使爱情被人鄙薄,即使生活过得艰辛,即使一切都不尽如人意。可他们心中有希望,他们相信只要彼此都为这个家尽心尽力,日子总会好起来。可是,生活却没有像他们预期的那样发展。反而愈加败落。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一切忽然都变得极为窘迫,似乎每一分钱都有预定的用途。要是谁不小心在路上丢了或是被小偷偷了一分钱,就意味着有哪一件供应品供应不上。在这样的窘迫中,人难免会显得急噪。于是,争吵出现。而且像电脑的操作系统一样有逐步升级的态势。开始他还解释一下,试图让争吵平息。可他的话只是火上浇油。她的怒气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地,他学会了沉默。可争吵仍不止息。愤怒之至时,还会摔盘子,摔碗,敲玻璃。当然,这是在孩子大了,生活有了一些好转,有了一定的经济保障之后。否则那样怒气的代价就是没有盘子盛菜,每有碗吃饭。
 
    妻子的工作逐渐有了气色。工作过的饭店一家比一家规模浩大。最近,她的一个混得很风光的同乡介绍她到了这座城市最豪华的酒店当服务生。她高兴得手舞足蹈。仿佛是一下子由贫民阶层跳格到了上层社会。接着对他又是一翻数落。说他三十几岁怎么怎么没出息,说人家年纪轻轻就大有作为。而他,还是一贯的沉默。
 
    可在那一刻,他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开始连他自己也觉得可怕。被自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可是,他又一想,那些因着这个想法付诸实践以后产生的影响越来越让他感到高兴和快慰。想着想着,甚至自己都会笑出声来。之后的第二天,他终于下了决心,要做这件事。于是,他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秘密谋划。直到今天。
 
    今天,是他实施计划的最后一天。
 
 
    哎,小陈,你是,是负责顶层那,那一组的吗?我们换,换一下好,好不好?
 
    好啊。还有人愿意擦顶层。真奇怪。
 
    电梯里出头和一个同事商量。
 
    公司安排十人一组负责不同的楼层。他想擦顶层的玻璃。在他的计划当中,这是他所需做的最后一个努力。
 
    一切准备就绪。
 
    出头,你换顶层干吗?那我也换。
 
    土豆不解出头意。可还是和出头凑到了一组。只要能和出头凑到一组,一切都好办。土豆心中想着。
 
    他们先是到了巨楼的天棚,像往常一样做好安全保障工作。将脚手架放到适当的位置。将保险绳的搭扣搭在腰间。
 
    他们一组十人负责最高的十层。第九十一层到第一百零一层。按照惯例和公司要求,每两人一小组,要从上往下擦。
 
    哎呦!出头,我肚子痛。我要去上厕所。
 
    说着,土豆捂着肚子,弯着身子,消失不见。
 
    同事们已经习以为常土豆这一招。无奈地摇头。
 
    哎!出头,你怎么这么老实?!
 
    出头,你脑子真是有问题。你明知道土豆他……
 
    出头一言不发。他不在乎。尤其是今天。他甚至巴不得让土豆离开。自己一个人来完成今天的工作任务。这样他就可以方便实施他长途跋涉的计划了。
 
    他一反常态地要从下往上擦。同事们见到他的反常举动,提醒他说:出头,你干了这么多年,不是不知道规矩吧?
 
    知道。知道。
 
    他含糊了一下,便没再多说。也没人再问。谁会关心这样一个呆头呆脑不苟言笑口齿笨拙反应迟钝的老男人呢!没有人。不管他做什么。
 
    夏日的阳光已经遍洒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包括那个乞丐坐落的墙角。
 
    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头也不抬地,忙碌。顾不得多说一句话,顾不得多看一眼路边的乞丐。
 
    他站在天棚,看着睡眼惺忪的城市,嗅着冷漠麻木的空气,预见着将要发生的一切悲喜剧。他心的某个角落在那瞬间漏了个小洞,有东西开始慢慢地,慢慢地流泻。
 
    他收起情绪,开始工作。
 
    巨楼的大幅深蓝色玻璃窗贪婪地吸食着太阳光线。他对着他们,看不到里面,只能看到自己那张灰暗的,颓败的,已经明显苍老的脸。
 
    第九十一层。他开始擦洗第九十一层的玻璃。这是他做了十五年的工作。他已熟悉至极这简单而繁复的工作。他已经厌烦。他想换个工作。找个喜欢的。可他知道,别的,他并不会做什么。
 
    今天,他擦得尤其认真。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污迹。似乎这是自己心爱的家。他正在努力为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孩子创造一个清洁舒适的环境。想到这里,他的眼角反射了一缕奇异的太阳光线,又瞬间消失。他把眼泪含在眼睛里,不让他们落下来。他知道没人会看见,也没人会在意。在这里,只有属于他一个人的伤悲。但他却不愿昭示脆弱。就算生命几近枯竭,他也要守着最后一滴生命的泉源。待到山花烂漫时,留成清晨那充满生机的绿叶上滴落的露水。
 
    第九十二层。在他反复检查,确定擦过的一层已经绝对一尘不染之后,他开始了第九十二层的工作。
 
    日头已经升得老高。脚下几百米远的道路上,先是呈现了早班高峰时的壮观场面。而后,喧闹仍不减。这毕竟是全市最繁华地段。是他的最佳选择。他想看到大群大群的人潮涌动,长长长长的车辆前后接应,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不绝于耳。
 
    他熟练地转换着起不同作用的抹布。有的是浸润,有的是洗涤,有的是干燥,有的是去固体污渍。他把脸贴近玻璃,胳膊用力地来回擦拭,仔细查看,直至确定那块玻璃可以毫无偏差地映衬出他眼神里的哀痛,恐惧。
 
    第九十三层……
 
    第九十四层……
 
    第九十五层……
 
    上午十点虽不是太阳最强时刻,但在这仲夏的南方城市,这个时候的阳光已经让人苦不堪言了。
 
    不过在室内的话,空调的调和总能到达令人满意的程度。只是苦了那些在户外工作的人。
 
    出头无暇顾及从两侧鬓角不断下落的汗滴。厚厚的工作服像烤箱一样包裹着他的身体。体汗渗透着衣服。
 
    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将炎热置之度外,将身体置之度外,将一切置之度外。他正全神贯注地擦拭着那些深蓝色的玻璃窗。一块一块。
 
    忽然,他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虽然自己无法看到窗子里面,但是里面的人是可以看到他的。他们看到他在高空中擦玻璃,会有怎样嘲笑的目光。他们一定在像看马戏团的小丑一样看着他。这使他感到有些别扭。
 
    可是,他又一想,不会的。没有人会在意他。巨楼的高层都是庞大的国际集团公司,他们每天都有巨额业务需要办理。恐怕看他一眼都会错失重要的商机,贻误大事。想到这里,他又自然起来。继续做他的工作。
 
    第九十六层……
 
    第九十七层……
 
    第九十八层……
 
    在这一层,他意外地看到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开着一个小小的缝隙。而那扇窗正好落在他的工作范围之内。他很好奇。在这样的高层,很少有窗子是开着的。那是一扇小窗。应该是工作人员休息间之类的房间。好奇心使他慢慢地挪移到那扇开着小小缝隙的窗前,想看一看,这巨楼的高层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当他费力地将脸贴在那个缝隙,用不断眨着的眼睛向里面探视时,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是一对赤身男女在床上缠绵的情景。他猛地收回头。全身抖了一下,差点坠落下去。他的脸瞬时红了。将身体挪到一边,以免被里面的人发现。
 
    他想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妻子缠绵了。他知道她已经对他厌恶,又怎么会愿意和他过夫妻生活。他常年压抑的欲望似乎也泯灭了。
 
    他隐约记得有一次回家时,看见家里没有人。推门走进洗手间,愕然发现妻子正裸着身体,旁若无人地,表情扭曲地,却又带着兴奋地用自慰器自慰。她看到他后,仍没有停止。还不停地用那个东西做抽插动作。他慌忙收起惊愕的表情,将门关上。感到一阵恶心。
 
    他靠着门,难过至极。她宁可自慰,也不愿意和自己上床。他想着。他明白妻子已经不再爱他。
 
    此时的他想起这些,闭上了眼睛。心如刀绞。忽然他的眼睛猛然睁开。脑海里回现刚才看到的一幕,那个躺在下面扭曲的脸好象很熟悉。
 
    就是那个张才,我们同乡的,他才来这几年啊,就当上了巨楼餐厅的主管。人家还不到三十岁。你看看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还……
 
    脑子里又回响起那天妻子对他的吼叫。那个叫张才的她的同乡帮她得到了那份在巨楼顶层餐厅当服务生的工作。难道……
 
    他不敢想下去。可又由不得自己。强烈的怀疑使他再次走近了那个微开的窗子。想看个究竟。
 
    他用着同样的姿势。却更加颤抖着。
 
    他看清了那个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下呻吟着的,他曾经相知相恋如今却陌生起来的,他深爱的儿子的妈妈。
 
    泪水一下子决了堤。他挪到了离窗子尽可能远的地方,竭尽全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他蹲在那里,双手抱着头。无声地呜咽。泪水从几百米的高空垂落。或许在落地之前已被炽热的太阳烘干。蒸发。可他还是在一滴一滴地,将悲痛化成眼泪。他不善表达。可眼泪已经是最好的表达。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重新站起身。他要将剩下的三层工作完成。如果问是什么让他有力气重新站起来,那就是他早在三个月以前做出的决定。而今天,正是他实施计划的最后一天。
 
    第九十九层……
 
    第一百层……
 
    第一百零一层……
 
    当他终于完成这艰难的任务。他在脚手架上坐下来。观望着城市的天空。接近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他。鸭舌帽的阴影让他的眼睛可以微微睁开。向下看去,一个个人影像是蠕动的蚂蚁。渺小而卑微。
 
 
    他想起了远在老家的父亲母亲,想起了姐姐妹妹们,想起了父老乡亲们。那些殷切的眼神,那些炽热的渴望,那些紧紧的握手,那些深重的托付。他想起了当年甜蜜的恋爱,想起了结婚时虽简单却幸福的表情,想起了这许多年来夫妻彼此相濡以沫,又想起了刚刚看到了令人震惊令人恶心令人伤心欲决的一幕。最后他想起了他心爱的儿子。他只有八岁的儿子。他爱吃小笼包子的儿子。他无法割舍的儿子。他的眼泪再一次涌流出来。不过这次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将泪水送出来,让它们自然流淌。
 
    他从怀里掏出早上为儿子买的包子。看着他们,怜惜地,仿佛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这样,他足足看了十分钟。
 
    十分钟之后,他看了看手表。已是十一时四十五分。还有十五分钟。十二点的时候是这里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他一直在等这样的时刻。他蓄谋已久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
 
    这时,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子。是那个乞丐。那个没有胳膊的残疾乞丐。他的眼神立刻变得灰重。忧伤。他仿佛在那个乞丐身上看到了将来的自己。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无所期盼,几乎丧尽全部生命力的乞丐。他的眼睛浑浊起来。强烈的阳光照不进他的眼睛。暗下去。暗下去。
 
    在这样的高度,空气流动速度较快。却仍不能带来一丝凉快。整个城市如闷罐,烘烤着焦灼的心。空中偶有飞鸟飞来。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似乎在嘲笑他被禁锢的身体。
 
    他将包子重新包好,收起,揣进怀里。似乎是试图让它们保持温度。他整理了衣服。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重新站起身。此时的他站在世界排名前三的巨楼的顶层。俯视一切。看着那些周围矮小的楼群,他忽然在内心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优越感。从来没有过的优越感。
 
    我终于站得高了。
 
    他想着。心不由欢快起来。
 
    忙碌的人们,你们都要看到我了。你们都会停下来看我。你们从不停留的眼神都要来光顾我的身体。你们都会被我所吸引。就连这城市那些最重要的人物也要来看我。来看我吧——
   
    他心理想着这些话。慢慢地,他将系在腰间的保险绳解开。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帽子。面向太阳的方向,他张开了双臂,闭上了眼睛,任强烈的光线在他的身上拍打。他无动于衷。他过于麻木的表情肌始终没有允许他做出任何明显一点的表情。他想笑,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笑。想哭,也只能默默地流泪。
 
    时间慢慢指向十二点。这个人最多的时刻。
 
    在不远处的同事们发现了他异常的举动。
 
    出头,你干什么?你不想活啦?
 
    出头,快把保险绳系上。
 
    出头……
 
    他充耳不闻。一切将要在这一刻结束。所有的轻蔑,所有的嘲笑,所有的辱骂,所有的背叛,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爱,所有的一切,都将结束。他愿意结束这一切。只要一想想当这一切结束时的样子,他就想笑。可他笑不出来。
 
    时刻无情地指向了那一刻。他久已等待的一刻。
 
    张开的身体慢慢倾斜,倾斜,再倾斜。直到从脚手架上掉落。他的身体轻盈地飘在空中。像鸟儿一样飞翔。这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期盼的。
 
    身边的风声越来越大。他看到地面逐渐地逼近,像一个大大的吸盘将他急速吸进去。又像是地狱向他敞开的大门。可他却无比情愿地扑下去。扑下去。扑下去。
 
    几秒钟的坠落没有让他有太多的想象。
 
    扑通一声。他的身体掉落在巨楼正门前停着的一辆超级豪华车上。坚硬的车顶塌下去。他的肚皮应声爆裂,内脏被振出体外,牵扯的肠子将内脏拉回来,七零八落地散在肚皮上。与支离破碎的身体藕断丝连的摔得严重变形的头留在车顶的残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什么。那一刻,就像一个花骨朵的瞬间开放。爆出惊艳的一瞬。
 
    接着一个人大声叫嚷起来:我的车!我的车!我的车啊!我的车!
 
    接着他看到人们停下了忙碌,迅速围观过来。他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在他的旁边乱蹦乱跳地喊着:我的车。他看到卖包子的店铺三人组赶了过来。他看到早上他施舍了身上全部钱财的乞丐也摇摇摆摆地向他走来。周围的人一层接一层地厚起来。远处的车子停下来,人从车子走下来,再次加厚围观人群的厚度。似乎城市因他的惊举停顿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注。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正是他苦苦策划了三个月想要得到的结果。他终于如愿以偿。
 
    这一刻,在他不知散落到哪里的心里有了充实的满足感。
 
    还在脑子里的神经最后一次成功地指挥了他的表情肌。于是,他的嘴角微微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弯。
 
    之后,一切定格。
 
2006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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