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散了秋天,落叶里长满了冬天的寒意,生命的冬季无可逃遁地来到了。
在立冬这天,我们三人,沈鑫、我——谢慕明、贾能旺又相聚了。
我和贾能望,刚进公司时,如果还有点自豪感的话,那时,我俩还残存着一点春的生气,头发,都浓密而兴旺,身体的养分,足够供养头发滋润地成长。就是沈鑫,乌黑居众,灰发只是做些点缀而已,还能依稀见到昔日头发旺盛的影子,尚可在人前自夸:我身体好着哩。十年过去了,我们相识、相熟,到关系越来越密切,可是,我们的头发却越来越苍白枯黄稀疏,沈鑫的头顶甚至出现大片荒原。我们偶又相聚,有幸认认真真地直视对方,脸上都满是高山沟壑,头顶只剩下位数不多的枯发,像在风中的衰草,在荒漠里颤抖着,随时可能被吹跑,一根也剩不下了。沧海桑田,触景生情,我与贾能望由不得唏嘘起来,倒是沈鑫,觉得自己尚年轻,精力旺盛,主动地与人说,我身体健着呢,各个器官,一点毛病也没有。而我与贾能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看看沈鑫荒芜的秃顶,有点歪斜的肩膀,我们伤感而无言,但潜意识里,我们更深切地感受到,其实,我们的思想比头发更荒芜不堪,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生存,不要思想,像牵线木偶一样参与了生活。是的,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这有什么不妥。至今,都不明白,十年里,在这思想的荒原里,我们究竟栽下过什么庄稼,在四季里收获了什么果实。
我们三个,沈鑫年岁稍长,约年长我们七八岁,却比我迟几个月进公司。贾能望的年龄与我相差无几,进公司却比我早得多,是公司里名副其实的元老。沈鑫是从强力部门退休,到公司为老板服务的。到公司后,沈鑫逢人就骄傲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老板亲自请我来的。
补充一下,老板姓童,大名叫少欧,坦途集团公司的创始人,资产所有人。我的耳朵里,从来没听到过坦途集团公司的人,连名带姓地称呼他,而都简洁地叫他“老板”,只有外单位、外来客商,才称老板为“童总”,或“童董”,或“童董事长”。据说,沈鑫在来公司前,就帮过公司的大忙。被老板请进公司伊始,老板亲切地叫他为沈叔叔,足见,当初老板是把他当作自家亲人的。
贾能望原是某国营企业的骨干,在要下岗未下岗之前,被老板慧眼识中,许诺重金聘用。他被老板聘用后,对老板的头句话是,老板,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叫要我怎么干,就怎么干。老贾知恩图报,尽心尽力,事实是,他为老板为公司初创阶段的成长,立下无人可替代的业绩。尽管年龄不是很大,老板却一直尊他叫贾老,或许,老板拿自己的年轻与贾能旺比,加上他在公司开创阶段的业绩,叫贾老也是恰当的吧。不管怎么说,可见,无论是老板,还是公司员工,都认为,贾能旺在公司有名副其实的元老地位。
我却只是一介书生,一直在政府部门一个文化单位工作,无权无势,又一点一划,为人古板,不知变通,毫不吸睛是可想而知的。只因我与老板是同乡,在初级中学时,当过几年他的老师,兼班主任,识得他的顽皮与聪明(我原先是个初中教师,后调到文化部门)而被老板看中?也或许,我们都对对方留有较深的印象。记得老板初创业阶段,钱包像新洗的衣袋,手触摸到的总是光滑的布,而不是红红绿绿的钱。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谢老师,您熟识的人多,有没有在银行系统的亲朋,帮我贷点款?我对他说,银行里熟人倒真没有,但我熟悉自己口袋里有三万块钱,你先拿去用。
这可不是虚情假意的卖好口,我是很愿意真心帮他的。而老板坚决不要,哪好意思,学生用老师的钱?虽然,那次我最终只是虚晃一枪,老板并没得到实际资助的好处,但或许老板以为我这人可打交道,说不定由此留下好感。反正确确实实,绝非假话,过了些许年,老板发达了,就不远千里,曾三番四复来拜访我,邀请我去“帮他”搞企业。人说隔行如隔山,我虽挂着中国书协、美协会员的虚名,业余时间里,能写几个毛笔字,画几张画而已,我哪敢答应下来,“帮他搞企业”?老板最后一次访邀时,以为我不满意待遇,而下不了决心,就信誓旦旦:谢老师,你来吧,给你现单位三倍以上的工资,还解决住房问题。听到此,我的心好温热,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孩子那般可爱可亲可商量,而且靠得住。
那时,文化部门正在搞撤并,我心里有点烦,再加,我骨子里是“喻于利”的小人,那时,我在单位的工资,只有3600余元,对于高工资的诱惑,毕竟难以抵挡。于是,在原单位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就迟迟疑疑地来做了老板的员工。进公司后,见上老板,再三再四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请老板担待些,进公司后,老板你是我的老师了,我不能再是你的老师,凡事请多多指点。
不过顺便补充一句,我到公司后,我在老板心中的光芒并不强,不必担心他给我过多的恩惠。他原来说过给我的报酬,在现实生活的里,它只是美丽的七彩肥皂泡,在心头闪亮了一阵子,在耳朵里确实多次赏听了老板“三倍工资”的口惠,眼睛里看到具体情景,却毕竟是另外一回事。你看下去就明了。
一到公司,老板当然要先给我落实工资了。他话说得豪迈爽气:工资先给七折,就七千块,余下三折的四五万,过年时,一并发给,这样行吧。我连连说着行,还真差点儿弯下腰去。要知道,当月工资,即使是打了折的7000块,就将近原单位月工资的两倍。
可是,当年,到年底了,那“四五万”成了水蒸气,悄悄地蒸发了,并不见踪影。十年过去了,大概年岁久远,那三折已是把我忘了,抑或早开了小差,偷偷地跑到爪哇国去定了居,我再也见不到她的倩影。那“七折”,倒一直恒定,始终忠诚于我,十年不变,哪怕一分钱也没敢在工资单上僭越,怕我吃受不起;倒是每月三四百元的个人所得税,一次也没拉下,他知道我承受得起。而消息不断传来,原单位不断地“落实政策”工资不断地涨,第二年,每月工资涨了贰仟余元,如果还在原单位,我的工资已与现公司的工资持平了。可惜,我没买到后悔药,只得无可奈何地像看着向天上升的月亮,嗒着味道听不断传来原单位的消息,工资在涨,涨,不停地涨,像八月的钱江潮;而且,潮头已经淹没了现在的7000元了。
也是后来透出来的秘密,沈鑫、贾能望也同样尝到口惠的苦味。老板承诺,贾能望若来公司,就给他配车。后来,大家都知道,老贾并没有见到他那不知是白是黑,是高是矮的“配偶”,当然也没了与之亲密接触的机遇。
沈鑫也经历了诱惑,老板慷慨答应,来公司就给沈鑫十万年薪。沈老兴奋了不少日子,逢人就宣讲自己将要到坦途公司去,得到十万的年薪。使得听讲者都涎水滴滴,羡慕、赞叹不已。可后来拿工资在手,点来点去,只有想象数字的6折。问了财务,说:没错呀,老板告知的,你是该领这个数。沈鑫知道,他与老板又没订合同,只有君子的口头协议,当然就只能享受到今天的惊怵,是沈鑫的美梦顷刻在眼前成升天的彩云,见得着,却摸不到。他在亲友面前,有口再难言,只得闭紧嘴巴,当了许多天的哑巴,绝不再提及工资之事;此后,胃口也倒了,严重消化不良了许多月。
话偏了,还是回到正题。一开初,我们三个这样被老板器重,公司里的人,当然刮目相看。因老板叫贾能望为“贾老”,叫我为“谢老师”全公司所有人,都跟着老板这么称呼,贾能望顿时做成了全公司崇尚的“贾老”,多荣耀啊;我也不赖,全公司的人,都成了我的“学生”,真假不辨地当起众人的“老师”了。至于沈鑫,被老板过于亲热地尊为“叔叔”,大多员工,感到有些涩口,吐不出这个音符来,因此这个充满情味的称呼,反倒没能普及开来,沈鑫只有老板一个“侄儿”,也就失去了做全民叔叔的幸运,应该遗憾的。后来,沈老自己透露,约略知道一点“叔叔”的来由,原来,他与老板是浙江老乡。当然,因此我也就占了沈老同乡的边了。沈鑫年轻时参军,从家乡到外地服役多年,退役后,在中原原驻军地省会,也就是现在的H市公安部门,工作数十年,直到退休。老板到该市投资办公司,不知是什么原因,什么方式,双方混熟识的,反正,老板与沈鑫多有接触,当时,老板还只是个囊空如洗的毛头小伙,在立足H市的过程中,得到过沈老许多提携,老板知恩图报,无怪乎亲切地叫沈鑫为“叔叔”了。
不过,可以肯定,我们三人在入公司初期,都成了有名望的顶层人物。员工们“刮目相看”后,看到了我们三个,是高高在上,冒着豪光宝气的老板亲信;老板也“刮目”看了,却很快就看穿了我们的皮,透过肌肉,看清了我们的五脏六腑,有几斤几两,并常常让我们露出了各自觳觫着的血肉模糊的全部驱壳,看上去,并不怎么美艳动人,与常人无异,用不着格外珍惜的。
我们这样开始在公司里表演,当然,三人间,就不可能没有交集。我与贾能望的交往不少,但与沈鑫的交往更多,似乎更有缘分,别人都觉得我与沈老关系密切。沈鑫与贾能望的关系就冷多了,贾能望说,这老沈嘴巴像麻雀娘,喋喋不休,我看不上他。沈鑫说,这个贾能望老是板着那张钟馗脸孔,好像谁都欠他钱粮似的,不想与这种没情趣的人说话。因此,即使见面了,也是皮笑肉不笑、话不投机半言多的那种。这样,两人的交往自然不多。而我,个性介于他们两个的中间,话语不多不少,性情不热不冷,似乎总透露出某些温情,因此,他们俩都能接受。
且先说说我与沈老的密切。以沈老的话说,我们是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事实上,我和沈老除了“知心朋友”外,还有非常怪异而有趣的关系。有时候,他是我的“领导”,有时候我也是他的“领导”。我这样说话,好像在放屁,其实不然。从现在往上推,很长一段时间,沈老,堂堂公司党书记,我是普通党员。他当了党书记之后,就封我为这个组织里的委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当然应该向我发号施令。读者却有所不知,沈老为了不使自己在党书记的职位上闲置起来,自告奋勇,再三肯告老板,在已失去的行政岗位上,重新谋得了一个部门经理的兼职——实话实说吧,这里面的复杂,似乎有点道不明,究竟是党务兼职政务,还是政务兼职党务,反正,我是公司的行政副总,他这样强力要求,获得的部门经理职务,倒使他自己降了级,我就有了管他的理由。何况,我比沈老先到公司有年,在他未获得公司党内最高领袖之前,我一直“领导”着他。另外,我是党员,他作为党的书记,领导我,当然,天经地义,自然,在党内,我完全服从他。
请原谅我在有关“领导”的话题上缠绕不清,有故意复杂化的嫌疑。在这方天地里,今天你领导我,明天我领导你,谁也不知道,后天又会谁领导谁。老板也反复强调,在坦途公司,“管理无界限”。他从来不会让你在某个“领导”岗位上,永久化的,因为老板最怕的是他的下属抱团结块,只有不断地换岗撤位,放到阳光下面晒,水才无可能结成冰块。另外,说白了,那些经理、总监、主任们,各自称领导,其实只是自我陶醉而已。记得有一次,老板召集那些老总们开会,在汇报各部门的工作状况时,有个经理首先发言,在汇报开头话这么说:在座的各位领导……不料还没成句,就被老板拦腰打断:“这种套话我最反感,公司里只有一个领导,哪有‘各位’许多的领导?”
就一句话,差点把这个经理噎死,结巴了好长时间,不知下面的话该怎么说。在那个经理成了哑巴之时,老板还有一句补充:“在坦途公司,任何人来开会,或工作,不要带脑袋,只要带手和脚就行。”虽然,我们老祖宗对人的品性下过定义:“上智下愚”,与会者也清楚,自己属“下愚”者,但尽管愚如与会者,还是听出老板此话的含义。反正,大家应该明白,老板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不要妄想动用自己的脑子,在坦途公司出谋划策。至于,老板上午说了,下午又变了,没关系,只要你脑子清醒,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打工者,对错老板一句话的事,我们都捏在老板手心里就行。变来变去才是常态,这也是老板的权力;谁管谁,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老板不扣你的工资。在民营企业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节令气候,变幻无常,谁能摸得准里面的变化规律,弄得清老板的心态?除非,他是天才,有读心术,才能能未卜先知;或者能钻进老板的肚子里,做了老板肚子里蛔虫。其实,也没有必要去弄清楚,一切的一切,只要老板自己清楚,什么都有老板掌舵着。
然而,不怕难为情说,沈老虽当着坦途公司党组织的总支书记,在国家单位里,是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可在具有中国特色的坦途公司,党总支实在没啥事可做。他总得无事找事,指东点西,为显示一点书记的威权吧。于是常常向我发布各项命令(我听得出,命令的措辞强硬,语调却是相当温柔的):明天晚上八时准,通知党小组长以上,参加总支扩大会,讨论党员发展问题,所有党员必须参加,不得无故缺席;一旦中央召开什么会议,作出什么决定,他一定第一时间第一个表态,从公司内部网络OA上发布出去,表示坚决拥护,坚决执行。并命令我,立即通知公司所有党员自习(他无权——不,应说不能、不敢、也不该召集党员一起学习)党的什么文件,写出心得体会什么的,必须如期完成,上交党总支云云……当然,所有的会议、布置的任务,从来都只是口头命令,很难照要求如期完成。有时,好不容易定下来,在某个晚上职工休息时间召开党员会,可结果往往不如人愿,常常是,人数到不了一半,会不将会,即使勉强召开,与会者大都呵欠连连,全然没了“先锋、模范”的样子,那一颗颗疲惫不堪的头颅,随便地往边上一斜,哪怕是同事的肩膀,坚硬的墙壁,棱角分明的桌沿,一挨上,就立即睡着,让沈书记激昂的话语,和与会者的鼾声一同飞。放一声屁,还有一声响,排出一阵臭气,他沈老借组织的名义,号召做好事,当模范,布置学习什么,却是像尘埃击水,半点波痕也不起。如此场景,沈老见多了,沈老也不再发火,有人无人,他的嘴巴老是张合着,似乎在与谁说话:他在安慰自己?他在原谅别人?反正沈老碰到我,也不埋怨我无能,叫我去通知的事,总不能如期完成。他自言自语着:员工们白天已经劳累极了,晚上谁还愿意来开会?何况,不少人还在加夜班。可老板又不让白天活动。老沈领教过老板的威严,有一次,在白天,沈老擅自组织党员干部,学习中央文件,布置工作什么的,结果,得到的奖赏是,所有与会者都被上缴了参会费,还通报批评。
这样与沈老共事了整十年。我能感觉到,他对老板很有微词,对我却越来越热情。他常常遇到不痛快,我常常能听到他诉说不痛快,于是,我的耳朵就能不断地享用沈老的喜怒哀乐。他多次当面对我说,在偌大的公司里,我是他唯一可以交交心的人。这是他对我难得的信任。可说句沈老会伤心的话,我对他只是皮面笑笑的应付而已,我并没有把他的言行、他对我的信任看得多重。沈老对我热情,我往往没能用对等的热情交换,有时还回应他一些讥刺的言语。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甚至有点不道德,可江山好改,狗性难移,我就改不掉任性的臭脾气,说着说着,就凭我自己的喜好,言语里就带出了对沈老不大敬重的话。沈老自以为金科玉律般的话,我总觉得,全是废话,他要做的,全是无用功;讥笑他不知世务,自讨苦吃。因此,我把他的牢骚,当作他往深水里打水漂,听听石片击出的水声,看看漾起的水纹,哪把它当回事?笑一笑而已。想起来,对自己的大不敬,是很有些抱歉的。
可今天他的一席话,刺中了我的心窝,使我久久无法释怀。
就在今天早上,我继续着异想天开的方案:我已做了多年的准备,积累总结了各单位各部门的管理经验,整理、撰写、汇编成册。现已编写出八百多页,将完稿了。做成了,不管老板用与不用,把坦途集团管理制度汇编,在他的办公桌上一放,再附上自己的辞职信,我就可以大胆说出心中存念很久的话:老板,再见了。奉上自己的心血,也算对老板曾经数次专程来邀我,到他公司做事的最后一个交代了。
这些日子,我用心于为老板公司收编他的丰功伟绩,和独创的管理经验,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心无旁骛。今天我仍然转注着,竟没有注意到,那个大楼姓郑的保洁员,把手中的拖把,舞动得像跳广场舞,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她似乎刻意在加快运动的速度,向我靠拢过来。当我有所察觉,她已舞到我的桌边,停下,用湿漉漉的拖把,轻轻地敲着我的凳脚,又弯下身子,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地附在我的耳边,歪着头,眼睛却向前斜了一眼,心存什么大密事似的,小声而神秘地说,(而在平时说话,她总是大喊大叫)喏,谢经理,你的老朋友沈书记,又来看你了。昨天,沈老与人吵嘴了,他似乎嘴唇都气得发紫,你得安慰安慰他,嘿嘿。
我仿佛受到什么刺激,本能地跳起来,想跑,可看见,沈鑫已离我不足三五十米,一只肩高,一只肩低,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早已各自能看清对方的脸面,再逃跑就太不给沈老留颜面了。看来,今天与老沈聊天的苦差使,是逃不掉了。
沈鑫他老人家的年龄,已向七十靠。这些年来,每次见面晤谈,或者背地里,我都叫他沈老。可沈老从不言老,却是到处吹自己身体如何好,就说去年,公司实行了新的门卫制度,提前关大门的时间。有一次晚上,他被关在的大门外面,叫了半天,门卫就是不开门。恰好,围墙边有一棵略高于围墙的小树,沈老立即借用了它。树,这棵救苦救难的树,使沈老有机会,就像熊猫嬉耍爬树一样,爬了跌,跌了再爬,如是可爱地行动了数次,丈把高的围墙,竟然被他征服了。世界之大,年近七十的人,有几人能如此英豪?他说,这得益于参军时练就的本领。可以想见,他年轻时,身体之棒了。据他自己说,高中一毕业,就能挑两百斤的担子,健步如飞,气不喘。参军后,他更练就了一身吃饭的本领,别人才端起碗,他已是吃完了,全连无人能与他争锋。那时,部队什么都讲究速度,争比吃饭的速度,也是一种风气。现在呢,刚刚给全身做了个体检,身上的每个器官都正常,没任何病变,否则,怎么翻过两米多高的围墙?尽管,他的外形,看上去有点苍老,两个肩甲似乎高低不齐,背也好像有点弯。然沈老总拍着胸脯说:看,我的身体多硬朗,谁能看出,我是个年届古稀之人?他总是这样,一边夸着自己身体强壮,一边志得意满地摇晃着两只不平衡的肩膀,像雄鸡打水似的走出去。
可在公司的工作上,以他自己的牢骚证明,似乎很有些不顺,或者干脆说,受尽委屈,甚至可以说,受尽屈辱,亏得他有个好身体好心态,坚决地抵抗住了各种打击。他意志坚定,屡挫屡战,绝无退缩的表示,只是在屈辱发生时,一时间,稍稍有些许情绪上影响,仅此而已,牢骚之后,又精神饱满地去无事找事做,宁可做了之后,又有不满,又回来发牢骚。或许,这也是他总结出来的经验,如是能历练气魄,陶冶性情,有益于身体健康。
说实在的,对沈老的这些个性,行为,我也有点看不上他,虽然,他对我,似乎仍很热情。
近些天,他找我谈心的次数,密集起来,一见面,屁股还没挨着凳子,诉苦、牢骚声,就先响起。其实,我也是喜欢听沈老说话的,他常常能带来公司里的新闻,以及最近发生的新鲜故事,譬如,哪个车间的某某伤了手,哪个部门的某某断了脚,偌大的公司,一年里,少说也发生的上百起大小工伤事故,够他说的;甚至可以说,差不多每年有伤亡事件,尽管公司百般保密,千般封口,把它们装进密封的罐子里,不让见阳光空气,仍没能逃过沈老的顺风耳,和那双火眼金睛。另外,他自豪又自信地说,百多个党员,万千个工人,都是我的眼睛和耳朵,谁能瞒得了他们?仿佛,他真的就是靠万名职工的代言人。
有了这些惊爆且还带着露水鲜味的新闻,他的嘴巴也就能发挥出正常的功能,就有了用武之地,就能及时地将新闻加工成喜闻乐道的故事,传播给我、及广大听众。我之所以仍有点厌倦他说话,他播放新闻之中,之后,往往情不自禁,夹杂进自己的体会,自己的过往经历,自己已泛黄的故事,自己的处事方式,与当前的事件,和公司的处理方法,做对比,并发着自己的高论,叹息着自己的高雅没人赏识。没完没了,缠绕不清,许多现在的“苦难”事,过去的许多丰功伟绩,反复地对比。我的耳朵里,已经储存着他不止十数次人生宝藏的灌输,能感觉到,耳壁生起厚厚的茧。可他重复了又重复,每次重复时,仍像第一次说新鲜事,津津有味、激动不已。当然,他希望听者也被她一次次感动,同情他、支持他的观点;最好表现出情不能已、泪流满面那副形景。可我的神经细胞有些迟钝,达不到沈老的内心愿望,听着听着,泪没有流出来,倒是常常产生出些许厌倦的情绪。以至于有好多次,一见沈鑫的影子,从东面的胡梯口冒上来,我本能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赶紧装着上厕所,躲开他,或者慌慌忙忙地从近旁一个胡梯口跑出去——我们的办公室,是个差不多有二千余平米的宽敞大厅,用办公桌隔成一排又一排无数的格子。我的办公桌位子,在大厅的最西面,只要机灵,发现得早,有足够的时间逃脱的。
我也知道,这样冷淡地对待热情,是绝不礼貌的,事后,心里也常常生出歉意,可还是情不自禁地做了。我自己也感到好生奇怪,一方面,我讨厌沈老像老太婆念经,咄咄不休的唠叨,一方面,内心里也希望他常来坐坐,其实,我只比沈老小七八岁,也是一介老头,而且向来有自我孤独的倾向,在不太忙的时候,也很愿意有人来聊聊天,何况,老沈总是那么热情,那么地信任我,带来的新闻又那么新鲜及时,说话的语气,又那么有磁性魅力。
这次,我有事忙着,是有想躲开的意思,却是被他撞个正着。我赶紧用笑脸迎接他,还拿出纸杯,给他泡茶。
可他的脸没有笑影,人刚走到我的身边,就丢过一句话:我受够了,他说,真是气死人!
他尽管生着气,我知道,决不会是对我生气的,他对我,从来是热情有加;偶尔,我出言不逊,有时,言辞里还带刺,他也不介意,仍然是和颜悦色的。对他的大度,我不能不生好感。就今天,他一走近我,嘴巴念叨着,屁股还没有坐下,他的手,却是向我传递着友好。他把话语和一把扇子模样的东西,同时扔在我的办公桌上,说:平时,看你老是用纸片啊书册啊之类扇凉,我给你拿来一把扇子。
我随口说,叫你费心了。他见我去拿扇子,以为客气,要推还给他,赶紧用双手做出阻拦的样子,大方地说,不必客气,一点小意思。我下意识地瞥了扇子一眼,那扇子正面主位都被高楼大厦占据了,大厦旁边是许多红红绿绿的花草,还有一些广告词。这个,我也碰上过,是聪明的广告商招揽生意的一种手段,沿路向过往行人散发。这只是一张剪成圆形的、中间用一根塑料片夹住的纸片售楼广告,做成扇状而已。他将这宝贝送给了我。我不经意地拿起它,想享用他的盛情,就拿起它摇了几下,感觉很好,仿佛觉得自己就是公子王孙了;还有,脸上的毫毛也有微微被摇动的感觉,凉意却没有产生出来,一张软塌塌的纸,产生风的力量不大。当然,可以肯定,倘若在寒冷的冬天,用它扇动起来,那脸上的皮肤,定更能感受到沈老送扇送风凉的热情。
我一边谢过沈老的关心,一边说,沈老,又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沈鑫说,我是什么?是只没屁眼的鸡,不用出气拉屎;是只夹着尾巴的丧家狗,没有主人,也没有可以亲近的同伴;我是……什么都不是。说话间,沈老的脸已涨得通红。
我笑他说:你向来自信,这么大的公司党书记,是真正的大佬,怎么对自己酸溜溜起来了?
沈鑫说,什么大佬?是咪佬,是灰尘垃圾——我够了,受够了。我过去,哪是这样,我也是经过世面、跑过三省六码头的人,想当时,在单位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
老沈生气得好久说不出话。我是聋子的耳朵——不是我不想自信,实在是老板不让自信。昨天,市委组织部长来公司检查调研工作,应该是我这个党书记来作陪吧,不过分吧?老板却竟然想瞒着我,骗开我,让我到一边晾着去,叫那些非党群众簇拥着,他把我当什么了?,我不是坦途公司的党总支书记吗?最终,是我自己厚着脸去的。后来部长召开座谈会,老板甚至不想让我发言。我硬着头说了几句,老板白了我半天眼,你说气不气人?说着,又长长地叹着气,说,我受够了。你看,我、还有我任书记的公司党组织,都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做人乏味不乏味?
我说,沈老,你向来充满热情,今天,怎么听起来有些灰头土脸的?心里想,你平时对老板牢骚多,他怎么会不提防,怕你在部长面前,也胡言乱语牢骚起来,出老板的丑?
在我的印象里,沈老的工作热情、积极性,是世上最高的,许多事,老板并不要他做,别人不需他帮,他都会主动去做去帮,有时得到的回报是讽刺挖苦,他也不听,照样到处去付出他的热情。虽然,他时时受气,当时,也牢骚满腹,第二天,又信心满满地去找事做,也不见他情绪上有什么影响。我多次赞叹,他的心态比我好多了,他挫折不少,却无损他的热情又多又高,不是十八级台风,是吹不走在心田里生了根的热情。
沈鑫说,我受够了。热情有什么用?热脸孔都去焐了他那个冷屁股,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倒都好像在拆他的屋似的,做什么他都不放心。老板不让做成一件像样的事;就是党内、工会组织有利于公司员工的份内事,也不让做主,这叫什么呢,过去,我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
老沈又要老生常谈,回顾过去辉煌的历史了,我赶紧拦断了他的话头,说:沈老,你在市政府部门当办公室主任,当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这里是民营企业,你得记住,老板就是天,老板就是地;你无论怎么做,永远只是一个受雇佣的打工者,何必有那么多不平?
老沈咕哝道,难道民营企业就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不受共产党领导了?
近来,沈鑫常常来找我聊天,说,偌大一个公司,只剩下你老谢,可以说心里话。一听他这样说,我心里立即又漾起一阵温暖,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在公司里活得并不愉快,而我,常常只把郁闷积在心里。其实,我是很愿意与沈鑫唠嗑的,只是说话间,常有些不投机。我们俩的个性有些不一样。他老是唉声叹气,对公司牢骚不断,就像怨妇诉说丈夫的残暴,骂她打她,是家常便饭,可对丈夫却仍操劳不止,爱心不停,一心只想管住丈夫,显出自己的能耐。他老沈就是这样对丈夫又怨又爱的怨妇,他不停地抱怨公司、老板对他不公,却又老想为公司做事,总想在公司抛头露面,做呼风唤雨的头面人物。对此,我就对老沈有些不满。我说,沈老,既然你也觉得,自己在公司里,已经不起作用,为何还不走,反正你有退休工资,不至于受冻挨饿,还在此受什么鸟气?其实,在许多地方,我的心情与老沈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常常受气。于是,我补充说:告诉你一声,你不走,我倒真想走了;老贾也有同样的想法。
沈老无奈地说,我早已考虑辞职了,开发区管委会老不让我走。
我说,你看,又看高自己了,好像公司没有你,就转不起来了。沈老苦笑一下,道:话不是这样说。我已对管委会说了,再过三个月,我把交接手续办好,决计走——哪能料得到呢,到这里,除了受气,还是受气,而过去,我确实风光过,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
沈老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说,刚才你说什么,你也要走了?见我肯定地点头,沈老忽然沉默起来。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说,老谢,谢老师,我们是该走了。有时候闲下来,我静静地反省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仍然像年轻时一样充满着工作的热情,我甚至完全改变自己的个性,党的原则不记,职工的利益不顾,过往的道德底线也不要,尽量去迎合老板,但老板的心是无底洞,你的迁就、迎合,根本无法填满它。我真的怀疑,我——我不敢说你,过去的言行,是不是证明已经晚节不保了?人格已经变味了,已经不是过去的自我了?再这样活着,“工作”着,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的头顶似乎突然被泼了盆冷水,打起了一阵寒噤,从头顶冷到脚底。沈老在说自己,不也说中了我?回顾自己十年来,也违心地说着话,违心地做着事,什么是晚节?晚节应是怎样?自己的认知早已一塌糊涂,我还有保晚节的可能吗?淡水鱼无法在海水里生存,海鱼也无法在淡水里活得长久;沙漠里能长出茂盛的植物?人长期在心不由己、根本不能有自己主见和思想的地方,在培育私利的汪洋大海、不长公德的大漠里,年轻时受教育打上的人性底色,年轻时这么多年工作生活所形成的的社会公德,那颗为党、为国、为民的利益,可以放弃个人一切的初心……这些还能存活下来?谁还需要?应该给谁?
我第一次这样审视自己,我是谁,我还有理想信仰吗?
沈老说自己:我什么都不是……
我呢,是什么?
我错愕不已。原单位已经通知我,下个月可以正式办退休手续。我决计要走了。
内心正挣扎着,也不知沈老在什么时候离开我的,却是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背脊。我睡眼朦胧地回头,茫然地看着那个向着自己露出笑脸的人影。
他是我刚才已经提起过,在公司里另一个尚可交谈的老伙伴贾能望,与我也走得也很近,常常聚坐。只是他的个性与老沈很不同,他话语不多,牢骚也不多,默默地对坐一会,也很觉有意味。有时谈点家常,吐露点内心郁闷,也有简单交流各自工作境况的,淡淡的,没有激烈的评说。但我们都能在不言中体味对方的心情。
今天,却像陌生人似的,我呆呆地看了他好长的时间。老贾又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老谢,看上去,今天有些异样。怎么了,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我说,倒也没什么。刚才,沈老与我在聊天,他的一句话震动了我的神经,心里好不自在。这么多年来,我也有许多不解、不满,内心里对许多社会现象,对公司的人事,甚至对老板都有解剖批评,但从没有过对自身的反思批判。沈老的话,给我一记重锤,我猛然对自己完全失望,精神上甚至有崩溃瘫痪的感觉。我的人生底色上,还有原先接受教育打上的烙印吗?没了,已经完全漫漶不清了!
老贾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两眼下视,幽幽地说,深有同感,深有同感。这问题,以前我倒想过,很无奈。反正,我们的人生已是强弓之末,就假痴假呆、得过且过地活着,还想过去干吗,虚度完余生而已。
我自言自语,问题是,该清静的年岁却难清静,忽然有了胡思乱想,却又挥之不去,这样活着,好难受。
正说着,沈鑫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我感到奇怪:沈老,又有事了?
沈鑫说,不是的,我下去时,看见老贾上来,我也就过来了。既然我们都决意走,相聚的机会不会很多了,聚一天,少一天,就来与你们凑个热闹。想想,我们过去做了些什么,得到了什么,谈谈,我们今后暮年的生命将将怎么活;我们共同来回味在坦途公司的十年,似乎也很有意思。
贾能望轻轻叹出一口气,不堪回首。
我附和说,不堪回首。
沈鑫也说,确实,确实不堪回首。
三人都沉思起来。
我忽然说,立冬了,天转冷,请两位多添件衣。我们都不年轻了,要自重,也算是敝帚自珍了。
他俩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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