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肉身已死的灵魂,不管生前在世间曾有何种纠结,此时都能抛得开放得下,自得其乐,自由荡漾。
也许我也应该放弃了,既然我已经选择了离开她。但这个决心很难下,我对她,仍存着深深的眷恋。我有时甚至会怀疑当初那最后一刻的选择是否正确,因为我没有料到,死去之后,那份痛苦仍然存在!
在这个酒吧,每当夜幕降临,活人与鬼魂共舞。活着的人们在这里能够找到简陋古朴的气息和无拘无束恣意放纵的快感,任所有的骄傲和荣光一起糜烂。人们看不到人缝间穿梭的鬼魂,只能看到自己欲望的影子,随旋转的光球,一闪一烁。
影子在舞池中央冲我笑着,转眼便坐在了我身边。
“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玩?”
“没兴趣。”
影子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像我们这样的年龄便变成的鬼,真是可惜呀,还有很多事没有尝试过。”
“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是吗?可你人死了,心却没有死。”
“什么意思?”
“别明知故问,那是人类的恶习。”
我说不过他,于是我只得转向别人话题:“你是怎么,怎么……”
“怎么死的?”
“对。”
“车祸。够简单吧?”影子摆弄着手中的酒杯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太遗憾的。我活着的时候,有幸福的家,有可爱的妹妹,温柔的母亲,富足的生活,还有一个哥哥,虽然我们经常打架,但我们现在已经彼此谅解了,因为他也已经死了。我妹妹天生有些残疾,不爱说话。几乎每年夏天,我都要陪着她在乡间画画,直到我上中学。那些时光至纯至美,没有几个人会像我这么幸运。”
我开始有些嫉妒他了,继而为自己的嫉妒心感到有些惭愧。
“你不要嫉妒我。”
他竟然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
“我的家庭其实很复杂,但不管作人作鬼,都难得糊涂,有些事情追根究底,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不会有任何好处。”
也许吧,如果我当时没有打开那个抽屉,此时我应该和紫琦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这样阴阳永隔。
“看我女朋友多漂亮。”影子继续说着,她的女朋友在不远处正跳着舞,不时的朝我俩笑着。“我是在一次画展上认识她的。有时将错就错会成就好姻缘。两年前,我妹妹办个人画展,但她不爱公开露面,于是我代她打理一切,在宾客之间周旋,很容易被人误认为这是我的个展,我女朋友就是其中之一。虽然我告诉她真相了,但她还是不放过我,你说好笑不好笑。一个男人这辈子能遇到一个如此痴心的女孩儿,早死也是值得的。”
“你真这么想?”我问,“你的死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还是有一点关联的。”影子说,“我答应她春假的时候带她出去玩,但我还不大会开车,于是偷偷跑回家把家里的车开到公路上去练习,然后就,就这样了。”
“还挺浪漫的。”我说。
“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我耸耸肩。
“告诉你吧,一点都不浪漫。”影子说,“好痛好痛的,而且很难看!我全身多处骨折,而且还被火烧焦了,你知道吗,黑不溜秋的,就像烤煳的肉串一样。没想到像我这么英俊的人会死得这么难看。”
我笑了,心想谁不是一样。
对面吧台边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他斜侧着身子,在那儿坐了有一阵了。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女孩儿,她的鬼魂。女孩儿几乎是整个靠在男人的身上,她用自己的指尖慢慢地在男人握着杯子的手背上滑来滑去,最后在他指尖到指根关节处来回逡巡。
影子也注意到这一对了,因为他半天没有讲话了。终于他问:“请认识他们吗?”
我不置可否。
忽然,影子蹿到了那女孩儿身边注视着她,而那个女孩儿好象是故意不去看他,只自顾自的继续欣赏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我随后跟了过去,坐在男人的背后。我很久没这么近距离的看过他了,很久很久了,他的头发散乱着,在他这个年纪,白发显得多了些,他耳后和脖子上的皮肤也不像年轻时候那么有光泽,变得暗黄松弛。我从酒杯里看清了映在上面的面容,饱经沧桑,但却没有完全掩盖年轻时的英俊。这也是我唯一应该感谢他的地方。我看到影子一副无可奈何气恼的样子,便示意他一起走开算了,由这两个人去吧。影子随我又回到了原位,他说:“那是我妹妹。”
“是有些眼熟。”
影子斜望着我,对我的应答不屑一顾。我只得承认:“那个人是我父亲。”
“我一看你走过去的样子,就知道你们是认识的。”
“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们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
“怎么搞的?”
“说来话长……”
“你们在谈什么?”影子的女朋友忽然冒出来,笑嘻嘻的看着我们俩,“他的妹妹爱上了你老爸,你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哪。”
“我们俩的缘份还不止如此呢。”
“多事!”影子比我晚开口但比我先说完,然后便从座位上消失又蹿回舞池了,看来还是那个地方比较适合他。影子的女朋友饶有兴趣的看着我,好像对我已观察很久的样子。
“你的好奇心好像挺重。”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你总该有个名子吧。”
“我以前叫思思,现在你叫我什么都行。”思思笑着开始不紧不慢的讲起了她自己,尽管我什么也没问,“我家在北方一个小城,挺偏避,有些闭塞,我十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还没有回去过……”
“你们女孩子每到十六岁都要出走一次吗?”第三次听到相同的情况让我不能不有些感慨。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是容易做出一些比较出格的事情,当有人来质问,自己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解释的时候就自然而然选择离开,过几天可能还会回去。”
“这种伎俩有意思吗?”
“这不是伎俩,每个人迈出家门的时候都是想着‘我再也不要回到这里了’,但出门遇到一些事情之后,情形就会有所改变,所以就又想回家了。像我这样一出门几年不回去的为数不多。”
“我认识一个人她出走二十年都没有回过家,你跟她比差远了!”
“那她走的时候一定很伤心,天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思思的神情忽然有些黯淡,“我的家当时一团糟,老爸老妈总是吵,没完没了的吵,终于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刚到家门口,便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我在门口站了很久,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最后我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决心再也不进这个家门!我当时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口袋里只有十几块钱的午餐费,此外一无所有。我沿着铁道线走进车站里,偷偷爬进货仓,来到了这里。这三年来,我每天都拼命的干活,一天要打好几份工,一大早给东城区的一百户人家送牛奶,上午做帮佣,给主人打扫房间,洗衣服,中午去送外卖,下午到那家餐馆洗盘子,还要负责接老板的孩子放学,等天色晚了客人走后我还要打扫店面,每天回到家里都已经是深夜,第二天还要早起。但我不觉得苦,因为耳根子清静,没人吵我,我自个儿赚钱自个花,很自在。住的地方也很差,四面透风的,好在这个地方不怎么冷。后来我遇到了他,很偶然,我一般是不会去那样的地方的。我当时有了一点积蓄就去读了夜大,夜大的女同学说第二天有个某某人的画展,我就跟着一起去了,没想到一切就此改变了。他帮我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赚得不比从前多很多,但很清闲,我再也不用四处奔波了。但人一闲下来其它的事就多了。我迷上了逛商店,喜欢试穿那些漂亮时髦的衣服,试着试着最后就纷纷买下来了。我帐户上的数字在极速减少,接着我开始用信用卡,但我很快意识以这是很危险的,这是个陷井,于是我就立刻停止它了。但心里仍然很痒痒,需要下很大决心才能走过挂着我心爱衣服的店面。后来他死了,我聚然间陷入了深深的孤独,他还没把我的事跟家里人说,对于他们家来说,我什么也不是。我重又回到了开始时的境地,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钱。我在街上游荡着,忽然在一家购物中心的橱窗里看到个一条非常迷人的裙子,我就坐在橱窗对面步行街的休息椅上,望着那条裙子发呆。商店早已经关门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自己了。我当时的脑子已经十分混乱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我知道只要肯用信用卡,我还可以轻易买下这条裙子,然后轻易后悔。我不会那么做的,但我很想那么做。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叫我一声,然后牵着我的手走开可能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但这样的一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我只管一个人坐在那儿,坐在深夜的长椅上,胡思乱想着一些美好的事情,然后再把这些漂亮的泡泡一个一个扎破,接着新的泡泡又会出现……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愧,我抓着最后的一抹梦幻,不肯醒来,直到毁灭。我当时着了魔,直奔那件裙子走去,撞碎了玻璃窗。那一瞬间感觉有点怪。接着我发现自己可以随便试穿那店里的每一件衣服,但照镜子的时候只能看到衣服看不到我,那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我跑到窗口看到自己倒在被血水浸泡的碎玻璃中的尸体,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我大声呼喊着,希望能有人帮一帮我。这样我又见到他了,跟着他来到了这儿。这里不错对不对?”
我点点头,出于礼貌。事实上至此我还没有感觉到这个地方存在的价值。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儿有些神经质,乐于倾诉,但人不坏,是个好女孩儿,不知道我接下去的这句话会不会让她生气,我问她:“是不是每个人死去之后都十分乐于讲故事,我是说,每个人都会变得话很多。”
思思没有生气,她笑了,好像早知道我会这么问,她善意的摇着头说:“不是这样的,如果你生前就是个爱讲话的人,那死后还是;如果你虽然活着的时候不爱讲,但被压抑得太久了,死后就会变得异常唠叨,像那个家伙一样。”思思指着舞池中影子说,“其实像他这种情况挺多的,像我这样和像你这样的都不怎么常见。你好像打算一直沉默到底了。”
“我确实也没什么可讲的。”
“才怪……”
“别听她唠叨了,快来吧。”影子在舞池里叫我,我没动,思思也没动,影子妥协了,重又来到座位,他刚把手搭在思思肩上,思思便跳开了,于是这隔间里就又只有我和影子两个人了。影子一边喝着杯子里的酒一边说:“你千万不要以为她对你情有独钟,她对每一个新来的都是这样,原封不动的把她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唉,很烦。”
“你要不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影子马上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个玩笑,便说,“你这个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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