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臂,几乎在同时,她蜷起膝盖,将头向前倒在我怀里。就像在昏睡中她抱着我的头一样。当时她轻轻地吻着我的额头和脸颊,现在,我吻着她。
我们这样互相依偎着,在沙发上度过了别墅中的第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个人的感情有时竟可以这样纯洁。我醒来的时候她不在我身边,让我感觉有些茫然。她比我先醒来因为她昨晚比我先睡去。二楼房间的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老式大钟在墙上铛铛的敲响。我数着,一共十二下。天哪,中午了!
我缓缓走上楼梯,把二楼大房间的窗帘拉开,强烈的光线瞬间射进来,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本能的又把窗帘一把扯过来封得严严实实,视力又渐渐恢复了。光线虽然暗了些,但足以看得见一切。我注意到床头桌上摆着一本影集,它斜斜地放在那儿,好像在等人随时把它打开。
照片是丰富多彩的,黑白的彩色的,清晰的杂乱的,但都是林女士和她的孩子们,就是没有她的先生。我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老先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的。不知为什么,直觉告诉我林女士的先生一定比她大很多很多,不然怎么会死得那么早。后来知道这一直觉真的是对的。
林女士不知什么时候从浴室走出来的,我发觉她时,她正站在床对面,看上去有些不快。我一边合上影集一边解释:“影集放在床头柜上,我顺手拿来看看,你好像不高兴了,嗯,对不起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把影集放回原处,可有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怎么会这样呢,一定是有人把它抽出来看,然后忘了重新插进去。
“在床头柜上?”
大概是一种问话的语气。我一边说是一边俯下身去捡那张掉在地上的照片。林女士此时已经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了那张照片,一边看一边说:“我小女儿,她当时十二岁,那幅画她刚刚获了奖。”
我接过照片:一个小女孩儿,一脸灿烂的笑容,手中捧着很大的一幅画作,几乎占了整张照片的一半。
我对艺术一窍不通,还真没看出来这幅获奖的画,到底画了些什么。
等我洗漱完毕,林女士已经换好了衣服。我没检查过这里的衣橱,我想这里的衣橱应该是满满的,因为我们来的时候根本就没带任何衣物。我注意到床上放着一身T恤和牛仔,穿上试试正合身。林女士在客厅里准备简单的早餐,应该是午餐了。我一边走下来一边说:“这个地方就没有厨房或专用的餐厅吗?”
“当然有。”林女士答道,“在那儿。”
我注意到在客厅的一角的确有一个门,可它紧闭着,不像允许外人进去的样子。
“它上锁了吗?”我问。
“你可以自己去试试。”
我走到那道门边,拧了一下把手,是松动的,门没有锁。我看她一眼,她顾意把后脑勺对着我,若无其事的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我索性推开门走进去,可一进去,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一个非常气派,甚至可以说是豪华的厨房,中央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周围的壁厨和灶台上摆放和悬挂着许多闪闪发亮的餐具,包括所镶贴的瓷砖在内的各种其它装饰简直就是工艺品。这里的这种架势好像随时准备召开一场私人宴会。也让不明就理的来者,比如说我,明白这户人家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繁荣。在那一瞬,我觉得门外的林女士有些遥远,不真切,因为此时在她身上找不出半点召示这种气氛的影子。反差强烈的让人不能相信。
我返回客厅,坐在林女士身边,有一点点羞愧,就像一个因好奇心太重而刚刚犯了一点小错的孩子。
“不错,那里确实不怎么适合两个人就餐。”我说。
“吃吧,看看怎么样。”林女士递给我一块三明治,我咬了一口,可可芝士、火腿片,好像还有一层草莓酱。
“不错,还不错。”
“还不错?”
“嗯。”
“哼。”
吃过东西,林女士带我看了她每一个孩子的房间,她孩子们儿时的活动室,她女儿的画室。但说老实话,没什么可看的。这里除了厨房,每个房间都挂着窗帘,虽然窗帘被逐一拉开,但在迈进门前我就已经失去了观看的兴趣,尤其是她女儿的房间,我觉得我不应该进去。我虽然没念过太多书,但有些教养是与生俱来的,我虽然放肆,但还算有分寸。还有一个让我扫兴的原因是,每个房间都一样盖着白布,都是一幅久未有人居住的样子。当走到三楼时,对着大锁,我问:“这里不会仍是每一样东西都盖着白布吧。”
“当然是。”林女士不以为然的答道,她笑了一下,有点兴灾乐祸的样子。
门打开时,房间里还有些暗,但我注意到这里面没有什么故作神秘的白布。我大模大样的走进去,林女士扯开窗帘,室内一片通亮。有时视线太清晰了也不是件好事,因为我清清楚楚的看见正面迎接我的是一具人的头骨,发出古铜色的光泽,看样子不像是假的。林女士走过来,也看着那东西,对我介绍着:“这是我先生的藏品,是他托人从一个生物学教授那儿弄到的标本。怎么样?很酷吧!”
她又在逗我。这东西有什么酷的,在好好一个家里摆着一个死人脑袋当工艺品,总让人觉得不太自在。
“标本,就是说这是一个真的……”
林女士点一点头。
“你的孩子们不怕吗?”
“当然不,他们对这里的一切都习惯了,基本上视而不见。”林女士答道,“走吧,跟我来看看别的。”
“这以前是你先生的书房吗?”
这里藏书很多,工艺品多半叫不出名子,而且整体感觉古朴而庄重,不像是女人常呆的地方。谁知林女士的回答差不多和我猜测的正好相反。
“这里很久以前的确是我先生的书房,不过近二十年来是我的。即便是他在世的时候,他也不会来这里打扰我。”
墙上挂满了画儿,她说都是她女儿从前画的。
“她还很小的时候便经常呆在我的书房里,我忙我的,她就呆在一旁的角落里画她的画。”
“陪着你。”
“对,陪着我。常常一呆就是小半天,有时我们会对彼此笑一笑,然后依然静静的忙自己的事。”
“你们就不说说话吗?”
“不。”林女士的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我的小女儿,她很特别。”
“艺术天才,少年画家。”
“对,可不仅仅……”林女士转向一边,好像在看另一面墙上的画,“我的小女儿,她,先天便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
她是残疾吗?我心想,但依旧在等着听下文。
“她与外界沟通交流存在很大的障碍,医学上管这叫做孤独症。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
“得孤独症的孩子先天的智力是正常的,但由于后天得不到先一步的发展,所以常常表现为智力低下,表达能力和行动能力都比较差。”林女士微微叹息一声接着说:“但这孩子却对画笔和白纸情有独钟,她从能拿得住画笔时就开始画画,她画什么我都喜欢,她通过画画来和周围的世界交流,来和她身边的亲人交流。”
“那么她一直都不会说话吗?”
“当然不是!”林女士笑了笑,“她会说,就是说得不太好,我经常教她,但是她和她的小哥哥最好,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表情能丰富一些,话也能多一些,她的小哥哥就像她的小保姆小老师一样,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直到后来他们先后都上了寄宿学校,才分开。”
“上寄宿学校她能照顾自己吗?”
“她那时14岁了,仍很孤僻,但基本上可以与人正常相处了。开始时我暗中安排了人照顾她,后来发现没有这个必要,她在学校里过得不错。”
“孩子们大一大,便都被你赶到寄宿学校里去了?”
“听上去可真无情啊。”林女士自嘲的说,“贵族式的寄宿学校可以让他们在安全的环境里得到锻炼,况且我会定期接他们回家团聚。我们都很珍惜团聚的时光,那真的是很美好。”
“孩子们不在的时候,你忙什么?”
“你说呢?这个问题你好象问过。”
“我不记得了。”
“我先生不在了,我有很多事要忙。”
“嗯。”我很歉意的点点头,她是回答过,被我忽略了。习惯上很难把一个娇弱女子和比较艰巨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但凡事都有例外。
“而我,是不会把我的孩子们长期扔给保姆不管的。他们需要我,需要我花时间来陪他们。”林女士这样说时显出一种隐忍的痛心。我听到了她现在说的话,也还记得那个疯子对她的指责。一件事可以用不同的版本来叙述,一个人也可以被描述成各种样子。她的儿子指责她不负责任,而此时此刻我能感觉到她对她的子女爱得是如此深沉。
林女士似乎感觉到一丝尴尬,便把注意力转意到墙上的一幅画。
“这幅画叫做《乌鸦》,是温森特?梵高的最后一幅作品,准确的说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当然这一幅是我女儿临摹的,但和真迹相差无几,她简直是天才。”
“乌鸦?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一片乌云。”我说,“不过仔细看倒确实是一群乌鸦。”
林女士笑了。
“不过怎么这幅画倒让人觉得不大舒服。有点……”
“有点诡异,阴霾,不祥?”
她一边说着,我一边点头:“是,是有那么一点不祥的感觉,似乎灾难临近似的。”
“你的想象力不错嘛!这幅画还没有完成梵高就去世了,但未完成的作品往往有种特别的价值,谈起梵高不能不谈起这幅画。”
“这幅画有点眼熟。”我指着她皮椅后面墙上的一幅画说,随后我想起来了,在那张照片上,是小女孩获奖的那幅。“这一幅叫什么名字?”
“你大概是想问这幅画画得是什么东西?”
我笑了,不置可否。
“我女儿说‘艺术不需要答案’,她小哥哥告诉我的。”
“还真高深啊。”
林女士听出了我的话明显缺乏诚意,她扭过头不去理我,但我知道她在笑。
“你看我也去学画怎么样?”
“你说什么?”
我的话让林女士有些惊讶。
“我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
“我知道。”林女士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可是,我,这么年轻,好像应该学点什么。”说这样的话对我来说不是很轻松,“但是你知道我从前书念得很糟,学其它的似乎不太可能,但是画画,不识字也可以画,你说呢?”
“你不会不识字吧?”我知道林女士在开我的心,便做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好,不就是学画吗,过几天我给你联系一所美院,让你学学艺术,净化净化心灵。”
“我心灵挺纯净的。”
“是吗?还真没看出来。”
她又在拿我开心,我便很认真的对她说:“没看出来,那就让你看看。”我一边说一边要伸手解开衣扣,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在我胸口。我感觉到心脏在跳,一下一下,不快不慢。
我移近一小步,端起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
“陪着我。”……“去散散步。”
我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一种默契和理解。它在两性之内,却在床榻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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