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总爱在人们面前说他是失败者，细想起来，他这话也没错。

　　他老家在沱江边，结婚两年后，见村上的人在外面打工、做生意都阔起来了，让他羡慕得眼红，于是同妻子商量，决定到城里去做点小生意。

　　他的妻子芳芳同意了，于是带着三岁的小女孩小琳到了泸州。

　　他们先在闹市区开了一家麻辣烫小吃摊，晚上才占道经营，尽管收入不高，但还能维持三口之家的生计。再后来，芳芳说大白天浪费了时间太可惜，于是白天她去给一家私人服装店守门市。芳芳人才好，说话也好听得体，她到了这家服装店后，为老板创了不少收入，一年中，老板连续给她提了三次工资，家庭收入一下就翻了一辈。忙的时候，女老板还带他到成都、重庆进货。她也渐渐地学会了给自己烫发、化妆，大家都说她被城市女人同化了，把农村妇女的乡土味都丢掉了。进来的男人往往不只是看服装，更多的是看看这位美少妇。认识这家人的人都说，妻子比男人强多了。

　　“秦哥，你是哪辈子修的德行啊，找了这么一个又能干，又漂亮的婆娘！”

　　“秦哥，你要注意着啊，看你的老婆跟着别人跑了哟！”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秦哥只是傻笑，最多回应一句：“我心中有个打米碗，自己的婆娘是啥子人，我清楚。”

　　的确，秦哥与芳芳的关系非常好，结婚这么多年来从未吵过一次架。

　　小孩读小学了，成绩还不错，让父母省了许多心，一心扑在找钱上。有一天晚上，芳芳对丈夫说：“我们已经有点本钱了，干脆自己开一家服装门市，比帮人划算多了。”

　　“行吗？”秦哥底气不足，他怕生意打倒。

　　“路是人走出来的，不敢去闯，永远都发不了财。我已经知道怎样进货、退货了，要不了多少成本就可以起家。”芳芳信心十足。

　　于是两口子找到了门市，是珠子街一个破房子，因为当街，装修一下就可以，而且签了三年合同。

　　女人在外面进货，男人在家守门市，没想到一年下来，果然收入可观。年终了，秦哥看着成钱折，心里像开了一朵花，他这一辈子穷够了，穷得连小学都只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每学期连几块钱学费都缴不起。如今，他要靠自己和妻子的力量，活个人样子，要把女儿供到大学毕业，今后有机会回到老家去，让过去看不起他的人瞠目结舌，刮目相看。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没有说出来。

　　这段时间是他春风得意的时期，他相信每个人都有出头的日子。

　　租房三年期满了，珠子街还是老样子，没有建新房子的意思，整条街都成了做服装生意的街道了，拥挤得汽车都过不了。房东要加价，小两口觉得也应该涨价，就同意了，而且给房东签了五年合同。经有关方面同意，老板还在屋子后面搭建了一间小屋，一并租给他作为卧室。他们宁肯多付钱，也不愿意在另一条街租房住。

　　他们把这间破屋重新装修，地上铺地砖，顶上挂最时髦的造型特别的水晶灯。重新开张那天，还有几家相识的人来祝贺呢，芳芳在一家像样的馆子摆了一桌来招待大家，这是他二人进城里来四年多第一次设宴招待朋友。

　　大家举杯祝贺他们创业成功，是胜利者。

　　可是，没有多久，芳芳觉得肚子痛，头常常冒虚汗，老秦叫她到医院去检查，她说大医院排队，一去就是半天，药费也贵得咬人，碰上不耐烦的医生，话都不给你说两句就把药方给你开好了。这不仅仅是听别人讲的，她也亲自经历过，所以她就在私人医院吃中药，又不排队，又少花钱，可是她的肚子痛一直没治彻底。医生说是胃病，要坚持吃药；邻居说胃病无药医，将息（调养）就行了。于是拖，再拖，她本来就苗条的身子渐渐地更加苗条了。不过，她很欣慰，一是生意维持得走，二是自己的女儿小琳成绩不错，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老师说考个好中学没问题。让两口子暗暗高兴的是小琳不仅学习好，而且个子长得快，高高的，白白的，模样与她妈一个样，邻居们都说，小琳与她妈是一个巴掌拍下来的。一家人都很高兴。而且本学期，小琳在一位退休教师家里补课，文章写得相当漂亮，还在晚报上发表了一篇作文，这下两口子简直乐不可支。尽管这时芳芳已经病入膏肓，但她嘴角上任然挂着一丝明显的微笑。

　　“你痛得这么厉害，还是到医学院门诊部去彻底检查一下嘛。”老秦劝告妻子。

　　芳芳点点头，第二天，她到了这家全市最大的医院。

　　在医院折腾了半天，又照片，又做胃镜，还干了些什么名堂，芳芳说不清楚，最后的结论是胃溃疡，胃穿孔，必须住院。

　　住院要有人陪伴，老秦只好关了门，照顾妻子。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医生说治疗晚了，无法治好，只有回家调理。

　　花了一大笔钱，得出这样的结论，任何人都会伤心的。

　　“你还是把门市打开吧，别管我，我给你煮饭。”

　　“煮饭就不必了，我抽空煮。”老秦叫妻子躺在床上，这样她要舒服些。

　　这样一躺就是一个多月，新学年开始了，小琳终于考上了一间满意的初中。得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芳芳躺在床上把通知书端详了好一阵。她也只是小学毕业就没读了，现在一代胜过一代，自己的女儿终于上中学了！这晚，她多吃了半碗饭。

　　可是，芳芳的胃病经常犯，痛得她在床上打滚，老秦只有叫她吃止痛片，已经吃完好几瓶了。

　　有一个星期天，小琳没去上学，守着妈妈，他见妈妈额头上直冒虚汗，他知道妈妈的病又犯了，只见她紧紧地抓住女儿的手说：“琳琳，你一定要听爸爸的话，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坚强，要读书······”

　　初中一年级的小琳似乎还没听懂妈妈的意思，她想：我什么时候没听爸爸的话了？可能是妈妈无话找话说吧。

　　当晚小琳听到妈妈接连不断地翻身，爸爸大概太疲倦了，睡得直打呼噜。

　　学校上课早，没天亮，小琳就得起床。她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在只有三尺宽的地方洗脸、漱口，然后摸到门市里，找到卷帘门的位置，拉开卷帘门，为了节约电费，连电灯都没开一下，她走路上学去了。

　　老秦一觉醒来，已经大天亮了，他一看，女人没在身边。他喊了两声，无人答应，他想，也许她痛得好些了，自己早早地起来了吧。他往卷帘门处看，是半关着的。对了，她一定是上街买菜去了，以往都是这个时候她去市场买菜。

　　可是直道中午，还没见芳芳的影子，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忙问邻里，可是没有一个人说看见。到了晚上，任然没见芳芳回来。一种不祥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你去报个案吧，是不是出问题了？”邻居建议。

　　派出所就在这条街，他立即到了派出所。

　　他报了案，但是提不出更多的线索，也就久久没有破案。他见人们都在私下议论：她一定是仍不住痛苦，寻短见去了。有的指责芳芳，要死吗也该死在家里面嘛，为什么还要家里人四处寻找尸体？有的说：人家是给家里节约丧葬费。总之，她的失踪，成了这条街最近的热门话题，她到何处去了，这一直是个谜。

　　小琳没有妈妈后，晚上悄悄地哭，在上课时常常走神，发呆，作业也完成得很马虎，成绩直线下滑。班主任老师给老秦联系过两次，老秦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师觉得这种失去母亲的孩子，学习下降也是自然的，渐渐的习惯了。到了初中二年级期末考试，小琳竟然有三科不及额。老师说：“小琳呀，最后一年了，你像这样发展下去，考高中有问题啊，要交高价才能读到高中啊！

　　小琳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老师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小琳开始和班上一个品德学习都很差的姓唐的女同学交往密切了。这唐同学的家离珠子街又不远，小琳每次都要转到她家去邀约一起上学，放学也走在一起，星期天两人更是形影不离。唐同学比小琳长一岁，父母离异了的，也是跟着老爸，而她的老爸是个个开赌场发了财的老板，现在不开赌场了，在家里吃老本，整天与麻将打交道，对女儿也不管教。

　　老秦知道小琳与唐同学打得火热，开导过几次女儿，可是，不知是他的言辞没有说服力，还是女儿有逆反心理，根本不买父亲的账，两同学的关系反而越来越好。

　　老秦常常悄悄地掉泪，埋怨自己无能。

　　有一天晚上，小琳竟然通宵没回来。这一夜，老秦担心死了，他的电话拿给女儿用去了，他在公用电话处给女儿打了几次电话，打通后立即又断了，他想给老师联系，可是老师的号码在手机上。他天没亮就跑到学校去，给老师讲了小琳一晚没回家，老师也有些担心，分析是不是到唐同学家去了。老师说等一会儿，上学后，我再问。可是今天上学，两位学生都缺席。这下班主任紧张了，发动全班同学找，可是直到下午放学，一无所获。

　　老秦又开始哭泣。

　　“老秦，你哭啥？”邻居问。

　　“我家小琳没回家······”他焦头烂额。

　　“女儿大了，不好管教啊！妈又没在身边，你当老子的难摸准娃娃的心。”邻居说。

　　又过了一天，小琳回家了。老秦看见了，喜出望外，一下拉着女儿手，问她：“这两天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啊！”

　　女儿没回答。

　　“你在哪里睡的啊！”

　　“在唐姐姐家。”

　　老秦知道，这个唐姐姐，就是那位比小琳还差得多的同学。

　　“你们老师讲，你那姓唐的同学家长说你没去过呢？”

　　“我不晓得。”女儿有些不耐烦。

　　老秦怕物极必反，不再问，忙去给女儿弄好吃的，叫女儿看好家和店子，他去买点烧腊回来。

　　等老秦提着一瓶酒和一大包烧腊回到家时，门开着的，却没见了小琳。他问邻居，邻居说没注意看。他又回到屋子里，只见自己装钱的抽屉半开着，他的两百多元现金不见了，再一细看，小琳的几件换洗衣服也不见了。他追到外面，往街的上方跑，但徒劳，他像一个腌茄子一样，哭出了声。邻居听到了，过来问：“小琳会跑到哪里去呢？她可是个好姑娘啊，现在外面乱，女孩子家出去危险啊！”

　　这不是安慰，是在老秦的伤口上撒盐。

　　“我命好苦啊，先失踪了妻子，现在又丢失了孩子，我是失败者！”

　　老秦没办法，只好到广场去找算命先生算八字。那先生说了许多老秦听不懂的话，只有一句话老秦记住了：“你放心，过几天你就会有消息的，她不会像她妈那样杳无音信。”

　　这是一颗定心丸，是老秦用十元钱买到的。

　　这八字先生还算得真准，过了三天，老秦收到一封信，一看就知道是小琳写来的，他用颤抖的手两下就撕开了信封，他颤巍巍地读着女儿写的信，可是有好几个字他不认识，忙把邻居喊过来读给他听，信很简单：

　　爸爸：

　　我已经厌倦了家中单调无聊的生活，我到广州寻找理想去了，你不要担心，你自己多保重，宽恕孩儿不孝。

　　······小琳

　　老秦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广州去，一定不只她一人去，前段时间电视里说，有些人在四川骗十几岁的女孩到广州去卖淫，自己的小琳会不会······他不敢想下去。

　　他又立即去问姓唐的同学，结果唐同学的父亲也说自己的女儿到广州去了，还说是小琳把他的女儿带坏了，骂了老秦一番，只差没动手打。

　　老秦回来了，连续三天没开门。

　　开门以后，他做生意也是懒心懒肠的，下午很早就关门了。他很快学会了搓麻将、起马古、斗地主、打干瞪眼。他对牌友们说：“钱找得再多，还不是没有用，我是失败者！”

　　有牌友安慰他：“失败了又再来嘛，要永不言败。没有妻子吗，再找一个就是了嘛，孩子吗，再生一个就是嘛。”

　　可是老秦一直没找到妻子，有牌友还给他介绍过几个，可是别人说老秦文化太低，钱太少，而且天生克妻，连个女儿都管不住，不愿嫁给这样的人。甚至还有的说：他的妻子下落不明，万一哪天回来了，自己不好处，只有当小老婆，多难堪！

　　老秦一直没娶到妻子，女儿也一直没再来信。

　　“我是失败者”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就像祥林嫂见人就说：“我真傻，我只知道春天才有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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