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叫云溪,自从上游的纸厂关闭后,水清凉得可人。这里有一个古渡口,岸边有半条街,名叫古道寨,你别看这里冷清得叫人无聊、孤独,可在几十年前,这里可是一个人气很旺的地方,不仅逢三六九有人赶场,而且热闹非凡,用摩肩接踵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一条石板路可以直通云南贵州。而且是乡政府所在地。
可是这些年,什么一级路、二级路、高速路都在离云溪不远的地方出现了,现在一条铁路也在前方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建成了,昔日辉煌的石板路已经老态龙钟,古街早已衰败,成了只能拍古老电视剧的地方,再加上乡政府搬迁,这里好像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人走了,鸟来了,白鹤立于水边、老鹰翱翔上空,山雀鸣于林间。这样悠闲的世外桃源并不让每个人都感到惬意,古渡口上就有一个孤独的老人心情遭透了,他徘徊,他彷徨。
老人何叔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儿子在城里做生意发了,要接他到城里去,照理他该高兴,寨里的人也很羡慕,可是这位一年365天都在渡口上摆渡的老人却不这样认为,他说舍不得这条河,舍不得他的破渡船,还舍不得寨子里的张张熟悉面孔。但现实又不得不让他离开这里。
何叔最放心不下的是他走后谁来接他的班。如今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寨上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谁也不愿意到这河边来撑船,这是一个又花时间,又不来钱的差事。老何叔离开渡口那天,有几个小孩窃窃私语:老何叔哭了。
老何叔的确哭了,他一步三回头,他叫几个稍微大些的小孩为他看好船,不要把船弄坏了。
自从老何叔走后,就没人摆渡了。有要过河的人只能自己去摆,速度又慢又费力,有一次几个小孩上学自己摆渡,恰遇涨水,船在河里打转,半天也靠不了岸,吓得岸边的人大喊大叫,结果全体迟到。
更惨的是有一次有个小孩一人去弄船过河,掉进水里淹死了,乡政府下令封了渡口。寨子里的人要出去办事、学生要上学都绕后山走,学生上学天没亮就得打着电筒动身,有的还得叫监护人送。大家都期盼能有一个像老何叔这样的人把渡口恢复起来。可是谁也不愿当船老大。
今年夏天,有位姑娘却愿干此事。她家就在场背面的山丫上,人们都用好奇的目光省视这位四年前被山寨人称为“金凤凰”的焦秀姑。
“唉呀呀,她读了四年大学,怎么回来撑船了呀,简直是大材小用!”
“现在黄历变了,大学生多如牛毛,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只好回来。”
“是我呀,在城里帮餐馆、守门面都不会回到这穷地方。”
还有更难听的话:
“她长得又漂亮,随便嫁给一个有钱人也比在这里推船强。简直是鲜花丢在粪坑里”
“是不是她出了什么问题,嫁不脱了?电视里不是说现在有许多‘剩女’吗?”
难听点的话当然她没有听见,一般同情的话她听后只是笑笑,也不作过多解释。多过几天古街上的人都习惯了,也不再议论什么了,只觉得过河方便了许多。
秀姑撑的仍然是去年何叔留下的旧船,用的仍然是何叔用过的豪竿。第一天撑下来腰酸背痛,可她牙齿一咬,就挺了过来。她明码实价,成人过一次河,两毛钱,小学生减半,大家都愿意过河,因为比爬山路省了许多时间和体力。学生们也再没迟到过了。
云溪边有大学生美女撑过河船,这一消息在周边悄悄传开了。常常有些小伙子来看稀奇。
“啧啧,你看那挽起的手臂多白,脸蛋多红,摸一下才……”有邪念的后生说。
“好像仙女下凡,芙蓉出水,让云溪生辉。”有点文化品位的人说。
有一次,来了一大群城里人,还打着小旗子,旗子上写着“步行快乐”,多数是中老年人,其中一个扯着嗓子唱着“幺妹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
他们说是专门郊外步行的。焦秀姑在大城市读过书,明白他们是到乡间来呼吸新鲜空气的,锻炼脚力的,古寨上的人却莫名其妙,这城里人不在公路上走,吃饱了,怎么往山沟里钻?这天,古镇上唯一一家餐馆爆满,他们看着破瓦房不住地拍照,连街上一个破庙子都当成宝物一般,谈论半天。但他们议论最多的最感兴趣的还是女大学生推船。不少人都要靠着她照相留念,还有人录了相。有几个小伙、姑娘还要求秀姑留电话,可是秀姑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买不起手机”,这话换来了好多同情的目光,但只是目光而已,目光没有变成手机。不过这一天,秀姑发了个小财,收了几十元过河费。
寨上只有街村村长最富,不仅有手机、座机,还有电脑。两天后村长的媳妇在河边洗衣裳,叫住秀姑,说在网上看见秀姑了,还看见了古街子上好多照片。秀姑到了村长家,村长电脑前已经围了好多人,她一到,就有好多人恭维她:
“秀姑,你来看,你好漂亮啊!”
“你看,好多人跟你照相啊!”
秀姑看了几眼,说:“他们城里人把我当猴子耍,有什么看头。”
秀姑跑回船上,独坐船头,看着云溪河里的清水,水虽清,但深不可测,天光云影荡漾其间。她在想自己的心事——
她在县人才交流中心报到时,大学毕业生如蚂蚁一般多,要招聘的单位少得可怜,几个单位她都填了表,叫他安心等待,一月之内听候通知。她留的是村长家的电话,她回到家后,几乎每天都要到村长家去走几趟,可是等待了一个多月,泥牛入海无消息。村长说:这个世道,没有关系,没有金钱怎么会有工作啊……
秀姑从小失去父亲,母亲把她盘到大学毕业,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又染上了咳嗽病,家中早无积蓄,她又不能远离母亲。于是她选择了划渡船这个一般男人都不愿干的职业。母亲说:“干这行太累。”
“我的身体好,在学校我是排球运动员。”女儿说。
“女娃娃划船太丢人。”
“不偷、不抢、不卖身就不丢人。”
“推船找不了多少钱。”
“找一个算一个,我又每天都可以照看你,我还可以种地喂猪。”女儿倔强地说。
她终于勉强说服了母亲。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云溪边又来了几个人,从穿着看,是城里人,他们要到古道镇去。当他们一行人上船时,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秀姑。为首一位年长些的问:“这船是你的么?”
“不是。”秀姑拔出豪竿,轻轻一点,旧船离开了岸。
“你在这里划了多久了?”
“快一年了。”
“你为啥要摆渡?”
“我不摆渡你们怎么过得了河?”
中年人笑了:“你过去是干什么的?”
“在学校读书,找不着工作,就到这里来当船夫子。”她一直没有正眼看这些人。
“你是高中生?”
“大学生。”秀姑放下豪竿,开始划桨。
一行人都惊了,其中一个人还发出感叹声。大家打开了话匣子。
中年人了解了情况后,问:“你想不想到县城工作?”
“如果是当招待员、站柜台之类就不想,还没有这里当船老大自在。”秀姑总是把一些过时的略含贬义的名词往自己头上扣。
“不,是在政府机关工作。”中年人说。
“我没有生那样的命,嘻——”秀姑笑了。
这时一位年轻人忍不住了,说:“不是给你开玩笑,他是县长!”
秀姑这才侧身正眼看了看中年人,船已经到岸了。
年轻人问多少船钱。当听说每人二角时,中年人皱皱眉:“这么便宜?”
县长一行在下午转回时,又在岸边谈起了要秀姑到县政府工作的事。可是秀姑回答他:“如果县长硬要关照我,就请恢复古镇上的小学,这些小学生上学太辛苦了,我愿意在这里当个小学教师。”
大家又一次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位摆渡的女大学生。
县长一时无语,他望着对岸的竹林,竹林里飞起几只美丽的白鹤。
“我回去找教育局研究一下。”
几个月后,秀姑已经站在恢复的小学教室里,教育局又从外地调来了一位刚从师范院校毕业的大学生与她一起教两个班。
古老的渡口上又停船了。要过河,自己摆渡。不过,每天早晚,秀姑都要在这里摆渡两次,因为船上还有几个她的学生,他们住在河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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