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费劲地挤出云层,匆忙射出无力的光芒,更多的乌云如失职般地即刻涌来,把太阳遮盖得严严实实,经过雪水和寒风的洗涤,雪北县城的空气格外地清晰。
罗县长早早守候在餐厅,就餐的人稀少,整个宾馆显得清静而安宁。
主宾在餐厅坐下,却发现罗叔不在。
“罗老呢,昨天没在宾馆休息?”我皱着眉头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早上回去了,说是拿什么东西。”罗县长解释。
“哦”,记得昨天晚上罗叔说过,要还我什么东西。
“那就等等吧。”
一人匆匆而进,双手一个劲地作拱,口里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罗县长起身介绍:“王院长,这是县人大的段主任。”
此人年近花甲,秃顶,脸上左嘴角一颗硕大的黑痣上长出一撮长毛,可谓特征鲜明,我一下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那个做媒的说客?这个段主任热情地向我伸出双手来:“欢迎领导来敝县指导工作!”我略一迟疑,扬扬手:“坐吧,坐吧。”他怔了一下,显得有几分尴尬,找个位子,讪讪地坐下说:“对不起,让领导久等了,开席吧。”。
“还有贵宾没到,再等等。”我有意无意地,就是想把他凉一凉。
罗叔来了,嘴和鼻子里的呼吸变成一团团的白雾,满脸的胡须粘着小颗的冰渣,双手来回不停地搓。我把罗叔拉在我旁边,“秃顶”面呈一副阿谀奉承状:“原来是我们的老爷子呀,确实是贵宾。”,我对服务员大声说“上菜!”。瞧都不瞧那“秃顶”一眼。
山区县城的接待很有地方特色:厥巴粉条,野猪肉片、竹鼠肉丁、山鸡块等野味做的拼盘,酸厥根,酸藠头,酸野姜让人胃口大开,在京城,能吃上这些东西,无疑是一种奢望,边吃边问罗县长:“雪陵山脉现在还有野兽?”
“不多了,但是野猪、豺狼还是有的,前几年有人还看见了花豹。”
“是吗,说明这个地方的环境保护得好嘛。”
“院长今天去山上,在农家乐还可以吃到更多的野味。”
“好!”
“院长坐县里安排的车去,越野车,司机跑惯了山区。”
“好!”
“段主任今天代表县里陪部长去,他是那里来的人,各方面情况都熟悉。”
我吐出口里一块鸡骨,摇手道:“段主任就别陪了,我昨天说了的,你们忙你们的事情,就罗老陪我去,市里来的同志和警车都留在县城里等我。”
大家都“嘿嘿”地笑,唯有“秃顶”笑得很不自然。
出发时,挥手送行的人群中不见“秃顶”的身影,心中虽然畅快,却还有一丝不尽兴之感。
天,时阴时晴,问开车的小师傅:“到山上要多长时间?”
“现在的路已经修到半山腰了,那里有许多农家乐,县长已经安排好了,在那里吃中饭。”
“你是县长的专职司机?”
“是的。”
我放下心来,在车上可以和罗叔畅所欲言。
接着问小司机:“罗老坐过你的车吗?”
“老太爷今天是第一次。”
我拍拍身边的罗叔说:“公私分明!罗老不错嘛。”
罗叔满面笑容:“领导过奖,领导过奖。”说完,从一个挎包里拿出一把匕首递给我:“王院长,这是您的,物归原主。”
原来罗叔还我的东西,是舅舅当年送我的那把匕首,我接过来,从刀柄抽出匕首,匕首毫无一点锈迹,青光闪闪,锋利无比。
罗叔说:“30年了,确实是把好匕首,只有真正的猎人才有这样的匕首。”
多亏这把匕首,否则我和海红已经葬身狼腹。我想起了当年,自己凭着年轻力盛,奋力与野狼搏斗的惊险情景,不由得感慨万千。
我把匕首收好,问:“罗叔,按您昨晚的说法,当年海红没死?”
“肯定没死。”
闭上眼睛,脑子里一丝一丝地清理回乡遇到的事情,努力把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
海红当年没死,这是确切无疑的,要不怎么会有后来的女儿——青青,青青曾经说过,她妈妈死得冤,由此而知,海红在后来的生活中一定十分艰险,莫不成那姓段的一直在纠缠,或许她蒙上了其他什么不白之冤。
海红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凌侮,和舅舅一起编造了一个骗局,既可以惩处罪犯,又可以把我营救出狱,可谓一箭双雕,可苦了当局者的我,想到自己曾经和海红在同一时间段返城,在一个城市共同生活过半年,我却一味沉湎在自暴自弃的状态里,与海红失之交臂。上天对我竟是如此地残忍。
在宾馆里,记得青青曾经说,她快30岁了,难道海红回城后就与人结婚育子,全不念及我们的相爱之情,仅仅是因为失去了贞操,那也太封建,当年我对海红说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你挺封建的,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呀。”
汽车进入了雪陵山区,沥青铺就的公路蜿蜒曲折,路面狭窄,会车都要小心翼翼。有时,路边的峡谷看上去令人头晕目眩,看来罗县长动用自己的司机和越野车,还真费了一番心思。
看到起伏连绵的山峰,这既陌生又熟悉的景象,心情激动,大山啊,您曾经的儿子——我又回来了,多少个日思夜想,梦萦心扉,因为大山留有我的足迹、我的汗水、我的爱情、我的泪水。
车果然开到了山半腰,不大的草坪停了好几辆小车,几家青砖绿瓦的农家乐餐馆炊烟袅袅,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
车停在一个名叫“雪庐”的餐馆前,小司机一边给我开车门,一边大声嚷嚷:“刘老板,接通知了吗,准备得如何?”
我和罗叔下了车,餐馆出来一个老者,笑呵呵地说:“接到了,只等领导驾到。知道大领导来了,小店没有包厢,好在人不多,就在我睡的房间里安排了一桌,希望领导多多包涵。”老者面相似曾相识,努力思索,总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面孔,我想,大概中国人的面相太相似的缘故吧,此刻老者对厨房喊了一声:“出菜咯!”那嘶哑的嗓音,让我突然想起来了,当年在采石场,场长嘶哑的嗓音:“出工咯,出工咯!”那余音穿过时空,在耳边回响,这不是场长吗?太令人感到意外了,场长显然没认出我来,走进了厨房。
这次回故乡之行,遇到一系列的人与事,我差不多快成为一个有神论的信仰者了。
刚刚坐下,小司机拍拍后脑勺:“哟,忘了从车上拿酒!县长交代的,看我!”匆忙又出去了。我问罗叔:“罗县长爱喝酒不?”
“不太喝。”
“那怎么很在意酒呢?”
“他说是市里领导有指示。”
“不就是肖副市长的指示嘛,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罗县长就那么怕肖副市长?”
“肖副市长谁都不敢得罪的!”
罗叔这么说,觉得剑平还蛮有权威的,想起市委书记对他的评价,不知道基层对他的评价如何,便说:“不就是个副市长嘛,有什么敢不敢。”
罗叔问:“院长以前认识肖副市长吗?”
“我——”,我停顿片刻,“这很重要吗?有什么尽管说,不碍事的,罗叔是个很直率的人呀。”
罗叔小声地说:“肖市长是段老的人呢,这个人有魄力,但也……,当年分管公安搞严打,心狠手辣,镇压了不少人,当然,治乱世用重典,严打嘛,肯定要严,不过有些案子还是有冤屈的,严打一搞完,段老就提拔了他,所以有人说,他头上的红顶子是血染红的顶子啊!”
我心口一紧,剑平居然是“疤子”的父亲提拔上来的,难道他和“疤子”也有什么瓜葛联扯?多年的官场生涯,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历来自认为只有青少年时期和学生时代交接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而剑平,我是一直把他看成一个患难好友,听罗叔这么一说,对剑平的印象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一走神,罗叔余下的话都没有听进去。小司机提着酒进来了,罗叔也刹住话题。
开饭时,我吩咐小司机“把老板叫来一起吃。”
场长进来时,脸上挂着不安,问:“饭菜不合口味?”
“您坐,一起吃。”
场长嘿嘿地笑,双手来回搓着:“那怎么行,不行的,不行的。”
“场长,您还认识我吗?”
场长满脸狐疑,望着我,想了半天,摇摇头。
“我是王青林,当年在采石场——,还记得吗?”
“哎呀,是小王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小司机开口:“老板呀,王院长是北京来的大领导,你怎能叫小王!”
我扬手制止。
“你当年在场里,人又本分,做事又扎实,想不到做了这么大的领导。”场长很感慨地说。
一高兴,对小司机说:“开酒!我要好好敬俩老的酒。”
几杯酒下肚,心情很舒畅,问:“场长怎么做起饮食生意来了。生意还好不咯?”
“做了十来年了,生意还好,修了半山公路后,生意强多了。”
“是的,是的;要想富,先修路嘛;可惜这条路修窄了点。”
罗叔插话:“这条路还是搭帮段书记呢,段老从省里弄来的钱,也算是给家乡做了件好事,可是路交给了他儿子修,原计划修6米宽,实际5米都不到;段老什么都好,就是养的这个崽不咋地。老子弄来的钱,儿子赚得太很!”
罗叔知道我与段“疤子”之间的恩怨,我正在推测他的话是否有讨好我的意味,场长说话了:“正是的,段老那个儿子确实差劲。”
场长的话让我释然了,看来我误解了罗叔。我举起酒杯,对场长说:“老场长,我敬您,感谢您当年对我的关心和关怀。”
“担当不起,我敬您,天气寒冷,小店有接待不周的地方,请领导多多包涵。”场长十分谦恭。
小司机附和道:“是呀,做了这么多年,应该赚了不少钱,要添些硬件设施呀;起码也要装上空调什么的,山区的冬天太冷了。”
“好,好,现在的空调要1——2千快呢。马上办!至少方便接待领导。”场长望着我笑,我点头回应。
“小王,哦,领导,当年您好像出了点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罗叔马上接话,一个劲地向场长使眼色,我丝毫不介意,场长的话倒使我想起了当年父亲去世时,场长送我的10元礼金。
餐毕,我从皮夹掏出2千元钱,小司机见状,赶紧阻止:“还能让您卖单,开国际玩笑!”
我笑了:“我才不卖单呢。”然后对场长说:“场长,这是我送您的,用这钱买个空调吧。”
场长“不行的,不行的。”
“拿着吧,您还记得吗,当年家父去世,您老关心,还送了我10元礼金,那礼金在当年可值一个月的工钱啊,现在2千块钱离我月工资差老远呢。”
“不记得了,不行的,不行的。”场长依旧摆手。
我拿出官场做派,脸一黑,眉一皱,加重语气:“拿着!”
罗叔在一旁说:“领导要你拿着你就拿着。”
场长满脸惶恐地接着钱,我也缓和脸色和语气:“对呀,人情往来嘛,以后我是没什么机会还您的情了。”
“哎呀,您领导竟然和我们普通老百姓一样,这么有人情味,难得,难得!”
这饭,这酒,这山珍野味,我为官几十年,不亚于任何一场酒宴。
顾不上休息,我,罗叔,小司机三人向山顶出发。
熟悉而又陌生的峰峦罩着一层一层的云团,层层叠叠的树林在寒风中微微摇动。来到山顶,漫山遍野的杂草,寒风吹来,草丛发出一阵“唰唰”的声音,一片人迹罕至的蛮荒。 来到木房子所在地,木房子居然消失了,四处长满了杂草和灌木,上面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我不禁木然呆立。
罗叔说:“是不是弄错了地方?”
“是这里,绝对没错!”我十分肯定地回答。
心有不甘,找了个木棍,扒开杂草灌木,一只野兔“飕”地串出来,飞奔而去,走进去,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房子已经倒塌,断墙残木,地上几堆碎瓦破罐,木墙板已经发黑,横七竖八搁在地上,由此可见,房子已经废弃多年。当年我睡的那张床,已经无法确定所摆设的方位,更无法找到当年我刻下“此仇不报非君子”几个字的那块木板。
我无比感慨,木房子里那曾经鲜活的景象,人气的温暖都已经灰飞烟灭。
来到树林那片空地,令人惊奇的是;不见了那座坟,幽深的林子里,地上撒满了零星的枯叶,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一脚踏上去,“沙沙沙”,枯叶和雪花如同有生命一般,同时发出痛苦呻吟,一个雪球向我头顶飞来,海红“咯咯”的笑声余音绕耳,亦真亦幻的记忆在这寒冷的冬日和寂静的树林里缓慢地浸透,内心一阵绞疼。
急急地来到悬崖边,伫立眺望:一块块铅色的云缓缓地向大地压下来,山峰和天空连成一片灰暗,一群群归林的鸟无声无息地飞向树林,一派阴森和凄凉的景色。
崖底,茫茫云海,奔涌翻腾,雾气弥漫,朦朦胧胧;我定睛凝视,极力想从云雾遮蔽的崖渊中,窥视出里面是否蕴藏着生命的玄机和命运的诡异。
“王院长,回吧。”罗叔在身后轻轻地说。
迈着迟疑的脚步,恋恋不舍地往回走,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倏忽,一阵清越婉转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梅花呀,梅花……”,是海红在唱!分分明明,千真万确;全身一个激灵,魂灵仿佛欲从躯体飘离,蓦然回首:磨盘大的夕阳从天际边的云堆里跳出,颤抖着吐出血水一样的彩丝,银色的山顶反射出一片金色光芒,犹如戴着一顶金色的皇冠;无垠的云端纯净而深邃,大山在沉寂中透出无限的厚重和肃穆;悬崖边,清清楚楚看见一朵梅花在寒风中簌簌抖动。我心里一阵酸楚,大喊一声,“海红姐!”,整个大山都在回荡着我的喊声,余音像一副虚幻的图像慢慢融化在大山和积云的深处。
“你们刚刚听到歌声了吗?”我茫然四顾,语气悲哀。
“哪有什么歌声,荒山野岭的,没有呀。”小司机回答。
罗叔表情肃穆,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理解,走进我,拉着我的手,双手紧握着:“王院长,下山吧,你是个有情谊、讲感情的人,他们会领情的。”
心情愈发沉重,心中默默祷告:海红姐,你的情,这辈子还不清,只有下辈子还了,不免又苦笑,人的命运到底有没有轮回呢?我也知道:我内心的祈祷永远也不能到达天国的彼岸。
“砰”,一声枪声,几只归林的鸟被惊吓得飞上天空,“扑扑”地拍打着翅膀。
“是舅舅!”我欲返回。
“王院长太敏感了,这是一些偷猎者,回吧,回吧。”罗叔拉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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