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里我立刻去找陆院长,正碰上苗玲从他办公室出来。“舒总,陆院长等你半天了。”说着,她为我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陆院长,我想向您汇报一个情况。”
“说吧。”老头子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在沙发上坐下,啪地打燃点火机,点起一支烟,仰头看着天花板,脸板得铁紧。
我急急忙忙说起来。陆院长没有听完就忍不住了:“不要说了!你说的这些唐总都告诉我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明天去找找陈乡长的二叔,把情况核实一下,如果情况属实,再向文物局报告……”
“舒雁!”陆院长猛地站起,“我这个院长你来当好了!”
我这才发现他的脸都气青了,不禁感到一阵委屈。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的士兵,然而上帝在上,我宁愿当不好的士兵,也从没想过要当他这个院长呀……
“你存心要砸我们全院的饭碗,是不是?”老头子在地上疾步走来走去,一面粗声喘气,“甲方已经向我正式提出了,只要你报告文物局,他们马上解除设计合同。解除合同我们就一分钱拿不到了,你懂不懂,嗯?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还要我们赔偿他的损失,你叫我拿什么赔,嗯?把这座大楼卖了?卖了大楼我这个院长还怎么当?何况这个厂址是我们自己推荐的,现在人家搞了一半,我们又说厂址有问题了,还要到文物局举报人家,这事传出去谁还敢找我们做设计,嗯?不做设计大家喝西北风呀,嗯?你说我这个院长还当不当得下去,嗯?”总之他和唐亚辉基本上是一个腔调。
于是我也把向唐亚辉说过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报告文物局不等于项目一定会下马,要是文物局否定了,大家就都放心了,要是不报告,大家就永远不知道厂址是不是压了文物,就永远没法安心……等等。然而我发现情况正如马克.吐温说的那样:对国王来说大事是皇冠,而对小孩来说大事是玩具,国王与小孩永远无法沟通。老头子对院长的皇冠未必在乎,但他显然认为我坚持的东西比小孩的玩具还要没名堂。当我说到这个厂址是我选的,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时,他怒不可遏了:
“谁要你负责任?神泉项目厂址要是出了问题,这个责任院里负!我来负!”老头子把胸口拍得“当”的一响。我禁不住哆嗦一下,然后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岔了。
“陆院长,我的意思并不是马上报告文物局,我先到王家坪去找陈乡长的二叔问一问……”
“以后你永远不许去王家坪!”
我想老头子今天是不是气糊涂了。“我是设总,怎么可能不去现场呢……”
“你神泉项目的设总职务已经解除了!这是甲方的要求,具体说,是唐总向我提出来的!”
这一来是我被气糊涂了。“唐亚辉!他,他他……他怎么能这样……陆院长,这个设总我可以不当,但是这件事情我没法装聋作哑……”
“你敢!”老头子勃然大怒,满脸发紫,使我想到了他的高血压。“你给我马上出差,离开嘉平,马上走!”
“去哪儿?”
“去新疆!你到新疆去给我驻厂调试,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回来!这也是唐总的要求!你明天就给我到财务处去借钱买票!”
“明天是星期天……”
“那你后天必须出发!明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在院里呆着,不许去现场!怎么?你不服从是不是?不服从我就开除你!”老头子的面孔已经成了茄子皮的颜色,“谁要砸全院的饭碗,我就先砸他的饭碗!”
回到家里我全身都瘫了,一头栽在床上动弹不得。口里干得发苦,但我没有力气起来喝水。暮色悄悄降临,房间里越来越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我撑起来将门打开,发现是对面的邻居串门来了。
串门的邻居只有四岁,是小刘的儿子华华。小家伙胖乎乎的十分可爱,一进门就叫我叔叔——这是他对所有成年男人的称呼。华华一叫,我的心情就转晴了,赶快找出一包杏仁饼干来,这是华华最爱吃的东西。但是华华最大的兴趣是在文化领域,他每次串门都拿着一本图画书,要我给他讲里面的故事,末了还要提出一些问题来探讨,例如“狮子打得过老虎还是老虎打得过狮子”、“很多好动物联合起来打不打得过一个坏动物”……等等。华华所说的“好动物”是指小白兔小山羊之类食草动物,“坏动物”就是狼和狐狸这些食肉的角色,在他的心目中,这两类动物分别代表着世界上的“善”与“恶”。
今天图画书的主角是一头熊。故事讲到一半时又有人敲门,原来是孔书记破天荒地登门了。孔书记进门后首先关心我的生活,说舒雁你天天靠方便面对付怎么行啊?这屋里没个人收拾,乱鸡窝似的怎么行啊?舒雁同志你把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个人问题老是不考虑怎么行啊?……我明白所有这些“怎么行啊”都是开场白,陪着笑脸等他切入正题。孔书记也没让我等得太久,很快就将“怎么行”变成了“怎么样”:“怎么样?通了没有?啊?老陆今天说话可能有点不够冷静,但他也是为了院里的利益嘛……”
孔书记比陆院长耐心得多,我说话时他一直没有插话,最后还问我说完没有,听到我反复说“就是这些了”,他才长叹一声开始循循善诱。
“唉——,舒雁同志呀,按说你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嘛,考虑问题怎么这样不成熟呢?毛主席不是说过吗,批评要注意政治,说话要有证据,你说我们的水泥厂里头有古代的文物,可是你到底有多少证据?是有人证呢,还是有物证?还是你看见文物了?什么都不是嘛!所以你这些话谁听了都觉得滑稽嘛,不可理解嘛,简直是闹笑话嘛……”这些说法显然是从唐亚辉那里搬来的,然而孔书记很得意,脖子一仰打出一串哈哈。我心中却梗着一个问题:既然是“闹笑话”,汪德才唐亚辉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特别是唐亚辉,他叫我慢慢考虑,而他却转身就给陆院长打电话,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强烈,为什么这样快?莫非是被我击中了软肋——须知世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强烈,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快……
孔书记笑了一阵,又把话头一转:“当然啰,你这个同志的基本素质我还是了解的,你是想为党的事业做贡献,对不对?但是既然这样,你首先就要弄清楚组织上需要你做的是什么嘛。组织上需要你做什么呢?是要你把工程搞好,而不是拆工程的台。我们毕竟不是搞文物的,我们是搞经济建设的,搞好工程才是做贡献嘛,对不对?唉,我也听说了,你有个女同学和这件事情有点关系,是不是?可是你这样考虑问题就偏了嘛,动机就不对头了嘛,说到底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个人英雄主义嘛……”
我大惑不解地望着孔书记,孔书记脸色严峻起来:“哎呀,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啊!实话跟你说吧,如果你无组织无纪律,再到现场去找什么陈乡长的亲戚,广大群众感情上是接受不了的!有人要砸大家的饭碗,大家对他还能容忍吗?他在这个院当然也就没法呆下去了嘛……”
孔书记走后,我在阳台上昏昏沉沉地站了半天,心头壅塞着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什么动机不动机、情调不情调、英雄主义不英雄主义毫无关系——我什么动机也都没有,事实上也来不及有,驱使我的只是本能。比之动机,本能要顽固得多。因为本能说不出,也不需要说什么道理,因而它也就不可能被孔书记的大道理所说服。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这样难受呢?想了一阵终于明白了——是“广大群众感情上接受不了”这句话!
这句话准确地击中了我的痛处。昨天小楚跟其他专业扯皮,我还跟他打过一个比方:我们搞工程设计的不是单人体操,也不是乒乓球双打,而是一支足球队,每个项目都需要十来个专业互相配合,谁也离不了谁,所以我们的职业决定了我们必须有集体荣誉感。然而现在,我作为神泉项目的足球队长,却要把球踢向自己一方的球门,这一球万一踢中,我们设计院就全盘皆输,我恐怕就真的“没法呆下去了”……
于是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
星星在天上漠然地眨着眼睛,全然不知晓人间的痛楚。昨天它们也曾这样俯瞰着我,那时这苦不堪言的一切还没有发生。现在想来,那种简单、平静、波澜不兴的日子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啊!“只有处于极端痛苦的人,才能认识生活无忧无虑的可贵。”巴尔扎克这句话,此刻我是深有体会了。
也许,还是回到昨天算了?一个人终归要面对现实。而现实又是什么?就是功利主宰一切,吞噬一切,就是人们从思维到意识,乃至到弗洛伊德说的那个潜意识,都浸透利益的盘算,容不下任何别样的情怀。求善、求真、求美,诚实、正直、良知,这些理念伴同我走过了一生,如今却成了傻瓜和另类的代名词……
一双小手忽然抱住我的大腿。低头一看,华华正仰起圆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我。
“叔叔,熊到底是好动物还是坏动物?”
就在这一刻,我所有的犹豫和动摇都消失了。孩子尚且知道分辨善恶,我有什么权利选择混沌?
还是别拿良心打折扣吧!我对自己说,这东西咱本来就不富余……
38
既然是无组织无纪律,当然不可能享受院里的伏尔加,我乘长途汽车赶到神泉县城,剩下的路程只好步行。走到通入厂区的机耕道时,已是饥肠辘辘。
机耕道旁有家脏兮兮的小酒馆,那是施工队伍进场以后由附近农民紧急开办的,为的是紧急赚取工人老大哥的人民币。我走进去,要了一碗素椒炸酱面。面端来的时候我发现那肉末的颜色相当可疑,正想用筷子剔除,里间的门帘一掀,走出几个醉醺醺的汉子,为首的正是老秦。他沉着脸看了我半天,真眼假眼都一动不动,样子甚是可怕。他走后我有些心神不定,以致忘记剔除肉末,连汤带水统统兼收并蓄了。
二叔的茅屋仍是铁将军把门。我在工地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了一圈,到处都没看到他的踪影。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民工们挥舞的铁锹明晃晃地闪闪发亮,射得我眼睛发花。石灰石库那边传来阵阵喧嚣,夹杂着声声哨音,一群工人正在哨音的指挥下热火朝天地竖立打桩机。明知道文物不在石灰石库下面,但我脑海中还是现出了这样一幅图景:一根根坚硬的水泥桩穿透地下深处一层形如扁担的白色物体,无情地将它们压成霁粉。从昨天起,我便开始下意识地将方步岳发现的文物想象成此种形状,尽管我也不相信古人的骨头会有那么长。
转了一圈回到二叔的茅屋,看见几个农民蹲在树下聊天。我掏出香烟凑过去,问他们见到陈乡长的二叔没有。
香烟一递,农民们都很热情,连说带笑地告诉我,二叔今天又跟陈乡长吵了一架,热闹得很哟,差点打起来啰!陈乡长说人家唐总讲了,拆迁的最后期限早已超过,你老人家今天必须搬走,不搬就要拆你房子喽。二叔说老子就是不得搬!陈乡长说二叔我给你磕头啰,你老人家先搬到我那里去住几天嘛,要得不?二叔就吐了他一脸口水,说你狗日的想得安逸!老子今天把门一锁走毬,看你们哪个敢拆我的房子!说完他老人家当真把门一锁走毬,气得陈乡长都要哭啰……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二叔去哪儿了?农民立刻分成两派,一派说他告状去了,另一派则坚持说他是走亲戚。一番争论之后,“走亲戚派”占了上风,但在具体去向上又发生了分歧:有的说他到邻村小舅子那里去了,有的说他进县城看亲家去了,有的说得更远,认为他一定是到嘉平去看女儿。只有一个问题所有的人意见一致:他今晚肯定要回来,因为他养的猪娃子还在到处乱跑,他必须回来把它们关进猪圈……
一只大皮鞋猛地踢在背上,把我踢了个嘴啃泥。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发现周围站了一群工人,一个个都吓呆了。独眼龙老秦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我,向他们大声吆喝着:
“来来来,你们都过来给我看清楚,这个人我们公司是不欢迎的,以后你们看见他到工地来就给我轰出去!”
“你干啥子?干啥子?”欧春桃从人群中挤出来,气愤地朝他嚷着,“你看清楚没有,这是设计院的舒总呀!”
“管他什么总,来一次老子打一次!”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放肆!”
“娘希屁!你到底走不走?”老秦袖子一掳就要冲过来,却被那个“苏格拉底”包工头笑着抱住了。两人正在厮扭,小刘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来,拉起我就走:“舒总,上车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甲方打电话通知院里,印院长就叫上我来了……”
小刘的伏尔加已经停在旁边,印国祥背靠车门,正跟一个人抽着烟说话。那人与我的目光碰了一下,转身便走,我顿时气愤难抑,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这个人就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唐亚辉!他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制止老秦,然而他竟连欧春桃都不如!
上车后小刘丢开他一贯醉心的领导风度破口大骂:“日他妈哟!简直是流氓!我们到公安局告他狗日的!”
“哼!”印国祥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我看有的人以为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了,嘁!”
于是小刘一路没再开口。然而他的话已经引起我的共鸣:对!给罗剑云打个电话,反正我报告文物局之前需要先通知他,干脆叫他今晚开上车一同来找二叔,只有老罗才能收拾这帮狗日的!
下车时发现苗玲正在院门口等着。印国祥朝她问道:“票买了没有?”苗玲点点头,递给我一个信封:“舒总,这是陆院长叫我替你借的差旅费,还有替你买的飞机票,明天中午12点起飞,到时候我安排车送你去机场。”我接过信封转身就走,苗龄又追上来,满脸担忧的神色:“舒总,你没事吧?陆院长今天发了好大的脾气……”
回家后我立刻拨打罗剑云的电话。他爱人告诉我,老罗出差了,明天下午回来。放下电话时我对自己苦笑:明天下午我已经在乌鲁木齐了。
两个小时后,电话又响了。我想是不是罗剑云回来了?拿起一听,却是方丽华的声音:“舒雁,今天晚上我想和你谈谈,好吗?”
我的心跳霎时加快了。“在哪儿?”
“还是雅韵咖啡厅,二楼。”
走上咖啡厅二楼,方丽华已经在靠窗的圆桌旁边等着我了。半年不见,我觉得她还是那样美艳照人。
“舒雁,”她微笑着,习惯地把头一偏,“听说你找到了我父亲发现的文物,是吗?”
“你怎么知道这事?”
“唐亚辉告诉我的。”
“唐亚辉?别提他啦!”我的怒气又上来了。
“好,咱们不说唐亚辉,先说你。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把这个星期里发现的一切统统告诉了她。她讥讽地一笑:“你发现的就是这些?我看唐亚辉说得一点不错,你的确是异想天开……”
“你别听他那一套!本来我还觉得没有什么把握,正是唐亚辉反常的表现,加深了我的怀疑。他不但要院里撤我的设总,还非得把我撵得远远的不可!我知道这是汪德才的主意,但他完全可以叫汪德才自己给院里打电话嘛!要是这个电话不是他,而是汪德才打的,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舒雁,”方丽华的笑容消失了,“老实告诉你吧,那个电话汪德才事后才知道,唐亚辉是先斩后奏。”
我不由得一愣。“他这不是在背后捅我一刀吗!他到底是为什么?”
“他是为了你的安全!”方丽华一字一顿地说,“舒雁,你完全误解唐亚辉了。这件事情你是当事者迷,他是旁观者清。他知道王家坪没有文物,你是钻了牛角尖,可你自己意识不到。他知道你这样下去很危险,可你还是意识不到。你求过你不要管这件事,你压根儿听不进去,他只好设法让你远离这个地方。然而今天你又去了,他没有办法,只好来找我,让我说服你。”
我感到脑筋转不过弯了。
“可是……可是这事没那么可怕呀。唐亚辉倒是说过有危险,无非是失去信任啦,影响前途啦什么的,我现在不已经这样了吗?”
“你以为他说的危险是指你们院里?”方丽华看着我,眼睛黑幽幽的,“你想过没有,你要是报告了文物局,会使投资人的利益受到多大损失?豪发公司在王家坪征地拆迁三通一平已经花了上千万,加上支付给施工单位的预付款、设备订货的定金,就达到几千万了。这还只是他们现已投入的资金,至于项目预期经济效益将要蒙受的损失,就难以估算了。”
我暗暗吃惊她对工程情况如此了如指掌,看来她这个建设银行的处长确实不是白当的。想到这里我对她更生爱慕,但我不能不指出她忽略了一个前提:
“唐亚辉既然知道厂址没压文物,他就应该清楚,我报告文物局不会导致项目下马,怎么可能影响他们的预期经济效益呢……”
“怎么不可能?项目虽然不会下马,可是文物局一旦介入,建设工期不知要推迟多少天。投资人的资金都是从银行贷来的,连本带息都要靠项目建成之后的经济收入来归还——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贷款利率有多高?项目推迟一天建成,经济收入就晚一天实现,同时他们还要多背一天的利息,这样下去,很可能形成恶性循环,难以归还贷款……”她顿了一顿,忽然显得疲惫不堪,“你不知道这种事情有多可怕,因为收不回贷款,银行系统有多少人自杀了……舒雁,你不了解这个世界的险恶,有些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干得出来,我真怕你出事……”
“方丽华,我不会出事的。”我像唐亚辉那样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挥,“我又不是马上就去报告文物局,我打算先把情况搞清楚……”
“舒雁,”她紧张地攥住我的手,眼眶突然红了,“别再管这件事了,好吗?”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笑了笑,竭力将口气放得很轻松:“方丽华,问题没这么严重吧,你说的投资人不就是汪德才么,他有那么厉害吗?”
方丽华将手松开,拿起小勺搅动杯里的咖啡,动作有些呆滞,然后她夹了一块方糖放进咖啡杯,这使我看出她真的心绪不宁了。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你说,汪德才这种人,也值得咱们这样害怕吗?”
方丽华抬起头来,冷冷一笑:“如果仅仅是一个汪德才,我会这样来劝你吗?汪德才算得了什么?他的公司已经让人连锅端了……”
“有这种事?”我感到难以置信,“豪发公司的总经理不还是他吗?”
“但是90%的股份已经被另一家公司吃掉了,只给他剩下了10%。所以神泉项目真正的投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我怎么没见过?”
“那人在浙江坐镇公司总部,你怎么见得到?”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方丽华缓缓摇头,“我只听说这个人的能量比汪德才大得多,也厉害得多。所以唐亚辉才这么为你担心……”
我困惑地望着窗外万家灯火的城市,心想这波诡云谲的商海风云真是变幻莫测,不知暗藏着多少玄机。
“可是,万一王家坪真的有你父亲发现的文物呢?”
“舒雁,求求你,千万不要再去寻找什么文物了!为了这些文物,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我不能再失去你……”她的眼里泛起泪花,急忙用手绢擦去, “何况,你并没有根据,你不可能查出什么结果,何必钻牛角尖呢?既然你已经把情况报告了院长,你的责任就算尽到了,他也说这个问题不要你管,不要你负责嘛,你就照他说的办,不行吗?”
“其实我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得出结果。我只要再去一次王家坪,把你父亲的照片给那个二叔看一看,就知道该不该报告文物局了。”
“舒雁!”她情急地叫了一声,“千万不要再去那个地方!”
“我想去也去不成喽,”我苦笑一下,“院里叫我明天出差……”
“出差?去哪儿?”
“去新疆。我想这也是唐亚辉的安排。我总有一种感觉:唐亚辉好像在王家坪发现了什么……不行,这事不能就此罢手!明天我把照片交给卓娅芳,叫她替我去找一下二叔……”
“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方丽华愤然打断我,“你这不是叫他们夫妻吵架吗?何况这事是有危险的,你把人家卓娅芳扯进来,合适吗?”
“那怎么办?”
她想了一下,口气缓和下来,“要不这样吧,我替你去找一下那个二叔。毕竟是我父亲的事情,再说我可以开车去,比卓娅芳方便得多。你到新疆以后给我通个电话,就知道结果了。”
“那我回家把照片取来……”
“你呀!”她剜我一眼,“真是让牛角尖给弄糊涂了!父亲的照片我有一大本,还用得着你回家去取吗?”
39
唐亚辉也好,陆院长也好,其他想把我打发到新疆去的人也好,恐怕他们谁都料不到会发生这样一件事:当我在候机厅排队换登机牌的时候,忽然听到播音员叫前往乌鲁木齐的旅客请注意,她抱歉地通知我们,由于气候原因,这次航班取消了,叫我们改乘明天同一时间的航班……
排队的旅客顿时悻悻然。两个东北大汉对着大喇叭骂骂咧咧:啥气候原因?骗鬼去吧!明明是看今天机票没卖够,跟明天的航班合并个屁的了!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则谈起了美国的航空公司,对国内外差距之巨大表现出深切的忧虑……
回家放下行李,跑到对面的“加州快餐店”吃了一碗加州牛肉面,就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向所有表示惊讶的人解释了去而复返的因由之后,我在办公室独自枯坐,考虑怎样打发剩余的半天时间。10分钟后我拿定了主意,回家取了方步岳的照片,匆匆赶往长途汽车站。
机耕道的小酒馆门前停着一辆大卡车,上面堆满破旧的家具和农具,活像装了一车垃圾,几头小猪从垃圾堆下伸出鼻子,朝着西垂的夕阳不安地尖叫。走进酒馆的时候,我谆谆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忘记剔除肉末,接着就听到有人叫我:“舒雁,你来得正好!快坐快坐,坐下来一起吃!”
原来是陈长生,正和两个陌生人围着一张方桌吃饭。那两人都将一只脚抬起,很有气势地踩在长凳上,看见我又一齐放下来。陈长生向我介绍说,这是乡里的马文书,这是我们的司机小牛,他们两位今天帮了我的大忙。坐下后我听明白了,所谓“大忙”就是帮他将二叔的家当装上门前那辆卡车,运到他家里去。我问二叔怎么没来吃饭,陈长生摇头叹气:“他咋个会吃我的饭嘛!他看到我来给他搬家,就跟见到仇人一样,跳起脚吼了一阵,就跑去找唐亚辉了。”
“他找唐亚辉干什么?”
“还不是说他那一套,啥子神王爷的骨头白花花啰,扁担那么长啰……”马牛二位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陈长生继续对我说:“唐亚辉也有办法,把他老人家稳在屋里轻言细语哄了半天,同时叫民工赶快动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房子拆啰……”
“陈乡长,”小牛边笑边说,“你二叔出来看到房子不在了,硬是气安逸啰!”
陈长生似乎有点愧疚,连声说:“我又有啥子办法?我又有啥子办法?不过他老人家走的时候也想得过,人家给了他二百块钱当路费。”
“你二叔走啦?”我大吃一惊,筷子上的鱼香肉丝掉了下来。
“刚刚走一会儿。他跟唐亚辉说他幺儿子在重庆当兵,唐亚辉就劝他到重庆去看幺儿子,给了他二百块钱,还喊建筑公司运砂石的汽车把他送到火车站。”
我顿时感到鱼香肉丝一点不香了。唐亚辉,你小子又抢到我前头了!看来我今天白跑了一趟,还是赶快到县城找个旅馆住一夜,明天早晨赶回去乖乖地上飞机走吧……
“原来他老人家得了二百块钱嗦?怪不得走的时候他再也不说见到神王爷的坟啰!”小牛做了个鬼脸,三人都大笑起来。
“说不定他真的看见了什么呢?”我说。
“不可能,不可能!”陈长生将筷子一阵乱摇,“乡里的几个领导都跟他说了,你老人家要是真的见过,就把神王爷的坟指出来给我们看嘛,他又说想不起是哪个地方了,只记得是在别居院坝后头……”
“什么别居院坝?”
“就是我以前读书的小学嘛。”
“你的小学不是叫王家花园吗?”
“舒同志,你不晓得,”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马文书笑眯眯地开口了,“王家花园只是我们的叫法,王家人自己的叫法是别居。他们花园后面有道围墙,弯弯曲曲的相当别致,围墙中间有个圆不溜楸的门洞,门洞上方用碎瓷片贴的就是‘别居’这两个大字。”
马文书摇头晃脑,透着一种乡村知识分子特有的见多识广劲头,于是我向他客气地笑笑:“马文书,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此地有没有一个叫做‘必香居’的院子?”
陈长生听我旧话重提,显然不感兴趣,就叫老板结帐。马文书却很认真地反问我是哪三个字。我掏出笔记本,把这三个字写出来,他立刻大摇其头。我又说:“马文书我再请教一下,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房子曾经叫做‘必香居’,比如说王家另外那处住宅……”
“王家别无住宅,”马文书文绉绉地说,“仅此一处而已。”
“可是我想,王家既然把这所住宅称为‘别居’,”我边说边在笔记本写出“别居”二字,“那就说明这不是他们的正宅,因此他们应该还有另外一处住宅……”
“不对不对,那两个字不是‘别居’,应该念作‘必居’,我们这儿的方言总是把‘必’说成‘别’,倒真的成了‘念别字’啰,哈哈哈……”马文书幽了一默颇为得意。
“必居?就是‘必香居’的首尾二字?”
“‘居’嘛,倒是这个‘居’,然而那个‘必’不是这样写的。那个字很少见,是很香的意思——我们这里一年四季山花烂漫,香气扑鼻嘛,所以王大学士给他的花园起了这么个名字。我想一下那个字怎么写……”他握着笔想了半天,直到陈长生和小牛坐进了驾驶室,还是没有想起来。于是我很礼貌地向他说多谢多谢,他同样礼貌地向我说不谢不谢,挤进驾驶室后,还回过头来向我友好地挥手告别。
假如他挥过手就随车而去,后来的事情便不会发生,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续写这本笔记了。然而他突然跳出驾驶室跑回来,抓起笔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个笔划很多的怪字。“就是这个字!”他说,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欣然。
卡车呜的一声,载着尖叫的小猪消失在暮色之中。我看着马文书匆匆留下的那个字,觉得他如此诲人不倦未免有点多余,不禁暗暗发笑。笑着笑着,心里别地动了一下。我埋下头,又将那个字仔细端详一阵,然后猛地跳了起来,把店老板吓得直眨眼睛。
马文书写的那个字是“馝”。王家花园那道波浪形的围墙上,碎瓷片贴的两个字便是“馝居”。这两个字必然是从右向左横向排列的——“馝”在右边,“居”在左边。方步岳如果看见这两个字,便会照样写在图上。这就是说,他在“藏宝图”上写的可能不是三个字,而是两个字,只不过我将“馝”拆成两半,当成“香”和“必”两个字,于是从左到右念成了“居香必”,从右到左就念成了所谓的“必香居”。
所有的线索都聚焦了——“必香居”就是陈长生的小学!王家坪肯定压了文物,必须赶快报告文物局!而且必须连夜回去报告,否则就赶不上中午的飞机了。我看看手表,7点35分,长途汽车早就没有了。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是给罗剑云打电话。
老板见我仓皇四顾,眨着眼睛问我是不是找茅房?我说我找电话。老板马上眉开眼笑,说电话我这儿就有,不过打一次要……我掏出一张大票递过去,他便喜滋滋地从柜台下面端出一部油腻腻的电话机。
电话一通我就大叫起来:“请问市公安局的罗处长在不在?”
“我就是。”
“老罗,我找到‘必香居’了!”
“在哪儿?”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咱们见面再谈吧。我着急的是那个地方正在施工,我今天晚上必须赶回嘉平报告文物局,请文物局紧急下令停工。你能不能开车来接我一下?”
“你在什么位置?”
“神泉县,后山乡……”
“这个地方我知道,你在乡政府等我,我马上去……”
啪!背上突然挨了一巴掌,把我打得一个趔趄,摔出去老远。
“娘希屁!”独眼龙老秦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面前,狂怒地将电话机一脚踩扁,嘴里咆哮着一些听不懂的浙江话,大意是“老子打死你”之类。幸亏“苏格拉底”跟即从里间跑出来,将他一把抱住。接着又出来几个人,连推带拉将老秦架走了。店老板捧起电话看了一下,捶胸顿脚哀叫起来,将我死死拽住。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这些钱肯定远远超过了电话机的价值,因为店老板立刻又变成了和气生财的生意人。当我问他乡政府怎么走的时候,他笑容可掬地告诉我,顺着河边抄近路过去,一会儿就到了。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有些后悔,因为店老板的笑容使我明白自己当了冤大头。但是冤大头既已当了悔也没用,于是我的思绪便转到了文物局。文物局那帮老兄听说我不但发现文物在王家坪,还能指出确切位置,一定掩饰不住他们的惊讶,然后我就谦逊地把话岔开,轻描淡写地说……轻描淡写地说点什么呢?我在这个问题上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一个事实:就爱虚荣、假谦虚这两点而言,人到中年的舒总和那个少先队员舒娃并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假的也罢,真的也罢,舒总仍将表现得很谦逊。他八成会看看手表:哟,我得出差了,就这样吧,反正文物就在露天堆场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恰好是方步岳画出的两条直线的相交点……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你凭什么说文物是在这两条直线的相交点上?
我心里一震,头上冒出汗来,被乡间的夜风一吹,冰冰凉。
是呀!文物怎么可能恰好在两条直线的相交点呢?这种“恰好”的事情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发生,那就是有人首先找好4个基准点,将它们连接成两条相交的直线,然后在那相交之处埋藏东西。但是方步岳当时并不是这样做的。他没有必要先将文物发掘出来,然后又埋在另外一个地方,他只是将文物留在原有的位置而已。这个位置是“天生的”,水井、石碑、五角亭以及“馝居”的那个墙角,这四个参照点的位置也是“天生的”,方步岳需要做的,仅仅是将这四个参照点与文物所在的那个点用直线连起来而已。因此,他画的应该是四条直线,不是两条,更谈不上什么相交点!
天哪,幸好在最后一刻发现了这个漏洞,不然舒总在文物局就要闹大笑话了!
我静下心来,将方步岳的“藏宝图”回想了一下,忆起自己曾经有个印象:图上那两条所谓的“直线”都不是直的,而是在黑三角那里折了一个角度,以致我每次看到都觉得不顺眼,以为他是用一个很短的三角板画了两次才拼成这个样子的。现在看来是我没动脑筋,正如我早就发现图中那个“香”字与“必”靠得很近而与“居”离得较远,却没有想到它们会是两个字而非三个字一样。其实他画的本来就是四条线,这四条线的交汇点才是文物所在的位置。而这个点有可能并不在露天堆场。
现在的课题,就是在去文物局之前,预先在总平面图上找到这个交汇点。办法倒很简单——分别以四个基准点为圆心,以它与文物的距离为半径各画一条圆弧线,四条弧线的相交处便是文物所在地。圆心的位置是清楚的,至于半径,当然就是方步岳写在图中的那些数字,然而……然而他妈的!我那张图已经被唐亚辉撕了!我大学毕业时依靠回忆追记那张图的时候,就只记得图中有四个三位数,却记不清每一个的具体数值,现在当然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幸而罗剑云已将原图交到文物局,明天可以请他们把原图拿出来,当场确定文物位置。这样舒总的睿智形象当然会减色不少,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唐亚辉这小子净干些没名堂的事情……
现在的课题,就是在去文物局之前,预先在总平面图上找到这个交汇点。办法倒很简单——分别以四个基准点为圆心,以它与文物的距离为半径各画一条圆弧线,四条弧线的相交处便是文物所在地。圆心的位置是清楚的,至于半径,当然就是方步岳写在图中的那些数字,然而……然而他妈的!我那张图已经被唐亚辉撕了!我大学毕业时依靠回忆追记那张图的时候,就只记得图中有四个三位数,却记不清每一个的具体数值,现在当然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查看那张图了!幸而罗剑云已将原图交到文物局,明天可以请他们把原图拿出来,当场确定文物位置。这样舒总的睿智形象当然会减色不少,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唐亚辉这小子净干些没名堂的事情……
然后我觉得有些不对头: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见到一点灯光?应该找个人家问一下路。我举目四望,看见左前方有片黑魆魆的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于是我踏上水田中间的田坎,向竹林走去。刚走几步,前方突然响起凶猛的犬吠。我吓得魂飞魄丧,正想返身回去,一条大狗已从竹林蹿出来,在田坎那一端与我对峙,使我进退两难。前进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若转身返回,狗从后面追来岂不是更可怕?最后我选择了威慑战术,壮起胆子大吼一声,同时做了个弯腰捡石头的动作。那狗躲闪一下,随即以更凶猛的吠声回应。我再次大吼,弯腰。它再次躲闪,回应。几轮对抗之后,对面没了声音。我正在想它是不是缩回去了,忽见田坎上有团黑忽忽的物体向我奔来。于是我,部属甲级设计院的副总工程师,技术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优秀工程设计二等奖荣膺者,若干篇学术论文的作者,两本俄文和一本英文小册子的翻译者,丢弃了一切战略战术,在漆黑的田野上亡命狂奔!
不知跑了多长时间,最后我发现后面没有狗在追,而自己正站在一条柏油马路上。惊魂初定之后,我认出这就是下午走过的马路,只是不知乡政府是在何方。正在不知所措,远处传来马达的声音,一辆汽车亮着前灯飞驰而来,开到我面前忽然停下了。我认出这就是建筑公司那辆墨绿色的越野车,随后看见车里下来一个人,手揣在衣兜里向我走来,粗声粗气地叫了一声:“姓舒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又是独眼龙老秦!
“姓舒的,跟我上车!”
“你要干什么?”我的恐惧不亚于面对那只大狗。
“少废话,上车!”他把手从兜里掏出来,举着一个东西指着我。在看清楚以前,我已从他的姿势感觉到那是一把手枪。
“老秦,你干什么?”汽车开来的方向突然跑来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大叫。我听出这是唐亚辉的声音,不禁一阵欣喜。
“别别别!老秦,别这样嘛!”唐亚辉大步奔过来,把老秦的手摁下去。
“你少管闲事!”老秦用肩膀推开唐亚辉,把枪举起来,又被唐亚辉摁下了。
“老秦,你这是干什么?事情还没到这一步,让我来跟他说。”唐亚辉焦急地将面孔转向我,摁着老秦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舒雁,你一定要听我一句话。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唯一的办法是你做个承诺,承诺你以后再也不管我们的事,也不对任何人说出今天的事情。舒雁,你就给我们做个承诺吧,承诺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你给老子滚开!”老秦一掌将唐亚辉推出老远,朝我把枪一挥:“快上车!识相点!”
唐亚辉冲上来,抓住他的手,气急败坏地说:“老秦你不要胡闹,他也不会跟你上车的……”
“不上车也行!”老秦狞笑一声,飞起一脚将唐亚辉踢翻,然后举枪向我瞄准。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黑乎乎的枪口,绝望地感到自己和死神面对面了。
“舒雁快跑!”唐亚辉撕裂嗓子大吼一声,狮子般一跃而起,死死抱住老秦,两人扭成一团,滚进了路边的水沟。就在这时,那辆越野车呜的一声突然发动,两道雪亮的灯光朝我直逼过来。我下意识地一闪,越野车与我擦肩而过,然后它在马路上一退一进地掉过头,朝我猛冲过来。我跳到大树背后,躲过它的冲击,趁它忙于再次掉头的时候拔脚狂奔。越野车掉头以后,加快速度追上来,马达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心里越来越恐惧……突然间,一辆小车疾驶而来,嘎地来了个急刹车,一个身着警服的魁梧身影跳出车门。越野车也不减速,从他身边一擦而过,转眼之间就跑得没影了。
当我看清这个警察就是罗剑云时,全身骤然没了力气。罗剑云把我扶上车,一踩油门,伏尔加越过唐亚辉与老秦扭打的地方向前飞奔。我急得大叫:“老罗,往回开!”
“舒雁,‘必香居’在什么地方?”老罗笑着问我,并未减速。
“老罗,快开回去救唐亚辉!”
我下意识地去抓方向盘,被老罗一把推开了。
“快说,‘必香居’到底在什么地方?”老罗的口气急切起来。
我隐隐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枪响,不管不顾地狂喊起来:“唐亚辉有危险!你怎么还不开回去?你到底怎么回事?”
“好,这就开回去,你先把安全带系好……”老罗说。我拿起安全带往身上套,忽然闻到一股甜甜的闷人的气味,紧接着,一个柔软的东西捂上鼻子,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40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方丽华却在河那边,我看不清她的眉眼,但看得清她的神情,她的神情很焦急,我明白她在叫我过去,可是我的手被大树紧紧夹住,怎么也扯不出来……她头上那座陡峭的石壁突然咧开嘴巴:“危险,危险……”声音沉沉的,就像滚过天边的闷雷……
“……危险,相当危险……”雷声隆隆作响,“我们已经相当危险……你们内部一定有公安局的线人……”
我感到昏昏沉沉,腾云驾雾一般,雷声却渐渐变成一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我从省厅那边打听到,有人提供过一条情报……”
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我什么时候去过什么荒坝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楚,不像是梦……
“荒坝子就是博物馆。荒坝子是解放前的地名,你当然不知道。可是那条情报说的是荒坝子。”男人的声音有点闷,似乎是从隔壁传过来的,“他肯定是个老嘉平人。五十年代在嘉平还有人把博物馆叫做荒坝子,1960年以后就绝对没有人这么叫了。所以这个人起码1960年之前就在嘉平了,不可能是以后才来的……”
这声音好熟悉……怎么像罗剑云?然而声音模糊起来,渐渐消失了,我又感到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见有人在用外语交谈。英语?俄语?德语?有点像日语,听不懂……还是叫他们说英语吧,Do you speak English ?奇怪,他们怎么不理我?怎么还说日语?我一着急,醒过来了,感觉出自己是躺在一个硬邦邦的平面上,左手被一个冰冷的东西套住了手腕,那是一只手铐。知觉一恢复,汽车里的一幕便浮现出来,于是我明白我是被人麻醉了,而这个人就是罗剑云!罗剑云原来是内奸,狗日的!而我是个大傻瓜……
“舒先生!醒醒!醒醒!”这次听清楚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刚才听到的对话应该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罗剑云就在这里……
几里哇啦,一个粗哑的声音说。我刚明白这不是外语而是广东话,就被人拦腰踢了一下,只好睁开眼睛。一个女人正俯着身子看我,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孔,使我看不清楚。
“把舒先生扶起来,轻点!”那女人说,旁边一个人冒出一句短促的广东话,正是刚才那个粗哑的嗓门。这家伙的脸也背着光,但我从那颗光头上认出他是老金。他蹲下来解开手铐,将我拉起,粗暴地摁在椅子上。
“给舒先生倒杯水,快点!”那女人把长发往后一甩,于是我看清了,她就是方丽华在龙眼包子店指给我看的那个女人。想起方丽华我心里一阵刺痛,方丽华当时就察觉出这个女人不对劲,她总是那么聪慧过人,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倒水的人是邢明光,他将杯子递给我时一脸讥讽的神色。女人却拉过一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来,作诚恳的促膝谈心状:“舒先生,让你受惊了,不好意思得很啦。我就是你想见的欧小姐,彼特龙公司的代表。今天请舒先生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谈一笔生意啦……”
我四处看了一下,这是个类似集体宿舍的小房间,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白炽灯,下面是几张钢木桌子,靠墙摆着两张铁床,刚才我的左手就被铐在其中一张的床脚上。屋里只有这三个人,没有见到罗剑云。不过我不抱任何幻想,我知道光是一个彪形的老金我就难以对付,何况还有个邢明光。我还知道,无论他们想谈的是什么生意,我都没法合作,因此我必死无疑,除非他们中间真的有个公安局的线人。然而这三个人都不可能,他们连嘉平话都不会说,更谈不上什么老嘉平人了……
“我开门见山吧。方步岳的图,虽然舒先生不肯合作,我们也到手了。现在我们只想请舒先生告诉我们,文物在什么地方?只要舒先生说出来,我们马上把你送回去,还有这些钱,也都归舒先生啦!”她从脚下提起一个手提箱,放在膝上打开,让我看里面的钞票。
我把脸扭向竖着铁条的窗户,看着窗外冰冷的月光。人固有一死,或快如闪电,或慢如凌迟,这个问题我已经在电视机前多次想过——每次都是看到革命者落入敌手的场面时想起的。我的想法很明确:最可取的死法是一枪毙命——既痛快,又硬气,照样算得重于泰山……问题是这帮家伙有没有枪?国外的黑手党都是用枪,可他们不是黑手党而是土包子,要是他们没有枪只有刀,用刀来一点一点卸我的零件,那可就惨了!于是我充满恐惧,并且很想抽烟……
“舒先生不要到处看啦,这个地方是不可能逃出去的。何况他们两位也不会答应!”欧小姐朝邢明光和老金使个眼色,那两个家伙便各自从身上掏出一个家伙,带着威胁的意味拍在桌上。我看见那是两把手枪,竟然有点高兴。
“说话啊,你不是挺能说吗?怎么哑巴啦?”邢明光两手叉腰,冷笑着说。我开始盘算怎样才能激怒这小子,让他向我开枪。
“王八蛋!”
“你他妈还敢硬!”邢明光气势汹汹地走上来,被欧小姐喝住了。
“舒先生,不要生气,想开一点啦。”她递给我一支烟,我接了,欧小姐高兴起来,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支,“舒先生你看,这个地方荒僻得很,你就是死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的。可是你死了,方步岳发现的文物就永远没人知道,永远不能见天日了,那可是国宝呀,你不觉得可惜吗?……”
我贪婪地盯着桌上的手枪,心里冒出一个好主意,遗憾的是它离我太远,中间还隔着这个女人。
“……还不如与我们合作算了,”欧小姐笑容可掬,“现在能够挽救这些国宝的,只有我们彼特龙公司啦……”
“我考虑考虑……”我站起来沉思地踱步。
“这就对了嘛,我的舒总!”邢明光油腔滑调地说,与欧小姐交换着眼色,老金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那样子比老秦还凶险。
“舒总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邢明光也拉把椅子坐下来,得意地翘起二郎腿晃晃悠悠,“大道理小道理欧老板都给你说透了,你说她说得对不对?”
“说得对……”我一个箭步扑向手枪,刚刚到达桌边,便感觉到一个很硬的东西重重地砸在后脑上……
再次醒来时,又躺在水泥地板上了。后脑勺疼得要命,耳边一片嘈杂,那是脚步的声音,夹杂着几里哇啦的“外语”对话。悄悄睁了下眼睛,发现自己是躺在桌子旁边的阴影之中,左手被铐在桌腿上。两双脚在身边走来走去,一双穿着布鞋,几乎悄无声息,另一双却是大皮鞋,震得我脑袋发晕。闭着眼睛听了一阵,始终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一个属于大皮鞋,粗哑刺耳,毫无疑问是老金。这家伙一向沉默寡言,这会儿却如此喋喋不休,屋里的噪声几乎全是他弄出来的。可是另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不像邢明光,更不是罗剑云,是谁呢?
一只脚碰了我一下,这回我学乖了,纹丝不动。说话的声音远去后,我将眼睛眨了一下,正好看见那人的面孔,心里霎时一亮——此人正是“文物专家”宋老师。尽管他现在说的是广东话,但他毫无疑问是嘉平人,而且是“出土文物”级的老嘉平。他既然将“商业场”说成“劝业场”,完全可能把“博物馆”也说成“荒坝子”。可是,他这么一副瘦骨伶仃的身板,能充当公安局的内线么?
老金和宋老师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轮流经过身边,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躺在地上越来越难受,苦恼地感到一个人装死躺下并不难,难的是长时间伪装昏迷,一贯的不眨巴眼皮,一贯的不改变姿势,肌肉发酸也不改变,身上痒痒也不改变,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然后感觉到有人正在俯下身子看我,胃里立刻一阵痉挛,突然之间,右手触到一个薄薄的金属片。这时老金几里咕噜嚷了一声,宋老师在我头顶上方回答,我才知道俯身看我的是他。我悄悄摸了摸那金属片,是个小小的钥匙——手铐的钥匙!我马上明白了:这是宋老师给我的,他果然是公安局安插的内线!
我睁开眼睛,看见宋老师已将老金拉到房间另一端去了。我用右手捏着钥匙,一点一点地移向左手。手铐的眼子太小,钥匙半天没捅进去,我不得不翻过身子去认真对付,好在宋老师完全挡住了老金的视线,那家伙毫无察觉。手铐终于“卡哒”一下打开了,我躺在黑影里揉着手腕,冷眼观察老金的动静。屋里的阶级力量对比是二比一,如果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然而宋老师却突然打住话头,侧耳倾听一下,匆匆拉开门出去了。
宋老师刚走,老金就拔出手枪,轻脚轻手向我走来,我不由得一阵战栗,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老金猛地拉开房门,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了。
机不可失!我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脑袋被桌子狠狠碰了一下,我顾不得疼痛,跌跌撞撞地扑出门来。门外空无一人,面前是个楼梯间,一道楼梯通往下面,一道楼梯通往上面。整个楼里都是杂沓的脚步声和乱哄哄的嘈杂声,就像发生了地震。我的第一反应是朝楼下跑,跑到转弯处,忽见老金的身影在下面走廊一闪而过,于是赶紧返身往上跑。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小门。推门出来,发现到了屋顶。不远处有个人影,在微弱的的天光下,我辨认出那是宋老师的背影。我走过去,轻轻碰碰他的手肘,他猛一转身,同时飞起一脚,我还没明白过来,就滚出了屋顶的边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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