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方丽华的电话始终没有来。
一个月后,我忍不住了,向她家里挂了几次电话,却总是听到赵军的声音。我改为把电话打到银行,但方丽华似乎很忙,总是三言两语之后就向我匆匆说再见。最后我终于明白:我们的蜜月已经结束了。
回想蜜月里的日子,我觉得人生真是如同雨果说的那样——痛苦总是守在欢乐旁边。而且这两者是对称的:你失去的欢乐有多大,你得到的痛苦就有多大。你对前者越是难以忘怀,你对后者就越是难以承受。
治疗创伤的良药唯有工作。糟糕的是神泉项目已经毫无希望。离开浙江时,唐亚辉说汪德才在广西碰得焦头烂额,豪发公司债台高筑,眼看挺不下去了。由于院里没有揽到其他项目,我陷入了无所事事的苦闷之中。最难受的是晚上睡不着觉,于是我将办公室里那两本笔记拿回家里,让它们伴我度过难眠的夜晚。
字里行间处处是方丽华的影子,青春的岁月令人无限怀恋。那时我们的心脏曾为她父亲的生死之谜一起跳动,而现在,这个秘密也和我们的恋情同时走向了归宿。今后没有任何东西将我们连在一起。我们不会再享有共同的忧伤与快乐。或许还会有她的电话,或许还会有见面,但那已是另外一种相逢……
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只有这两本笔记。那里面的许多难解之谜,后来都在无意之间一一揭开了;而今日的结局,则是当年无论如何猜想不到的。生活就是这样扑朔迷离,变幻莫测,不可思议,无法把握,却又令人回味无穷……
最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深夜,我打开了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我要在这本笔记中,将今日这些结局补写出来,给过去的一切画上一个句号,为激情万千的心路历程留下一份完整的记录。若干年后,也许只有它能使我忆起自己的人生曾有过这样一段金色年华,从而得到一丝慰籍。
34
秋风扫尽落叶的时候,唐亚辉满面春风地从浙江回来了,给我们带来一个天大的喜讯:神泉项目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设计合同签订那天,陆院长捧着酒杯高兴得双手发抖,我真担心他的心脏病当场发作。
设计费200万!这个数字使神泉项目成为全院关注的焦点,我们设计队更是忙得人仰马翻。此时我早已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将厚厚的一本笔记锁进了抽屉,我完全不曾想到,半年之后的今天,我会将它重新翻出来,接着续写后来发生的事情。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从1988年4月8日那天开始的。那时候神泉项目的初步设计已经完成,施工图设计已经开始,施工队伍也已进入现场进行三通一平,我们却连一分钱设计费都还没有拿到。因为签订合同时,汪德才说他“不见兔子不撒鹰”,提出了十分苛刻的条件:一是豪发公司不付定金,二是初步设计完成后也不付设计费,要到我们按时交付第一批土建施工图,确保现场于1988年4月18日准时开工以后,才支付第一笔设计费50万元。
4月8日是个星期天,我照例在办公室加班。下午的时候,陆院长来了,进门就问我第一批土建施工图准备得如何。我告诉他,甲方指定第一个开工的子项是石灰石库,这组库的土建施工图已经完成了设计、校对和审核,正在进行审定,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可以交到甲方的项目经理手中,确保咱们的50万设计费按时到手。
甲方的项目经理就是唐亚辉。随着神泉项目的复苏,这小子终于时来运转,被提升为豪发公司副总经理,派来坐镇现场指挥一切,于是神气十足,人模狗样起来。陆院长刚走,我就接到他从工地打来的电话,说是他们在三通一平过程中遇到了问题,叫我立刻到现场去处理。
放下电话我马上通知司机小刘出车。神泉项目现在是院里头号工程,陆院长早已打过招呼,来往现场一律派车,派车也不需要院长批准,只要舒总发话就行了。所以我也和唐亚辉一样神气活现。
坐着老掉牙的伏尔加赶到王家坪,我叫小刘把车直接开到厂区边沿那一排简易房跟前,唐亚辉的临时指挥部就在这里。进门后发现欧春桃也在座,仍是浓妆艳抹分外妖娆,与工地的气氛很不协调。欧春桃所在的建筑公司拿到了本项目的土建施工合同,欧春桃就当上了现场经理,这些自然都和唐亚辉不无关系。
唐亚辉抬起睿智而疲倦的眼睛看着我,自从坐进这间指挥部后,他总是这副日理万机的表情。我问他有什么问题要处理,他朝欧春桃努努嘴,欧春桃便告诉我,问题出在石灰石破碎站。她把破碎站的场地平整转包给了一个包工头,包工头今天一开挖就来找她,说发包的时候是按一般密实土算的价钱,挖开一看才知道是特尖石,他包不下来,非要加价不可。欧春桃说设计院的概算书里头,场地平整的费用就不是按特尖石计算的,唐总包给我们的时候也不是按照特尖石定的价,我哪有钱给你加?包工头说现在这个价钱我实在没法干,你不加钱我就把工停了。欧春桃便来找唐亚辉,说是“地质情况与设计不符”,唐亚辉就把我叫来了。
按理说这类问题并不需要设计单位处理,但我知道跟这两个二百五讲不清楚,就说咱们到现场看看吧。破碎站的位置在五角亭那个土堆上面,三人便穿过挖得乱七八糟的工地,向山脚那边走去。半路上唐亚辉指着一块平好的场地对我说,石灰石库这片地方我已经挖到设计标高了,你的图一来就可以施工桩基,4月17号交图没问题吧?我说应该是没问题,我甚至想提前三天交给你,早点拿到那50万。唐亚辉笑着说不急不急,你提前交给我也没必要,我还是必须等到4月18号才能开工,这是汪德才专门请人通过科学算卦定下的黄道吉日,既不能提前也不能推迟,你们那50万只有等到开工以后才拿得到。这时远处有人叫了一声唐总。三人一齐回头,见是一个民工,正蹲在地上胶皮水管的出口处洗手。他对唐亚辉讨好地笑着说,唐总你看我拣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上面还有个小狮子,是不是你们的人掉在这里的?唐亚辉像个真正的大人物那样,极为庄重地迈着方步走过去,欧春桃却很不耐烦,一个劲催我快走快走。
包工头已在土堆下面等着我们。这是个中年人,半秃顶,苏格拉底式的前额。他一见欧春桃就叫起来:欧经理你自己看看这地下是些啥子东西嘛,都是狗日的特尖石,比特尖石还特尖石!我想他一定是夸大其词,爬上土堆一看,才知错怪了他。土堆顶部的表土已经挖开,露出一个石头砌成的圆台,直径足有十来米,上面还有五个圆形的坑,呈梅花状均匀分布,每个直径接近80公分。这个圆台的确是“比特尖石还特尖石”,只有放炮才能炸开。
“苏格拉底”气急败坏地说,当地民工都晓得,这个台台是个亭子的基础,这五个坑坑以前就立着五根柱子。这么大一坨东西,上百方的石头,要花多少个工?老子硬是亏惨啰……他指手划脚说了一阵,见我们没有反应,本已有些泄气,忽见唐亚辉也走上来了,重新亢奋起来,声音立马提高八度:老子不管!随便你们咋办,反正老子已经停工啰!不解决问题老子就是不得干!说完丢下我们扬长而去。
欧春桃有点慌,说唐总你看咋个办喃?看来不加钱他是肯定不得干啰,你们是不是给我们按特尖石补点差价,我们再补给他,要得不嘛?唐亚辉眉头紧皱,说这个差价可不是小数目,我做不了主,你只有去问他。边说边指着一辆缓缓开来的越野车。欧春桃听了这话,连奔带跑地奔越野车去了。
我看见那墨绿色的车身上喷着建筑公司的名称,有些奇怪,便问唐亚辉,你怎么叫她去找她自己公司的头头?唐亚辉说我是叫她找汪德才,汪德才昨天从浙江专门赶来督战,这辆车是建筑公司借给他用的。唐亚辉说话时眯着眼睛,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时越野车停下了,从里面爬出来的果然是汪德才,身后依然形影不离地跟着那个独眼龙老秦。我说老秦怎么也来了?唐亚辉说汪德才走哪儿都带着他,他信不过别人给他开车。然后唐亚辉没头没脑地骂了声“狗日的”,飞起一脚将小石子踢得老远。
欧春桃回来时满脸失望,说她在汪总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她问唐亚辉这事到底咋个办嘛。唐亚辉半天没有答话,低着头左一脚右一脚地踢石子,仿佛将小土堆当成了足球场。欧春桃急得一个劲咬她那涂满口红的嘴唇,咬得牙齿上一片血染的风采。
最后唐亚辉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我见他很为难的样子,自找麻烦的老毛病就又犯了。我说那我们就修改设计吧,将破碎站西移,避开这个亭子的圆台。唐亚辉马上说这一来石灰石库不是也要跟着挪动吗?石灰石库的位置千万不能动,否则我又要重新平整场地。我说石灰石库位置可以不变,只消将从破碎站到石灰石库的皮带廊偏斜一点就行了,不过石灰石库上部和皮带廊的接口设计需要修改。唐亚辉又问设计修改会不会影响按时开工。我说争取不影响吧。唐亚辉说那咱们就一言为定,还是4月17号交施工图,舒雁你务必保证我的进度,只能加快不能推迟,我现在着急得很!
我看着他焦虑的面孔,心里有点奇怪,他怎么突然变得急如星火啦?
35
星期一早上,我把工艺、总图、建筑、结构几个专业叫到我的办公室,布置昨天在现场商定的设计修改。我将厂区总平面图摊开,用圆规在那个小土堆的位置画了一个圆,顺手在里面打上五个梅花状的圆点,告诉他们破碎站的一个角正好压在这个圆台上,所以必须稍作调整,将破碎站西移10米,使其基础与圆台脱开,但是石灰石库的位置不能变。我刚说到这里,小楚就叫起来:那我们的设计不是要返工?多麻烦呀!我看干脆让甲方按图施工算了,反正又不是我们设计出了差错。我说咱们麻烦就麻烦一点吧,让甲方清除这个圆台,费工太多而又没有必要,咱们也得为人家想想是不是。这时卓娅芳走进来,小楚便说卓工你来得正好,你帮我们向你老公说说好话。卓娅芳听他说完后粲然一笑:我看你还是按舒总说的办,老老实实回去干活吧。小楚这才不坚持了。
大家散去后,我问卓娅芳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然后很专注地盯着桌上的厂区总图左瞧右看,于是我知道她肯定有事。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开口了,漫不经心的口气:
“嗯,工地上是不是有个欧春桃,老是跟他在一起?”
“是呀,”话刚出口我立刻意识到犯了大错误,慌忙加以澄清:“我是说工地上确实有个欧春桃,不是说老是和他在一起。”
“那……那个欧春桃,她,嗯……”卓娅芳有些吞吞吐吐,这在她是极为少见的,“她什么样子?”
我说样子嘛一般,只是嘴巴涂得血红,唐亚辉说她像是吃了人家小孩似的,特别看不惯。“看不惯”是我杜撰的,卓娅芳却立刻高兴起来,笑嘻嘻地看着总图,突然冒出一句:“嗬,真像呀!”
“像谁?”我以为她还在说欧春桃,她却用手点着总图:“这个圆圈里面五个小黑点,你看像不像你那张‘必香居’?”
卓娅芳对“必香居”兴趣甚浓,因为唐亚辉一回家就将薛鹏的故事讲给她听了——自然隐去了有关“集资活动”的情节。卓娅芳听后很是好奇,跑来找我把“藏宝图”要了去,说要看看能不能琢磨出一点史前王国的线索。这会儿她心情一好,好奇的劲头又上来了:“舒雁,你把那张图拿出来瞧瞧,看我说的对不对。”
我从书橱里取出“藏宝图”,她抓过去放在总图上,叫我对照着看。我看了一眼也笑了。“藏宝图”上方那个圆圈里,五个梅花状均布的黑点确实很像我在总图上画的五角亭。紧接着她又有了新的发现:“你看你看,‘必香居’这个框框也是曲曲弯弯的波浪线,像不像我们的总降?”
她一只手指着“藏宝图”下方写有“必香居”三字的那个方框——方框的上边线是一条波浪线,另一只手则指着总图上的总降压站,它的位置就在陈长生的小学里面。厂区总平面图是以地形图为背景画出来的,可以看到地质队用虚线绘出的小学围墙轮廓,其中北边那道围墙也是弯弯曲曲的,与“必香居”果然有些相似。
“这两张图还真有点像呢!”卓娅芳一伸舌头,“哈,咱俩今天一不小心,发现玛雅文化啦!具体位置嘛,”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指,在“藏宝图”中央那个黑三角点了一下,“就在这两条直线相交的地方!”
“你可别吓我!”我把脖子一缩,做了个夸张的害怕表情,“厂址一旦压了古文物,项目就非下马不可,这个责任谁负得起?”
“项目下马咱们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了,陆院长非得被你活活气死……”
“关我什么事?是你说这两张图有点像的,因此发现玛雅文化的功劳也应该归你,我可没有份。”我边说边把“藏宝图”扔进抽屉。
“舒雁同志你就别谦虚了!这个厂址是你一手选的,所以罪魁祸首嘛,就是你,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哈哈哈……”
“谁下地狱啦?”一个人嚷嚷着走进来,竟然是唐亚辉。
“你今天怎么跑回来啦?”我和卓娅芳不约而同地问道,卓娅芳还挖了他一眼,内涵相当丰富。
唐亚辉故作神秘地一笑:“我是跟汪德才一起来的,来给你们发红包!”
“给我们发红包?不可能吧!”卓娅芳说,“你们什么时候变好人啦?”
“真的是发红包,不信你们看看这个。”唐亚辉从手包里取出两页纸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打印好的“关于加快施工图交付进度的补充协议”,主要内容是一份进度表,里面将每个子项的交图日期都提前了,并在日期后面加注了一些数字,从100元到600元不等。最后的条款中说明:设计院如在新的进度表基础上提前交图,每提前一天甲方按照表中金额发放进度奖,反之,设计院每推迟一天交图,则按照该金额的三倍罚款。
我注意到石灰石库的交图日期改成了4月14日,不禁笑了:“你们不要黄道吉日啦?”
“不要啦!”唐亚辉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挥,“那都是汪德才搞的。昨晚他自己也说了,我们这个项目,时间就是金钱,搞那些鬼名堂没意思。”
汪德才对“鬼名堂”的幡然醒悟,以及唐亚辉提到他时的轻蔑口吻,都使我感到有些意外。
“这个协议,是他的意思吗?”
“怎么不是?他现在正在找你们陆院长签字画押呢。我是怕你没有思想准备,先来给你吹吹风。”
“什么红包?简直是不平等条约!”卓娅芳看完协议,愤愤不平地开口了,“舒雁现在都要下地狱了,你还来给他施加压力。”
“下什么地狱?”唐亚辉习惯地向妻子露出嘻皮笑脸,但是卓娅芳刚说到“玛雅文化”,他的身子马上绷直了。
“我们现在急得火烧眉毛,你们还有闲心鼓捣这些玩意儿!舒雁,我看你这个设总简直是不务正业!”
“怎么是不务正业?”卓娅芳立马顶他,“厂址压文物可是大事,设总首先要研究的就是这个!”
“舒雁,别听她的!”唐亚辉的样子很着急,“你现在必须集中全部精力,保证我们的进度表提前实现,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你说不想就不想啦?”卓娅芳继续抬杠,“如果厂址压了文物,还谈得上什么进度表!”
“那我们的项目怎么办?”
“怎么办?紧急叫停,报告文物局进行勘察呗!这是国家有规定的。唐亚辉你连这个都不懂?亏你还是学地质的!”
“你说得轻巧!”唐亚辉腾的一下跳起来,我从没见过他对卓娅芳发这么大的火,“你这不是要我们公司破产吗?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在王家坪征地花了多少钱?青苗赔偿农户搬迁花了多少钱?前期工作三通一平又花了多少钱?上千万都不止!”
“唐亚辉我问你,”卓娅芳毫不示弱,“是国家大,还是你们公司大?”
唐亚辉脖子一梗:“那我问你,上千万的资金打了水漂,这个损失谁来承担?是你,是我,还是舒雁?”
“唐亚辉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急,”我连忙解劝,“卓娅芳又没说真的压了文物,她只是说如果……”
“什么如果?”唐亚辉狂怒地挥着手臂,“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如果!舒雁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卓娅芳惊愕地看着唐亚辉。我想她一定是被唐亚辉史无前例的大男子主义气晕了,并且很可能联想到了欧春桃。然而她只是笑了笑:“我胡说八道?嘿!没准我今天还就真的歪打正作说中了!唐亚辉,我告诉你,舒雁那张‘藏宝图’上画的五个小黑点,还有那条波浪线,王家坪可是都有!”
“那上面画的东西多了!”唐亚辉把桌子一拍,“还有个钻石呢!难道你在王家坪还发现了六边形的钻石?哼!”
电话猛地大响起来,打断了他们的争吵。我抓起一听,是苗玲通知我到三楼会议室去开会。
会议由陆院长主持。老头子满脸喜色,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刚才跟豪发公司的汪总签了一个补充协议。接着他将协议内容作了通报,全场顿时活跃起来,似乎那些进度奖已经摆在面前了。老头子眉头一扬,朗声说道:我们今天召开这个中层干部会,就是要将全院各部门紧急动员起来,齐心协力,加班加点,排除万难,千方百计保证神泉项目提前交付施工图,把进度奖拿到手,拿得越多越好!神泉设计队的同志,有没有信心啊?
听到这里我猛然想起一件事:王家坪确实有个六边形的东西!当然,它不是唐亚辉说的钻石,但是……
但是杨永远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抬头一看,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盯着我,才意识到这个会议室里,“神泉设计队的同志”只有我一个代表。于是赶紧向陆院长点头:“有,有信心……”
“有信心就好。舒雁,你一定要集中精力,把设计精心组织好,这一点汪总今天特别强调过。你可千万不要像现在这样心不在焉哟!”陆院长看着我说,全场响起一阵哄然大笑。
陆院长之后是孔书记作指示。孔书记的指示很有前瞻性,他说的是未来的进度奖分配问题。他说发奖金本来是好事,可是到了各个部门,好事就变成了坏事,每次都有人跑到党委来告状,发一次奖金就像闹了一次地震。所以这次发奖金一定要切实贯彻按劳分配原则,拉开差距,发出团结,发出干劲,发得大家积极性高涨,发得一个人都没有意见……
我听着听着,又走神了:上帝保佑,千万别让卓娅芳歪打正着!不然就一切都完了!图纸,进度,还有孔书记讲得这么起劲的奖金,一切的一切都完蛋了!那才是一场真正的地震……我觉得头上开始冒汗。
“妈拉个把子!”杨永远忽然嘀咕一声,“又要拉开差距,又要没有意见,简直是开玩笑!”
对!开玩笑!卓娅芳不过是开开玩笑,你怎么当真以为“狼来了”?我甩甩脑袋,想把这些烦人的念头一甩了之。可是它们像是粘在大脑皮层似的,顽固得很。于是我意识到问题不那么简单,要想抹掉这些念头,只有沉下心来,把问题思考清楚,用理智的分析彻底排除卓娅芳歪打正着的可能性。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是此种情况下恢复平静的唯一办法。
然而分析的结果恰恰相反:我发现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可想象的。于是我如坐针毡,一心只盼赶快散会,回到办公室把那两张图再仔细看一遍。杨永远又把头凑过来:“院领导,你怎么老在磨屁股,是不是痔疮犯了?”
散会出来,在楼梯上遇到卓娅芳。她蹙着眉头说:“舒雁,你觉不觉得唐亚辉今天有点反常?”
“他的态度是有点过分,不过你也别生他的气……”
“我说的不是这个……”卓娅芳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心急火燎地回到办公室,发现唐亚辉还在等我。
“舒雁,我想再跟你谈谈。”他递给我一枝烟,“你千万别把卓娅芳那些话听进去了。什么玛雅文化,什么文物局,统统都是鬼话!”
“可是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她说的可能有道理。刚才开会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你说的六边形王家坪也有,那口废弃的水井就是六边形的。”我把香烟一扔,扑到桌边打开总图,“这口废井地形图上也标出来了,你看,就是这个小圆圈。”
唐亚辉的表情像是冷不防挨了一拳头,一下子愣住了。我又匆匆翻出“藏宝图”,将它与总图一比对,不禁哎呀一声:“唐亚辉,你看,它在这两张图上的方位完全是一致的!还有这个五角亭,这道弯曲的围墙,它们的方位也是这样……”
唐亚辉回过神来,不屑地冷笑一声:“嘁!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这个圆圈怎么会是王家坪的亭子?亭子哪有这个样子的?再说他画个亭子干什么?吃饱了撑的?简直不可理解嘛!”
“要是你把自己设想成方步岳,这一切就都可以理解了。你想,他画这张图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标记他发现的那个深坑的位置,对不对?所以,他必然将那个坑画在正中,就是这个黑三角,而他画的其他东西,都是为了给出这个点的定位坐标。可是他当时不可能有一个用于定位的座标系统,他只能在四周寻找几个参照物作为基准点来定位……”
“舒雁,我看你才需要好好定位!你的定位是我们这个项目的设总,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是这些问题不想清楚,我的心静不下来呀。”然后我把刚才在会议室思考的结果统统说了出来:方步岳为了便于日后识别辨认,必须寻找具有明显特征的永久性建筑物作为参照物,而五角亭正好符合这个要求。陈长生不是说过吗,他小时候这个亭子“只是顶子垮了,下面的台台还没有被泥巴埋起来”,而且“台台上立着五根柱子”。方步岳当时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所以他把五角亭画成了这个形状——他是从俯视角度画的,就像我们通常画的平面图那样。小学的波浪形围墙那时还没有倒塌,六边形的水井那时还没有废弃,它们被选作参照物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唐亚辉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旋即用干笑来掩饰:“哟嗬,真是越说越玄乎啦!你以为你是谁呀?是波罗?是奎恩?那我问你,”他拿起“藏宝图”向我扬了杨,“这上面的数字又是什么意思?密码?暗语?”
“那应该是表示参照物与黑三角之间的距离……”
“参照物?你可真能胡扯!那这个小方块又是什么参照物?还有‘必香居’这三个字,你又怎么解释?”
“这个小方块说不定也能找到。”我知道他说的是“藏宝图”上那个小小的矩形,在黑三角西边,与六边形遥遥相对,急忙趴到总图上,从六边形水井那个点开始,向西边一点一点地检查过去。西边没有任何类似建筑物的东西,只有一条蜿蜒的神泉河,还有河边那个2号桩。2号桩是去年才打上的,那时方步岳早已不在人世……
随后我听到“嗤”的一声,抬头一看,唐亚辉已将“藏宝图”撕得粉碎了。
“唐亚辉,你这是干什么?”我有些生气。
“我这是为你好,免得你胡思乱想!”他把纸屑扔到窗外,拍打着手上的灰尘说,“我提醒你一句:石灰石库交图的日期不是17号了,是14号,拖期我就罚你们的款。我希望你不要成为设计院的罪人!”
我望着他冷冰冰的面孔,觉得这小子今天真的有点反常。
36
4月14日,石灰石库的土建施工图按时晒出来了,我立刻赶赴王家坪,同车前往的还有结构专业的老康,他是去向施工单位交底的。一路上我俩都在恭听小刘高谈阔论。
小刘属于这样一种类型的小车司机:他们因为给领导开车的时间太长,听领导说话太多,最后自己说话的腔调也变得酷似领导了。现在他沉思地看着前方:“最近群众的这个情绪啊,不大稳定。不稳定的原因嘛,也不难理解:一季度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院里还没给大家发奖金。我们没发奖金的原因嘛,其实也很简单:院里能保住工资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钱发奖金?我们再三给群众解释:面包会有的——,奖金也会有的——,”小刘把“的”拖得很长,酷似孔书记做思想工作的耐心细致口气,“只要神泉项目50万设计费一到账,同志们的奖金一分钱都不会少的——”
“哎舒总,”老康插话了,“今天我们交了图,这50万就可以到账了吧?”
“恐怕还要等几天,还要等到4月18号,”小刘像陆院长那样皱着眉头,并不知道他的消息早已过时,“18号是项目开工的黄道吉日。”
“开工还要挑什么黄道吉日?这些老板怎么这么愚昧!”老康很不以为然。
“康工你怎么这样看问题呢?”小刘又变得像印国祥了,“这不是愚昧不愚昧的问题嘛。这个问题关系到企业今后的长远发展,当领导的一般说来都是要考虑的。不但开工日期要考虑,风水方面的因素也要考虑,据说人家看好这个项目,就是因为王家坪这个地方风水不错,从前还有一块‘水木清华,龙脉悠远’的大碑,不信你可以问问舒总……”
我胸中忽然咔嚓一响,那是一个架构倒塌的声音。这几天我勉强构建起一个安宁平和的内心世界,完全是依靠这样一个事实:王家坪西边不存在那个小矩形。然而此刻小刘这么一说,我猛然想起这座石碑就在王家坪西边,2号桩那个位置!石碑是“破四旧”的时候才推倒的,方步岳如果到过王家坪,看到的应该是它巍然屹立的醒目形象。这可是一个特征极为突出的永久性建筑物,完全符合他选择参照物的原则,并且画出来正好就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
最后一个参照物也出现了!于是我安宁平和的内心世界便像草棍搭的房子一样咔嚓一声坍塌下来,剩下的只有一团乱麻。
老康和小刘见我忽然低头不语,互相交换着骇异的眼神,我则在紧张地考虑是否叫小刘立刻掉头开回去。当然,仅凭这些“参照物”尚不足以断定厂址压了古文物,然而这种可能性现在已经是个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了。按理说,这个项目不应该马上动工,应该报文物局查清以后再作决定,可我今天带去的,却正是用于开工的图纸。但是不交图纸的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最起码要向各方说出充分的理由,而我的理由仅仅是一番 “推理”,我自己都觉得说服不了任何人。比如人家会说,方步岳的图上写得清清楚楚,他发现的文物是在“必香居”附近,王家坪哪有这么一个地方?我当然可以说,从各方面分析,“必香居”指的应该是那个具有波浪形围墙的院子,也就是陈长生以前就读的小学。可是陈长生说过,这个院子解放前叫做王家花园,并不叫什么“必香居”呀——看来当务之急是找到陈长生,问清楚王家坪有没有一个叫“必香居”的地方,这是整个问题的关键所在。
因此我没有叫小刘掉头,而是叫他开快点。
唐亚辉拿到图纸后,立刻把建筑公司的施工技术人员叫来开了个交底会。老康交底的时候我溜了出来,逢人便问见到陈乡长没有。一个民工告诉我陈乡长正在跟他二叔吵架。我赶紧直奔二叔的茅草房,老远就看见陈长生在门前跳着脚吼,一张胖脸挣得通红:“……你硬是安心跟我们政府作对嗦?人家都搬迁了你老人家还要熬价钱,何别这个样子嘛!”——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把“何必”说成“何别”。
“放你妈的屁!”二叔跳得更高,“老子跟你说了一百道啰,这块地方动不得,你狗日的动了要遭报应的!”
“你这个话完全是迷信嘛……”
“啥子迷信?老子亲眼看到的!白花花的骨头,扁担那么长……”二叔伸开双臂比划着。
“哪个人的骨头有这么长?”陈长生哭笑不得,“你喊大家说,你这个话不是迷信是啥子嘛!”
“你狗日的就晓得说老子迷信!人家城里头的先生不比你狗日的懂得多?人家是戴眼镜的……”
“戴眼镜的又咋个嘛?”
“老子不跟你说啰!”二叔扛起锄头转身就走,气得陈长生一屁股蹲在地上喘粗气。我在他身边蹲下来,掏出烟递给他一枝,等他喘息初定,方才说起正题:
“长生,我问你个事,你小学这个院子,以前是不是叫做‘必香居’?”
“不是,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你们王家坪一带,有没有一个叫做‘必香居’的地方?”
“没有,绝对没有。”陈长生断然摇头。我心里一松,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不但王家坪没有,我们整个乡都没有!这些情况,我当乡长的还不晓得?”说起当乡长,他突然悲愤起来,“妈哟!这个受气的副乡长我硬是不想当毬啰……”
我有点吃惊,忙问他怎么回事。陈长生满脸“苦恼人的笑”,说自从王家坪要修工厂,二叔就一直跟他斗气,乡里派他负责征地搬迁工作,别的人家都搬了,只剩下二叔一家钉子户死活不肯走,搬走的人便认为自己吃了亏,回过头来找他纠缠,“我简直一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你二叔怎么这样固执?”
“他说这个地方有神王爷的坟,挖不得……”
神王爷的坟?!我心里动了一下,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他说的是哪个神王爷?”
“当然是神泉山里头那个啰,你刚才也听到了,他硬说他亲眼见到的……”
“二叔说没说,他什么时候见到的?”
“他说是解放那年。我看他简直是老糊涂了……”陈长生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要走,我赶紧拉了他一下:
“那,二叔说有个戴眼镜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那是说梦话!”陈长生有点不耐烦,“他说那年城里来了个戴眼镜的教书先生,喊他们挖了个坑坑,坑坑里头就是神王爷的骨头,你说这可能不可能嘛?”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陈乡长”,陈长生应了一声,匆匆走了,撇下我一个人蹲在那里发呆。片刻之后,我一跃而起,在工地上到处寻找二叔,但二叔已经了无踪影。
最后我心事重重地来到唐亚辉的办公室。他正端着饭盒狼吞虎咽,顺手将另一个饭盒推到我面前:“午饭我已经打来了,条件有限,你老人家将就吃点吧。”
“唐亚辉,跟你商量个事。”我将饭盒推到一边,“咱们是不是把王家坪的情况向文物局报告一下?”
唐亚辉的筷子停在嘴里不动了。他咬着筷子瞪着眼睛看着我,那眼神有点怪——不是惊愕,而是戒惧。
“舒雁你哪股水又发了?”
我把石碑、以及二叔说的话,告诉了他。唐亚辉极不自然地大笑。“我还以为你找到‘必香居’了呢,闹半天还是这些破玩意儿!行啦行啦,快吃饭吧,吃了饭赶快回去干活,少在这儿跟我废话!”
“要不,我找你们汪老板谈一谈?”
“千万不要!”唐亚辉突然变色,抢步上前将门关严,还将插销别上了,“舒雁,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
“危险?什么意思?”
唐亚辉一愣,然后叫我给他一支烟。我将烟扔过去,他点起吸了两口,才说:“我的意思很简单:王家坪这个厂址是谁给我们选的?是你!向我们打包票说在这个地方建厂肯定赢利的是谁?还是你!”他把桌子一拍,“现在我们搞了一半,你又说厂址有问题了,你怎么向方方面面交代?以后谁还敢相信你?你还有什么脸搞设计?你说你这样下去危险不危险?这些后果你想清楚没有?”
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唐亚辉,你知道吗?正因为项目今天这个局面是我造成的,我才觉得良心不安。何况我又当着这个设总,成天催着大伙儿出图,可要是王家坪真的压了文物,我们的图出得越多,施工进度越快,将来造成的损失就越大,你说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安心?”
唐亚辉吸着烟看了我半天,最后将烟头一扔,说:“要不这样吧,你干脆不要当这个项目的设总了,好不好?脱离这个项目,离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你再不用想这件事情,也就心安了。我当然舍不得你离开,可是对你说来,这是唯一的出路。”
“那样我恐怕心里更不安。”我苦笑着摇头,“唯一的出路是找文物局,我今天回去就向陆院长报告这事……”
“舒雁!”唐亚辉焦急地叫了一声,“这么大的事,你千万不能头脑发热!我劝你好好考虑几天再说……”
“可你们明天就要开工了,我哪有时间考虑?要不你们把施工暂缓两天?”
“这个么……哎你还有烟没有?”我摇摇头,他便走过来,拉开我面前的抽屉翻找。我瞥见抽屉底上躺着一块琥珀色的东西,上面还有个小巧玲珑的狮子,便将它拿起来,笑着说:“这就是那天在工地上捡到的,是吧?”
唐亚辉一把夺过那个东西,往兜里一揣,喘着粗气说:“舒雁,千万不要再走下去了,就算我求你啦,行不行?你不为你自己着想,总得为我想想吧!你知道这个项目对我意味着什么,项目一下马,我不就毁了吗?”
“不是下马,不是下马,”我连忙安慰他,“我们的设计照样进行,只是施工暂缓一下,请文物局拿个意见。也许文物局和你一样,认为我毫无根据,当场就否定了也说不定……”
“你别天真了!”唐亚辉跳了起来,“文物局那帮人我还不知道?整天吃饱饭没事找事,听你这么一说还不赶紧来查?”
“那就让他们查嘛,查清楚没有文物,大家都可以放心了……”
“他们怎么查得清楚?”唐亚辉激动地指着墙上的总平面图,“工地这么大,他们又没个具体目标,还不是只能到处乱挖?那要挖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
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是个问题:如果不能向文物局指出一个具体的勘察目标,他们的确很难做出结论。唐亚辉看出了我的踌躇,立马将我一军:
“你一定要找文物局的话,至少也必须向他们说清楚,方步岳画的那个黑三角究竟在王家坪什么位置。可你现在还有方步岳的图吗?没有图你怎么说得清楚?然而,你要是连这个都说不清楚,就把他们叫来没完没了地折腾,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啊?”
唐亚辉两手抱在胸前,偏着脑袋看着我,显然认为这一着棋把我将死了。可我马上想出了办法。我将墙上的总平面图取下来摊在桌上,拿起一把丁字尺,先在六边形水井与2号桩之间划了一条东西方向的连接线,然后又在破碎站下端与波浪形围墙西北角之间划了一条南北方向的连接线。我边画边告诉他,“藏宝图”上那个黑三角就是这两条直线的相交点,方步岳要是在王家坪发现了埋藏文物的深坑,它的位置应该就在这个点附近。
唐亚辉眨巴着眼睛看了半天,猛地伸出手指在图上一戳:“你看看这个点在哪里!离石灰石库远得很呢!我们明天施工对它根本没有影响嘛,你干吗这么着急?”
其实我也看出来了,这个点是在露天堆场中央。露天堆场根本不需要施工建构筑物的基础,因而不存在破坏文物的问题。唐亚辉高兴起来,拍着我的肩头说,这下子你应该有时间考虑了吧?老弟,还是冷静下来,慢慢想一想吧。我说想一想当然可以,不过既然早晚要请文物局介入,那就宜早不宜迟,拖得越久,对项目越不利。
“你还要找文物局?”唐亚辉的笑容凝固了,“舒雁,你连事情都没有弄清楚,仅仅为了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就叫文物局来折腾我们,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自私了吗?”
唐亚辉的声音中有一种东西,既像是绝望,又像是伤感,我心里不由得颤了一下,这当然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舒雁,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想想你到底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你说方步岳在王家坪发现了文物,有谁看见了?嗯?”
他的话使我突然找到了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唐亚辉,咱俩别争了,这事其实很好办。你还记得吗——大学时期方丽华给了我一张她父亲的照片,明天我带着这张照片再来一次,请二叔认一认是不是那个教书先生,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门上响起敲门声。我拉开插销,小刘把脑袋伸进来:“舒总,咱们该回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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