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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咖啡色的日记(第三部 25-28)

时间:2018/10/10 作者: 田桢 热度: 77433
  25

  评审会上“不战而胜”的消息在院里传开后,广大同仁普遍面带喜色。他们以为这个大项目的设计合同马上就要签下来了,面包马上就要有了,却不知道还有个贷款问题。评审会一结束,陆院长就跟汪德才提起签合同的事情,汪德才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陆院长便说我们院和银行是有良好关系的,这种良好关系是在进一步发展的,不日就会有结果的,汪总不妨在嘉平多住几天等等……

  汪德才等了几天,等得不耐烦了,便准备打道回府。就在他动身的前一天,左爽之一阵风似的冲进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人大副主任的儿媳妇终于赏光,恩准出来“吃个便饭”了。“时间就是今天晚上,地点就在汪总下榻的美华大饭店,唐总把包间都订好了。陆院长他们几位领导都要过去作陪,车里坐不下,舒总你下班以后就直接过去吧。”

  我说这种事你何必把我拉上?又不是谈技术问题。

  “不是我要拉你,是小田的建议。他建议我们一定要去一个能够把项目的情况和盈利能力谈清楚的人。这些问题当然是设总最清楚,所以你不去怎么行呢?记住:二楼8号包间,6点半一定赶到。”

  赶到美华大饭店正好6点半。存好自行车后,我站在饭店门前,下意识地朝停放汽车的地方望了望。火红的夕阳下,宽阔的停车场一片喧嚣,一些小轿车正从那里缓缓开出来,更多的小轿车一辆接着一辆匆匆开进去,各种式样的金属车身映着晚霞闪耀着血染的光彩。我用眼睛搜寻一下,发现院里那辆破旧的伏尔加已经停在一排崭新的轿车中间了。

  就在这一刻,隔着熙熙攘攘的车流,隔着来回奔忙的人群,我看到了一张酷美的面孔,一张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孔,方丽华的面孔!她身着一套典雅的西装套裙,乌黑的头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皇后一般旁若无人地穿过停车场款款走来,毫不理会身边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那一瞬间所有的喧嚣都停止了,车流、人群、停车场和这条繁华的大街都像默片一样寂静无声,恍惚之中我觉得她就像是从云霞中直接走下来的……

  事后我想起巴尔扎克说过一句话:世间有一种令人不相信的幸运,它的到来,有如晴空霹雳足以炸毁一切!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就是被他说的这种晴空霹雳炸懵了。我像根柱子似的僵立在大理石台阶上,丧失了语言能力、动作能力、思维能力以及活物的一切能力,任凭进进出出的人群将自己撞来撞去。直到她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几米远处经过,步入门厅以后,我才清醒过来。

  魂系梦萦的方丽华到这个城市来了!不是在梦中,是真的来了!她也许是来出差,也许不是,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就住在这座饭店!

  我发疯般地拨开人群冲进门厅,看见方丽华的背影走进了一部电梯。奔过去时电梯已经上升了,只见门框顶上的指示窗里,一排数字一个接一个依次轮流发亮:4、5、6……然后在“8”上停住不动了。这么说她住在八层?这个念头刚闪出来,那发亮的数字已经变成“9”,随后又在“11”停住了。这以后我发现每个数字都停了一会儿,直到最后的“16”。这么多楼层都停,根本无法判断方丽华住在哪一层。然而今天我无论如何要找到她!哪怕只对她说一句话——“方丽华我从来没有骗你!”21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句话了!

  我焦急地等待电梯下来。电梯下来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糊涂:根本没有必要乘电梯上去找,只消到总服务台一查,就可以知道她的房号了。

  总服务台的小姐查了很久,最后十分抱歉地对我说,他们这里没有一位名叫方丽华的旅客入住。我反复说小姐请你再查查吧,我刚才亲眼看见她上去的。小姐笑着说先生啊,您这位朋友上去了不等于她住在这里嘛,她可能和您一样,也是来找人的。

  我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宽大的门厅出神,脑子里一片怅然。天哪!难道这一次又要和她失之交臂?不,决不!这次机会绝不能错过,一旦错过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实在不行我就在门厅这里坐等,哪怕等上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她总要出来一次吧,出来时她一定会经过这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我从恍惚中惊醒。抬眼一看,唐亚辉和左爽之两人从我面前冲过,匆匆奔出大门去了。隔着玻璃看见他们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才想起我把二楼那桌饭局搞忘了,然后就看见左爽之把脚一跺,推门走了进来。我迎着他走上去,做了个满怀歉意的微笑:“你们是不是在找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看到一个熟人,所以没上去……”

  “你不用上去了,”左爽之气急败坏地说,“这顿饭不吃了。”

  “银行的处长没来?”

  “来倒是来了,可是比不来还糟!一进门就突然翻了脸。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费这个劲了!”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这时唐亚辉也从门外回来了,左爽之不无怨气地看了他一眼,“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他们甲方。”说完就上楼去了。

  我把疑问的眼光转向唐亚辉。唐亚辉喘了口粗气,说:“她是方丽华。”

  “谁?”我一把抓住唐亚辉的衣服。

  “银行的处长就是方丽华,我也是今天见了面才知道的。”然后他苦笑着把方丽华“突然翻脸”的经过说了一遍:方丽华进门时还是笑嘻嘻的,汪德才第一个迎上去,小田赶紧介绍说这位就是豪发公司的汪老板。汪德才伸着手连声说哎呀呀呀幸会辛会,话没说完两个人就同时愣住了。然后方丽华冷笑一声,慢悠悠地说汪文革,原来是你呀!真是冤家路窄啊,想不到这辈子你也有求我的一天!汪文革你想要贷款是不是?想要贷款你就等着吧,等到你死了臭了成了一堆烂泥也休想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钱!说完把门砰地一摔就走了。“前后过程不超过五分钟,把我们大家都搞懵了。等我和左处长回过神追出来,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方丽华什么时候认识汪德才的?”我问,“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他们两个认识。”唐亚辉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哎呀,我现在也是满脑袋浆糊。舒雁你先回去吧,我还要上去跟汪老板商量商量……”

  回家的路上,我在电话亭给“大表哥”挂了个电话,约他见一次面。

  26

  和“大表哥”的见面是第二天傍晚在一家小酒馆进行的。两人边谈边喝,我是象征性地喝,他则是实质性的。我向他说明了我要去找方丽华的打算,以及为什么必须把他在西华大学和人吵架的事情告诉方丽华。罗剑云听后,沉思良久,说了声可以,“但是最好不要说出我的姓名和身份。另外,你也问问你这个同学,她知不知道她父亲留下的那张图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里刚坐下,唐亚辉没有敲门就进来了,满脸倦容地往藤椅上一倒,告诉我汪德才今天走了。

  “他对这边的贷款已经完全不抱希望,直接飞往东南院做那边银行的工作去了。可他这一走,我怎么办哪?这个项目我不就没戏了吗?我辛辛苦苦搞了这么久,不就成了给他人作嫁衣裳吗?所以他叫我一起走我没听他的,我要留下来再做做方丽华的工作……”

  我问他方丽华和汪德才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嗨!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汪德才说他们以前在一个单位呆过,文革期间有点小小的隔阂……”

  “汪德才以前也是六间房机械厂的?”

  “是呀,那时候他叫汪文革,文革结束以后才又把名字改回来。我看他们这点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文革期间哪个单位没闹过派性?现在谁还会去翻这些陈年老帐?唉——,为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就让我白辛苦一场,你说我冤不冤哪?所以我叫卓娅芳今天晚上去找方丽华了,看能不能挽回一下。我本来想叫你去,后来一想,不行——方丽华跟你分手的时候已经不理你了,还是卓娅芳去合适。卓娅芳跟她一直关系不错……”

  卓娅芳来时已经过了11点,她一进门就对唐亚辉摇头:“我看贷款的事情你就死心了吧,方丽华说她和汪德才势不两立。”

  唐亚辉怔了一下,说问题没这么严重吧,汪德才不是说他们只是一点小小的隔阂吗?卓娅芳不屑地一笑,说汪德才的话你也相信?还是听我从头告诉你吧。

  据她说,那桩“小小的隔阂”是这样的:

  方丽华一到六间房机械厂,就被汪文革缠上了。他仗着自己当时是厂革委会主任,天天把方丽华叫到办公室谈心,硬要和她交朋友。汪文革敢于如此狂妄,是因为学校在文革前很缺德地将方丽华“给父亲翻案”的问题装进了她的档案,而这份档案如今就在汪文革手里。他对方丽华说,她这个问题推一推就是敌我矛盾,拉一拉就是人民内部矛盾,怎么定性全凭他一句话。有一次汪文革说着说着就要动手动脚,被方丽华狠狠打了一耳光。到了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他就把方丽华揪出来,关进学习班隔离反省。在学习班里他还继续来纠缠,说方丽华只要答应了他,马上可以放出来恢复工作。方丽华死也不肯,汪文革就三天两头开她的批斗会。方丽华完全绝望了。在那个偏僻的小厂,没有任何人能够替她说句话,她唯一能指望的人是一同分配来的赵军。但那时赵军父亲的“叛徒”结论还没推翻,赵军本人在厂里也抬不起头。最后方丽华选择了自杀。一天深夜,她割开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然而被人发现了,送进医院抢救过来。从医院出来后情况发生突变,赵军的父亲解放了,还出任了他们那个省的革委会副主任,于是赵军在一夜之间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变成了革命领导干部子弟,连汪文革都惹不起了。赵军找汪文革大闹了一场,汪文革只好把方丽华放出来。方丽华出来后就和赵军结了婚,也成了革命领导干部的亲属,她的所谓问题当然也就一风吹了。随后她和赵军双双调到省城,安排在银行系统工作,算是彻底脱离了苦海。

  卓娅芳说的时候,我心中一直有种揪心的疼痛,喉咙里堵了一团东西似的,过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方丽华说起这些事是不是……是不是很难受?”

  “这倒看不出来。”卓娅芳说,“方丽华今天晚上一直在笑。她说她早就报复回来了。文革结束后,汪德才被定为‘三种人’,关起来隔离审查,方丽华专门写了揭发材料,把他狠狠整了一把。后来汪德才被开除公职,从厂里灰溜溜地滚蛋了,方丽华说她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快意得很。”卓娅芳顿了一下,又说,“我觉得方丽华好像变化挺大的,和咱们这些人不大一样了……”

  “那当然!人家现在春风得意,大权在握了嘛,和你们这些画图匠当然不一样。”唐亚辉说,“舒雁,你没看见她昨天晚上走进来那个样子,那真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哪,整个一女强人的样子……”

  卓娅芳深深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今天我跟她说这笔贷款对神泉项目很重要,方丽华哈哈大笑,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汪德才来求她,又给了她一次报复的机会,这是她调到嘉平以后最开心的事情……”

  “哦——,”唐亚辉突然一拍脑门,“我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了?”卓娅芳问他。

  “汪德才曾经说过有个女人最看不起他,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现在我明白他说的是谁了——就是方丽华。”

  卓娅芳呸了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想想,怎么可能呢!”

  “这倒不一定,那年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不过,唉——,看来我这贷款的事儿倒是真的没戏唱了……”唐亚辉叹着气,皱着眉头在地上走了一阵,又问:“方丽华还说了些什么?”

  卓娅芳看了我一眼。“后来我们说的都是舒雁的事情……”

  27

  不止一位作家说过:人到中年以后,最好不要与初恋情人见面,否则只会使对方感到失望。当我在雅韵咖啡厅坐下来时,心头掠过的正是这句话。

  作家没说他们的告诫是针对男性还是女性,从理论上说,可以理解为对于我和她都适用。然而理论一联系实际,这话的适用范围就缩小了一半,因为也是作家说的:有的女性二十岁最美,有的三十岁最美,有的到了四十岁才最美。而方丽华就属于最后这种。前天,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发现她比以前更美了。不是那种含苞欲放的美,而是一种成熟的美,盛开的美,光彩照人的美,具有震撼力的美,顷刻之间便像子弹一样,将我击穿了。

  这样,作家的告诫就只适用于我。

  我朝四周看看,发现这个环境充满浓郁的温馨情调。空气中回荡着轻柔缠绵的钢琴曲,小桌边坐着的都是成双成对衣着光鲜的情侣。连墙上的璧灯都是并蒂莲形状,发出的光亮朦胧而柔和,仿佛一双双脉脉含情的眼睛。这个地方是方丽华指定的。上午我给她打电话,说有点事想跟她谈一谈,她马上说那就在我们银行对面的咖啡厅见面吧,就是昨晚我和卓娅芳谈话的地方。来了以后,我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格格不入。特别是那些气宇轩昂的男性成功人士,相当打击我的自信,竟使我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这种感觉本人还从未体验过呢。本人一向不修边幅,不管姚娟怎么说我“邋里邋遢”,苗玲怎么说我“老气横秋”,本人一概充耳不闻我行我素。然而今晚,拎着个旧文件包走进这间咖啡厅时,看见服务员眼里极迅地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我突然感到不妙了。老气横秋加上邋里邋遢,等会儿方丽华见了,没准也会大吃一惊……

  正这么想着,忽见几位男士盯着我背后的眼神有些发直。回头一看,原来是方丽华婷婷娉娉地走过来了。我再一次感到了她那种美的力度,这种力度使我忘记了应有的礼貌,以至于连欠欠身子的动作都没有做一下。

  “什么时候来的,等很久了吧?”她落落大方地在我对面坐下来,说话的口气仿佛我们不是分别了二十年,而是昨天还见过面。

  我说不久不久,我也是刚来。她摸了摸桌上的咖啡杯,抿嘴一笑:“咖啡都放凉了,还说不久。你应该等我来了再叫咖啡。”然后招手把服务员(就是刚才对我表示诧异的那个)叫过来,吩咐他把这两杯咖啡撤走,另上两杯热的。

  服务员殷勤地点着头转身走了。她将肩上那个小巧精致的女式挎包摘下来,随手丢在身旁的坡形沙发椅中,然后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将我和她的记忆进行比对。

  “舒雁,你还是以前的样子,一点没变。怎么样,这些年还好吧?”

  我说还好还好。

  她笑盈盈地把头一偏:“听说你现在还是单身?”

  这个问题有点微妙。电视剧里初恋情人久别重逢的场面往往就是从这种话题开始的。正在踌躇如何措辞,服务员将热咖啡送来了。我从糖罐里舀起一勺砂糖要往她的杯里放,她伸手朝杯口捂了一下:“不用,我习惯喝清咖啡,不加糖的。”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还有她无名指上那枚精致玲珑的钻戒,使我感觉到了我与她之间的距离,于是我决定直奔主题,谈完就走。

  “方丽华,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方丽华眼里暗了一下,旋即低下头,用小勺缓缓搅动杯里的咖啡。她神情的变化使我蓦然意识到,我将要说的话将会勾起她许多伤心的回忆。我将视线固定在那个糖罐上,说:“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有些……可能有些……怨恨,但是嘉华大学那件事的确不是我干的。我当时没对你说清楚,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然而现在我知道了。”接着我把二十年前发生在嘉华大学的那场抬杠一口气讲了出来,只是隐去了罗剑云的的姓名。说完我抬起眼睛,见她垂着睫毛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歉疚。

  “方丽华,也许我不该一见面就跟你提起这些往事,引起你的伤感,可是这件事情折磨了我二十年……”

  她抬起头来,脸上并没有我预料会看到的悲戚神色。“舒雁,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怎么会伤感呢?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了。”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很温柔,“我只是没想到你为这事折磨了自己二十年。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我早就断定那件事不是你干的。”

  “你早就……断定?”

  “我是凭我的直觉。那天我是因为母亲的事情来得太意外,一时冲动对你说了那些话,当时从一切迹象看来,除了你好像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后来你去实习了,我渐渐冷静下来,就觉得不可能是你。因为你给我的印象是个完全透明的人,就像玻璃做的那样,我想你对我绝不会说假话。我这个想法没告诉别人,只对我姨妈说过,可她总说我幼稚,说我太轻信别人……”她停了一下,突然露出笑靥,“我高兴的是我的直觉今天终于得到证实了!”

  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

  “那你怎么说再也不想见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她黑亮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那神态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感到那个纯真的少女似乎又回来了。

  我说起她姨妈从上海寄来的那封信。她越听越惊讶。然后两人互相诉说当时的情况,我这才搞清楚:我寄往上海的所有信件统统被她姨妈截留了,她一封也没见到,而那些使我伤心欲绝的话,也是她姨妈杜撰出来的,因为姨妈认为我是带来所有苦难的灾星。

  于是两个人都有些黯然。

  稍后,还是她先打破沉默:“舒雁,你不是还有正事要说吗?”

  我猛醒过来,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张复印纸,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她困惑地把头一偏:这是什么呀?我说这是夹在她父亲日记封套里面的一张图,接着又告诉她这张图是怎么“失而复得”的。她听了一半就笑起来,说我想起来啦,这不就是你在笔记里写过的那个什么“藏宝图”嘛,你和那个唐亚辉还挖空心思琢磨了很久,硬要从这里面找什么宝贝,好像说是珍珠什么的,对不对?我说不是找珍珠,是找钻石。她放声大笑:那你们现在琢磨清楚没有,这上面画的是什么玩意儿?到底是珍珠还是钻石?我说这个问题怕是永远也搞不明白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张图毕竟是你父亲留下的,所以给你带来了,留着作个纪念吧。她笑着在我手上打了一下,说你怎么还这样,什么事都这么认真,干吗呀?还是说说你的正事吧。

  我说已经说完了。

  “说完啦?”她好像不相信似的,“没有啦?”

  “没有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心想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同时发现自己有些惆怅。

  随后就听见她吐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我以为你今天找我,和卓娅芳一样,也是为了贷款的事呢,想不到你直到现在还是这么……这么浪漫。”

  “浪漫?”我没料到她会对我发生如此严重的误解,手上一抖,咖啡洒了一桌子,“方丽华我今天找你绝没有那个意思……”

  她噗地一笑,顺手抓起“藏宝图”擦桌子,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找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把以前的事情说清楚,对我有个交代,对不对?”她把沾满咖啡的“藏宝图”扔进废纸篓,调侃地看我一眼,“可你这就是一种浪漫,只不过你自己感觉不出来而已。你以为只有吟诗赏月谈情说爱才叫浪漫吗?其实浪漫,说白了就是脱离现实。”她朝四周看看,手指灵巧地划了一个圈,“你看看坐在这里的这些人,一个个情意绵绵的样子,可是他们中间有谁会为了一件早已过去的事情苦苦折磨自己二十年?我敢说一个都没有。只有你舒雁才会这样,你这不是浪漫是什么?”

  我一时语塞,觉得她的语言透彻而又锋利,几乎称得上入木三分。我想这都是阅历使然——她毕竟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了。

  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露出一种蒙娜丽莎式的神秘微笑,当然(请达.芬奇不要生气),她比蒙娜丽莎迷人得多。

  “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咱们分手后,代替我的会是卓娅芳。其实当年我对你们的那场所谓误会,可以说并不完全是误会。这种事情,女孩子之间,彼此看看眼睛就全明白了,蒙在鼓里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尴尬至极,心想电视剧这样发展下去,就叫人没法演了。她看出了我不想谈这个,便又回到先前的话题,问我为什么至今还是单身。“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听卓娅芳说,你们单位有个苗玲就很不错嘛。”

  “苗玲?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怎么什么事到你这儿都变得不可能?别跟我说什么年龄差距呀,代沟呀,要说就说真正的原因。”

  苗玲的问题其他人也问过我,我从不正面回答,但是今天,面对着她,我不知为什么产生了一种敞开心扉的欲望。

  “真正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而没有爱情的婚姻……”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对吧?”方丽华又露出调侃的笑容,“你呀,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婚姻和爱情本来就是两回事。特别是咱们中国,人们根本没有这种意义上的道德观念。你睁开眼睛看看周围,有几个家庭是靠爱情维系的?尤其是咱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都是文革期间结婚的,结婚就是为了过日子。那个年代人们根本不承认生活中还有爱情这个东西。”

  “这倒是。” 我深有同感地点着头,觉得和她一起聊天的那种愉悦感又回来了,“那时候的人说话都尽量回避这个字……”

  “还说别人呢,你不也是这样吗?”她瞟我一下,眼里波光潋滟,“那时候我一直想听你说这个字,可是你直到最后也没说……”

  “因为我往往是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你这话说对了!所以咱们那时候完全是柏拉图式的……”

  “其实柏拉图式的才是最美好最纯洁的……”

  “因而也是人们最不能理解的。那时候你要是跟人家说起柏拉图,人家肯定吓一跳,说你中毒太深……”

  “甚至说你神经出了毛病,没准还会起个大早替你到安定医院去排队挂个号。”

  方丽华放声大笑起来,引得周围桌边纷纷投来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前者属于男士,后者属于女士。

  “啊——,”她往坡形沙发一靠,两手搭在扶手上,欣喜地摇着头,“好久没和别人这样互相打断争着说话了……”

  “我也是。”

  “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她惬意地闭上眼睛。

  “这种感觉真好。”这句话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来的。然后对视一眼,一齐笑了。

  “方处长!”忽听有人叫了一声。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挽着一位胖姑娘从楼梯那边快步走来。

  “方处长,您也在这儿呀,真巧!”小伙子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没等方丽华答话,便指着胖姑娘说这是小李,她爸爸就是上次来过的李县长。胖姑娘立刻伸出双手,抓住方丽华的手使劲摇,一边语速很快地说哎呀你就是方处长呀,早就听小白说过你了,没想到方处长这么年轻这么有风度呀!哎呀赵主任身体好吧?孟夫人也好吧?方丽华愣了一下,胖姑娘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来,说方处长你不知道,赵主任上个月带着孟夫人到我们县视察就是我爸爸接待的嘛,我爸爸还说过两天要到您家去看望老领导呢,方处长请你一定要替我们向他们两位老人家问好呀……接着小伙子也坐下来,和胖姑娘一边一个,将方丽华夹在中间,两张嘴一齐忙乎,弄得方丽华无所适从,不知听哪边的好。

  他们离开后,方丽华轻轻说了声“真烦”,然后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刚才咱们说到哪儿啦?”

  “好像说到把柏拉图弄到安定医院。”我说,“不过,现在的人对待柏拉图可能友好一些……”

  “我看不见得,”方丽华摇摇头,“现在的人都很实际,离柏拉图更远,许多婚姻都是金钱婚姻。”

  “这种婚姻是最不道德的……”

  “最不道德的是政治婚姻。”她冷冷地说,突然变得兴趣索然。

  28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饱尝了一分为二的痛苦,因为我分裂成了两个舒雁,这两个家伙每天都在我心中打架。其中一个家伙愚蠢而又极其固执,天天纠缠着要我给方丽华打电话。另一个理智的舒雁就叫他识相一点,自爱一点。人家方丽华已经有家了,而且还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高贵华丽的家,省领导的家还不高贵吗?何况人家本人也是重权在握的信贷处长,养尊处优的少奶奶,习惯于喝不放糖的清咖啡,穿名牌服装,戴贵重首饰,和你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你还是远远躲开,不要自找没趣吧!你要继续当思想的巨人也未尝不可,那你就悄悄地单相思算了。但是行动上必须是矮子,不得越雷池半步!打电话已经属于行动范畴了你知道吗?再说你一个单身汉跟人家打电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当第三者?柏拉图式的第三者也是第三者!

  理智的舒雁义正辞严,愚蠢的那个却总是不肯死心。然而“第三者”这顶帽子毕竟太可怕了,所以这个备受争议的电话就始终没有打。

  但是思想的巨人是个很折磨人的角色,而在不惑之年来当这种巨人,就显得尤其可笑和可悲。为了转移心思,我非常渴望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劳动将成为人类第一需要”这句话在我看来,真是有道理极了。不巧的是这时候院里却没有什么活干。唐亚辉在嘉平呆了个把星期一无所获,最后带着空空的行囊离开了,神泉项目也就没了下文。全院群众和我一样深感失望,因为神泉项目一旦落空,就不仅是“将成为”的第一需要无法满足,连工资和面包也无法满足了,这可是现在时态的第一需要。现在进行时!

  深感失望的全院群众在一个明媚的星期六下午被召集起来开大会,听一位北京来的领导作报告。白发苍苍的领导在麦克风里大声疾呼同志们,你们的观念必须转换,必须尽快转换啊!再过几年你们就要走向市场了!国家就不再给你们发工资了!也不再给你们拨事业费了!你们就不能吃皇粮了!就必须自己找饭吃了!形势逼人哪同志们,你们的观念不转换怎么行?……

  “妈拉个把子!”杨永远在我背后愤愤地嘀咕,“我看他自己的观念才该转换!我们早就他妈的没皇粮吃了,他咋到现在都不知道?哎苗玲,这个糟老头子是哪儿来的?”

  “他是部里的一个巡视员,”苗玲小声说,“到峨峰山江都堰七寨沟巡视了一圈,路过我们院的……”

  “怪不得!老王八蛋吃皇粮吃惯了,以为我们也跟他一样。游山玩水的政府官员叫咱们转换观念,真他妈的滑稽!”

  同样的感受给了我们同样的渴望,所以大家都渴望赶快散会。然而“老王八蛋”作报告的瘾头很大,一直讲到下班以后,才在热烈的掌声和怨声中结束。掌声主要来自思想进步的同志,怨声主要来自思想落后的同志。落后的同志倒也没怨别的,只是说咱们周末陪他加班一个小时,这加班费是院里发还是部里发?

  回到办公室,听见桌上的电话铃在响,我拿起来问了声:“请问你是哪位?”

  “柏拉图!”一个悦耳的声音。

  “方丽华!”我喜出望外,几乎不敢相信真的是她。

  “你这会儿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还是在雅韵咖啡厅?”

  “不,我这会儿在家里。我住在棕榈花园,A区6栋二层3号,你能过来一下吗?”

  棕榈花园这个名字经常在电视里听到,坐上出租车以后才知道它比我想象的远得多。出租车出城以后开了很久,才在一个路口见到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棕榈花园,高尚住宅,成功人士的名片……”下面有个醒目的箭头指向一条林木幽深的小路。顺着小路又开了几分钟,路旁出现一排漆成金色的欧式栅栏,隔着栏杆可以看到一大片修剪整齐的树木和草地,以及掩映在绿树丛中的一栋栋别墅式小楼,小径边上的路灯都是普希金时代的式样,在暮色中暖暖地放出橘色的光亮。司机在大门前将车停下,告诉我到了。

  门口站岗的保安戴着一色的贝雷帽,看上去很像联合国维和部队。他们告诉我,A区6栋就是草坪后面那座楼。

  按下门铃时,我想一定会见到一大堆家庭成员:年高德昭的赵主任、尊贵严肃的孟夫人、春风得意的赵军先生、活泼可爱的儿子或/和女儿,当然还有至少一名保姆。我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向他们一一问好。然而门打开以后,我只看到了方丽华一个人。

  “愣着干吗?快进来呀!”她很随便地笑笑,转身朝空无一人的客厅走去,柔软的拖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轻盈无声。粉色的丝质睡衣把她身体的曲线凸显得很清楚,我有点不敢看,便低头去看脚下。脚下是进门处的踏脚垫,上面摆着几双拖鞋,这使我想起自己应该换鞋,紧接着又想起一个尴尬的问题——我的袜子前端有个破洞。好在拖鞋中有一双是那种不露脚趾头的,我便把脚伸进去,跟着她走到沙发跟前。

  “赵军在家吗?”落座之前我很有礼貌地问道。

  “他在广西开他的公司。”方丽华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的沙发,“坐吧,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敢过去坐在那个地方,虽然我很想去。我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了。

  “孩子也不在家?”

  “我根本就没生孩子。”她浅笑一下,略带讥讽的味道,“所以他们一直不肯原谅我。”

  “谁?”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有谁?赵军的父母呗!”她说,一边将手伸向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果盘,旁边还有一瓶洋酒和两只高脚杯。她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熟练地削着皮,又补充了一句:“特别是那个老太婆!”

  “这种事根本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很不以为然地说。

  “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罪过了。”她的口气很平淡,像是在谈论别人家里的事,“你别看这种人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骨子里还是个农民,封建意识比谁都严重。”

  “只要赵军不在乎就行了……”

  “赵军?别提他了!”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慵懒地伸了伸腰肢,“我调到嘉平这么长时间了,他一次都没回来过。”

  我不禁愕然。天下竟有这样不珍惜幸福的人!沉默一阵以后,我问她叫我来是什么事?

  “没事就不可以叫你来吗?”她幽幽地看着我。

  我想说我求之不得。但我只是说可以,当然可以。

  “今天我回到家,到处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除了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我四下看看,客厅十分宽敞,淡黄色的墙纸色调很柔和,壁上挂着几幅小巧的风景画,处处都考究而雅致,空气中还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然而,确实有点冷清。

  “每天回来都是这样,可是今天突然觉得特别寂寞,就给你打了电话,叫你过来陪陪我。”她拿起红酒,将两只高脚杯一一斟满,说:“舒雁,陪我喝杯酒吧。你也是单身一人,应该能够理解我坐在空荡荡的家里是什么滋味,最痛苦的是在寂寞的时候,我连个倾吐的对象也没有……”

  “单位上总还有些谈得来的同事和朋友吧?”

  “以前嘛,倒是有一两个,可是调到这边以后……”她摇摇头,端起高脚杯喝了一口,“现在身边全是些语言无味的人,有的人几乎每说一句话都是有目的的。整天和这些人打交道,真累。”

  我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味道酸酸的,一点都不甜。

  “你调到嘉平来,后悔啦?”

  “当然后悔!”她咬着下唇笑,脸上升起一片潮红,“特别是那天见到你以后,就更后悔啦!那天听着你说话,我觉得自己在变,一秒钟一秒钟地变得年轻,又回到当年了。回来以后总也忘不了这种感觉……”她突然探过身来,伸出手指在我额上狠狠戳了一下,“恨死你啦,好折磨人!”

  我心里一阵乱跳,费了点劲镇定下来,用戏谑的口吻掩饰着自己:

  “你那天不是说,你早已不多愁善感了吗?”

  “不错。”她笑了笑,神情有些异样——既有几分痛苦,又有几分痛快。“我是不多愁善感了,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割腕的事,你听说了吧?”

  我点点头:“好危险,幸亏被人发现了……”

  “不,是我自己不想死了。”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我才发现她已经有些醉意。“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我的血从血管汩汩地流出来,啪啪地打在地板上,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自己这样死掉太不值得了。我问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洁身自好吗?不就是为了向那个汪文革抗争吗?可是人人都在这么凑凑乎乎地活着,为什么就我一个人不能活?就非得去死?那一刻我觉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要是有人把我救过来,我一定要换个活法,不再这么清高,不再这么傻!”她又倒了一杯酒,举起杯子对着灯光凝视着,“屋里还睡着两个人,监视我的。我的血掉在地板上这么响,可她们就是听不见,睡得死死的。我真想把她们叫醒,可是我已经喊不出来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去蹬床边的脸盆架,听到它哐地一下倒下来,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站起身抱着胳膊肘缓缓踱步,一边走一边说: “从那以后,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多愁善感了。但是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人活着就要寻求欢乐,特别是要趁着自己还能享受生活的时候……”她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子看着我,目光炯炯,异样的妩媚:“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没来得及回答,她忽然呻吟一声,将我紧紧抱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热吻使我几乎昏厥。透过薄薄的睡衣,我感触到她丰腴柔软的身体,浑身的血液便像酒精那样,腾的一下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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