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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咖啡色的日记(第三部 9-12)

时间:2018/10/10 作者: 田桢 热度: 80356
  9

  第二天早晨,传达室的老翟头送来的报纸中间又夹着一封信,信封上我的名字也是电脑打的。我的心往嗓子眼提了一下,硬着头皮撕开信封,却是某个刊物编辑部寄来的稿件录用通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动手干活,同时祈求上帝保佑,让唐亚辉在出差的路上想起这件事,把那个电话打了。要是那样的话,他回来我就请他好好啜一顿,关于欧小姐的笑话便是最好的下酒菜……

  干活具有镇定神经的作用,当卓娅芳拉着工艺室的小楚进来时,我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气定神闲。

  “舒雁,这种事情你到底管不管?”卓娅芳把她手中的互提资料单往我桌上一拍,“你看看他们提的是什么资料!连设备的电机数量、电压、功率都是拍脑袋估的,叫我们怎么干活?”

  “我有什么办法?”小楚满脸委屈,“这种新型冷却机我们以前没用过,院里又没有设备资料,我怎么知道它要配几台电机?我们杨主任说了,反正新疆这个项目现在只是初步设计阶段,又不是直接施工,叫我参照以前的老资料估计一下,先应付过去再说……”

  “又是应付!又是应付!”卓娅芳怒不可遏,“你们主体专业一应付,我们这些辅助专业都得跟着应付,可是这种糊弄人的初步设计有什么意义?这样下去我看我们嘉平设计院干脆改名叫糊弄设计院算了!”

  我觉得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院里没有设备资料,你们工艺专业当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对小楚说,“但是这么应付也不是个办法。你们应该赶紧到制造厂把设备资料收集回来,然后重新给其他专业提资料。”

  “那我这些资料图岂不是都要返工?”小楚马上着急了。

  “该返工就返工。现在返工完全来得及,这家制造厂就在兰州,来回一趟不过是几天工夫。”

  “这事我可定不了,出差收集资料要杨主任安排。”

  我当即给杨永远打电话。他不在办公室。我只好叫小楚先回去,把我的意见转告他的杨主任。

  小楚走到门边又站住了。“舒总,你叫我返工我没意见。可是有句话我必须说在前头:院里总得给我们另外增加一点返工奖金吧,要不我这一个多星期不是就白干了?”

  小楚走后,卓娅芳叹了一口气:“活还没干就先说奖金,现在的人怎么都跟我们家那个一样……唉,看来我们只好也跟着他们应付了。你跟杨永远是商量不出什么结果的。这种由于他们自身原因引起的返工,院里不可能追加奖金,所以杨永远绝对不会同意你的意见。”

  一说到奖金我就底气不足了——副总工程师只管技术,对奖金问题没有发言权。但我嘴巴上还在提劲:

  “那也不见得吧。院里早就定了:今后所有项目一律采用新型冷却机,所以这种设备资料不光是新疆一个项目要用,以后其他项目都要用,他们总不可能老这么糊弄下去吧?”

  “那就让事实来说话!我看你和唐亚辉一个德行,都喜欢一厢情愿,只不过一个是理想主义的一厢情愿,一个是拜金主义的一厢情愿。”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件事:“哦,对了,全大头刚才来了个电话,说明天咱们十六中的老同学聚会,上午九点在嘉平公园茶馆会齐。他叫我转告你,千万别忘了!”

  “那明天咱们一起去?”

  “不了,今天晚上我得回去陪我妈过生日,明天我从那边坐公共汽车直接过去。”

  卓娅芳离开以后,我还在想她说的话。杨永远很可能就是她说的那种态度,但是初步设计老是这么应付下去叫人实在不甘心,也不放心。这个问题还真是有点伤脑筋……

  一伤脑筋就想抽烟。桌上的烟盒空了,于是我拉开抽屉,一眼瞥见烟盒上面躺着一张A4规格的打印纸。

  “明天就是三八节了,我的花你到底办不办?难道你真的想用左手写字吗?”

  我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半天才醒过神来。看来唐亚辉是指望不上了。我砰地碰上门锁,匆匆来到单科长的办公室,把两张纸条放在他的面前。

  我说的时候单科长听得津津有味,随后他把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他发出一声叹息:

  “说来说去不就是要你一盆花吗?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天天催你,也确实有点烦人。”单科长同情地咂咂嘴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有些女的就是喜欢这些名堂,啥子花呀、草呀、鸟呀、洋娃娃呀……简直叫人搞不懂。我有个战友谈了个对象,比你这个欧小姐还麻烦,今天要他送一盆并蒂莲,明天要他送一对相思鸟,说是不搞点这些花样就不浪漫,不温馨,不安逸……”

  单科长忧伤地摇着头,我急得直敲桌子。

  “单科长你扯到哪儿去了?这个女人我根本不认识。我再说一遍,我今天找你是因为我受到了恐吓和威胁,要报警。要——报——警!”

  “舒总你这就太那个了。”单科长笑得很暧昧,“你说你不认得她,那人家咋会深更半夜往你家里打电话呢?再说她又为啥要威胁你?为啥要缠着你不放?你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嘛。上次你来报警,我就晓得你们两个闹矛盾啰。闹矛盾你也不要回避嘛,这种事情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只能你们两个人坐下来好生说嘛,咋能找派出所呢?派出所又不是婚姻介绍所,咋会管这些事情?派出所上次已经遭你整了一回冤枉,还会来白跑一趟?再说你也不能24小时躲到派出所里头不跟她见面嘛,不见面就是你的不对啰!话又说回来……”

  单科长来回来去说开了车轱辘话,最后我只好放弃了报警的打算。连单科长都不相信我,派出所的米麦警官就更不用说了。

  怏怏地回到办公室,刚捅开门锁我就僵住了。桌上又有一张打印纸!

  “你竟敢报警?那就不是一只手的问题了!明天再不把花摆出来,你就会死得很难看!”

  天哪!她的行动怎么这样快?看来真的是黑社会了,否则怎能如此厉害?怎么办?怎么办?我在水泥地板上急得团团转。明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可这该死的唐亚辉最早下个星期才能联系上,那时候我恐怕早已经“死得很难看”了!不仅难看,而且我死得太冤!仅仅因为一场误会!仅仅因为短短的几天时间差!这样的死太不值了!不值的死比值得的死当然糟糕得多……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我得找个地方躲过这几天。全大海家,黎明老师家,唐亚辉弟弟的家……偌大一个嘉平市,总可以找到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她不知道,院里的同志当然也不知道,于是下星期一大家就会以为我失踪了,就会报警,四处打听,登寻人启事,闹得满城风雨……满城风雨也不要紧,反正唐亚辉一露面,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然而我在水泥地板上转了一圈,又把这个想法否定了:万一水落石出以后,她并不是什么黑社会,而是一个,比如说,神经病患者呢?那我就惨了!我就不得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对大家解释说:同志们,事情是这样的……然后大伙儿就会满地找牙——笑掉的!于是我的脸皮就丢尽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生命诚可贵,脸皮也不能不要,总而言之二者皆不可抛……

  可是紧接着我又来了个否定之否定:万一她真是黑社会呢?那我岂不是就不能活到下星期一?

  是,还是不是?活着,还是死去?我带着这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在水泥地板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躲,还是得躲!我在明处她在暗处,不躲就太危险了!不过,不能是那种丢脸的躲,应该消失得合情合理,自然而然,让谁都不感到莫名其妙,不会以为我失踪了……可是见鬼!世上哪有这样一种不失踪的失踪办法?

  电话冷不丁大响起来,把我吓得一激灵。拿起一听,是杨永远:“院领导,听小楚说你找我,有何指示?”

  我愣了半天才想起有何“指示”。杨永远听了果然打起官腔,说他们派不出人出差,新疆项目的设备资料只能等到施工图设计阶段再收集,目前初步设计阶段只能这样了,根本不可能返工。“要是院领导您认为这样不行,就另外派个人替我们去收集资料嘛,反正院里有的是人,呵呵呵……”

  这小子成心气我!放下电话时,我悻悻地想。明知我光杆司令一个,除了自己谁也领导不了,故意叫我“另外派个人”,我派谁?派我自己?难道叫我替你去兰州跑一趟不成?

  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动——这不正是一个绝妙的办法吗?合情合理,自然而然,不是失踪,胜似失踪——好!好极啦!

  别急!别急!再仔细想想。到兰州的火车是明天下午14点25分发车,而欧小姐规定的最后时限是明天24点,时间应当是来得及的。关键是不能被她察觉我的意图。特别是要警惕她那个同伙。这家伙就在身边,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家伙是谁也不必琢磨了——既然是黑社会,就不可能被我发现。唯一的办法是对所有的人保密,不让任何人预先知道我要走。即使对陆院长,也只能在登车之前最后一刻打招呼。一切都不能按照出差的常规来办,不能叫院办代买火车票,也不能到财务处借差旅费。昨天刚发工资,不睡卧铺的话,家里那些钱差不多也够了……再想想,再想想,一定要思考一个缜密的计划,把每个步骤,每个细节都想周全,彻底麻痹这帮家伙!等你们明白过来,我早已在千里之外了,看你们拿我有什么办法?

  10

  3月8日星期天上午8点半,我空着双手走出家门,没有拎手提包,也没挎背包,连洗脸毛巾都没有带,只在衣袋里放了一把牙刷。任何人看见我这个样子,都不会想到我今天不回来了。

  蹬上自行车慢悠悠出了院门,骑到嘉平公园正好9点钟。公园的茶馆还在老地方,只是已由从前的大茶棚变成一座很气派的小楼。全大海满面春风站在门口,像个迎客的主人似的,见到我就伸出指头点我鼻子:

  “好你个舒雁,整整迟到了三分钟,没说的,中午罚酒三杯!”

  “好好好……”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哎我告诉你一件巧事:昨天我到市公安局办事,遇到一位处长,仔细一看,原来是咱们的校友,我就通知他今天来开同学会,你说这事巧不巧?”

  “巧,巧……”

  “哎舒雁你猜他是谁?”

  我哪有心思猜这个!于是全大海不是一般的得意:“就是罗大脚嘛!怎么样,没想到吧?”

  “罗大脚也来了?”我还真有点高兴。

  “他还没到。咱们先进去吧。”全大海领我上了二楼。

  楼上已经到了不少同学。全大海指挥大家把茶桌拉拢来凑在一起,正式开会似的围着坐了一圈。我环顾一周,有些面孔是经常见到的,有些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名字,有的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坐在我旁边一位很胖的女同学一个劲问我今天怎么来的,是坐公共汽车,骑自行车,摩托车,还是自己开车来的。我想了半天没想起她是谁,又不好直接请教。其他人大概也有我这种感觉,当全大海以组织者的身份宣布同学会开始时,便有人提议先由每人作个自我介绍,立刻得到一片异口同声的赞同。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报出自己的姓名和工作单位,大家的记忆力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纷纷说出他或她昔日的绰号以及各种有趣的事迹。我旁边那个女同学还不时大声感叹:哎呀你的变化真大呀,简直认不出来了。那人便说我老了许多是吧,那女同学就说没老没老,还是和以前差不多的。其实变化最大的是她自己。当她报出姓名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她竟然是那个瘦瘦小小的沙小英!记得她是最不爱说话的嘛,偶尔说次话也跟蚊子叫似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健谈而洪亮啦?岁月简直使她变了一个人!

  自我介绍过程中又有一些人陆续来到。最后上来的是个穿黑泥夹克的大个子,腋下夹着一只手包,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不再是当年那个雄赳赳的小伙子劲头,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沉稳而又干练的风度。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一进门就和人们一一握手,而是径自走向长桌旁边一张空椅子,坐下来后微笑着向大家点点头。随后他看见了我,立刻友好地举手致意。这时全大海对他说该你做自我介绍了。当他报出自己名字时,好几个人都现出困惑的神色面面相觑,然后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笑说:我的绰号叫罗大脚。话刚出口立时引起一阵欢呼。罗大脚在十六中无人不晓,但是没几个人知道罗大脚就是罗剑云。

  看着罗剑云谦和的笑容,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找他谈谈呢?他是唐亚辉的铁哥们儿,而唐亚辉又是我的铁哥们儿,铁哥们儿的平方当然也是铁哥们儿!他一定会耐心地倾听我,理解我,保护我,决不会像派出所那些陌生的警察那样一推六二五。公安局里有这么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还是个堂堂处长,管他欧小姐是黑社会还是神经病,我都不用害怕了!

  我想跟罗剑云单独谈谈,但他坐的地方离我太远。好容易等到自我介绍结束,几个同学又把罗剑云围在中间问长问短,我一时插不进嘴。倒是罗剑云见我过来,主动拉住我的手使劲握了握:“舒雁,咱们好久没见了,有二十来年了吧?唐亚辉今天怎么没来?你们以前总是形影不离的嘛。”我刚说了两句,沙小英又插进来,再次表现出对交通工具的莫大兴趣,一定要弄清楚罗处长开的车是什么牌子,哪个国家生产的,属于哪种档次,什么价位……我只好等中午聚餐时再找机会。

  聚餐是在公园外面的“醉仙楼”进行的,热热闹闹坐了三桌。上楼时看见罗剑云已被沙小英和卓娅芳夹在中间应接不暇,我便在全大海身边坐下了。坐下后才想起他要罚我三杯酒,心中不免有些惴惴。然而全大海根本顾不上罚我,几乎每个人都来向他敬酒,都说全大海你今天辛苦了,你能够联系上这么多老同学真是不容易,我们今天能聚到一起都要感谢你这个热心人,所以你一定要把这杯喝了……全大海拼命推辞,最后还是喝得一塌糊涂,捂着嘴巴跑到厕所呕吐去了。

  全大海走后我看看手表,1点10分,该给陆院长打电话了。我跑下楼,用饭店的电话拨通陆院长家的号码,接电话的正是陆院长。我用三分钟向他说明我为什么必须立刻出差去为工艺专业收集资料,老头子一听是新疆项目需要,连我到哪里出差都没问,就很爽快地同意了。

  回到楼上,我走到卓娅芳身边,按照预定计划掏出自行车钥匙。

  “舒雁,”罗剑云将一杯啤酒递过来,“咱俩喝一杯,为了友谊!”

  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老罗,其实我很想跟你谈一谈……”

  “好啊,那咱们下午找个地方。”

  “今天不行了,”我遗憾地说,“我要去兰州出差……”

  “你要出差?”卓娅芳惊讶地看着我,“昨天怎么没听你说?”

  “临时决定的。”

  “票买了吗?几点钟的车?”

  “14点25分。”我把钥匙交给她,“我没时间回家了,你替我把自行车骑回去,好吗?我的自行车你认识吧?就放在公园存车处。”然后我紧紧握住罗剑云的手,“老罗,出差回来我想找你好好聊一下。”

  “行。”罗剑云递给我一张名片,“你打这个电话就可以找到我。好,祝你一路顺风!”

  告别出来,我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开始了我的逃亡之旅。

  11

  3月9日晚上9点钟,我走进兰州和平饭店,看见服务台前站着三个人。这三个背影我并不陌生,几分钟前,我就是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兰州火车站的。

  这三个人正在跟值班小姐交涉。准确地说,办交涉的只是其中一位瘦高个,我走到跟前时,他转过身来,对旁边抽烟的同伴说:“只有一个床位了,要不要?”

  “当然不要。走吧,到别处看看去。”

  “别处?大老张,你也不看看这会儿都几点啦!别的旅馆可能也客满了,依我看还是先要下来再说,说不定再等一会儿就有人退房……”

  “那要是没人退房怎么办?算啦算啦,还是走吧。”

  “肯定有人退……”

  “哎你们到底要不要?”值班小姐等得不耐烦了,晃着一把系着号牌的钥匙大声说,“要的话你们就交押金领钥匙,不要我就给这位同志了。”

  我赶紧掏身份证,可是瘦高个已将钥匙接过去了:“要要要,怎么不要!”

  “要什么要?”大老张抢过钥匙往柜台上一拍,“走吧走吧快走吧!”

  “要走你走,我和老蔫不走!”瘦高个又去拿钥匙。

  “嘿!老蔫你看,”大老张把脸转向另一个低头看报纸的同伴,“他还跟我较上劲了!”

  “算啦算啦,不要争了。”老蔫抬起斑白的头颅表态了,“我看还是走吧!”

  我感激地看了老蔫一眼,然后就愣住了:那鼻子旁边有颗黄豆大的肉瘤在随着笑容抖动……这不是薛鹏吗?

  “走走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大老张不由分说,推着瘦高个就往外走,老蔫立刻跟上去。值班小姐开始问我住几天,我却丢下她追出门来。

  “等一等!”

  三个人同时转身。

  “我好像见过你……”

  大老张“嗨”了一声:“我还以为我们把钱包拉下了呢!”然后拉着瘦高个匆匆奔下台阶去了。老蔫却对我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

  “是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请问你贵姓?”

  “免贵,姓薛。”

  “那我肯定见过你……”

  “可能吧,”他笑得一团和气,“不过我对你确实没有印象了……”

  “你当然不认识我……”

  “老蔫!别磨蹭啦!”大老张在一辆出租车旁边大喊。薛鹏赶紧应了一声,然后朝我歉意地一笑:“以后谈,以后谈。”

  出租车载着他们三人消失在夜幕之中,我在台阶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返身走向服务台。又是与他擦肩而过!但是不擦肩而过又怎么样呢?现在薛鹏对我还有意义吗……

  值班小姐给我安排的房间里没有人,不过确实只有一个空床位——另一张床上的被子乱七八糟,枕头上扔着两本杂志,显然有人住。

  刚从口袋里掏出牙刷,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拿起来听到一个故作绵软的女声:“先生,请问你需要按摩服务吗?”

  “不需要。”我放下电话,转身进了卫生间。

  在卫生间办了一系列要务,出来后清爽了不少,只是感到口渴,拿起温水瓶,却是空的。好在服务台的分机号码就写在电话机上,我抄起电话,请服务台给我送一瓶开水来。

  开水还没来,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绵软的女声。我说小姐,请你不要往这个房间打电话了,好不好?小姐顿时不绵软了,理直气壮地问我为什么。我二话不说就将电话扣下了。小姐肯定气得够呛。

  开水终于送来了。很烫。我边喝边吹气,一面顺手打开电视机,立刻看见一个白胖男孩奶声奶气地对我说:“笑哈哈奶油糖,又好吃又营养——小朋友,你今天吃了没有呀?”

  难道这种奶油糖小朋友每天都非吃不可?这年头的广告真他妈可笑。换了几个频道都是广告,我伸了个懒腰,着手铺开被子,不料电话又响起来。这按摩小姐可真执着,还让不让人睡觉啦?我在床边坐下,气呼呼地抓起话筒:

  “小姐,你怎么还往这儿打电话?这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而我又是一个,一个……”我一时没找到准确的措辞,“一个搞技术的!”

  “我找的就是你这个搞技术的!”

  刷的一下,汗水从所有的毛孔冒出来,我一下子没有力气了。这是欧小姐的声音!

  “舒先生,没想到吧?”

  她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舒先生,你真叫我搞不懂啦——”欧小姐嘲弄地把声音拖得很长,“你既然想通了,为什么又要往兰州跑呢?”

  想通了?我想通什么了?

  “你是不是想耍我?”欧小姐的口气变得咄咄逼人了,“你以为躲到兰州就可以逃出我的手心吗?做梦!趁早给我放老实点,不许再耍什么花招,不然你就死定了!听到没有?你怎么不说话?嗯?”

  “我哪是耍花招?”我来不及思考,信口胡扯起来,“是单位上临时派我出差,到制造厂收集设备资料,我们有一项工程设计要用这种设备,院里就派我到兰州来……”

  “行啦行啦,你这些废话我不想听!我只问一件事,东西是不是在你身上?”

  “没有没有……”

  “你真的没带在身上?”

  “真的没带在身上,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带在身上呢?”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她顿了一顿。“那你哪天回嘉平?”

  我意识到无论如何不能把实话告诉她。“这就很难说了,我总要把事情办完嘛……”

  “你几天可以办完?”

  “少则十几天,多则个把月……”我故意把时间说得长一些。

  “我会来找你的。”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把电话挂断了。我这才发觉我的头发根都湿透了。

  黑社会!肯定是黑社会,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神通!我还以为我逃亡成功了呢,天哪!……此地不可久留,明天一早就得转移!转移的时候一定要甩掉尾巴……可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尾巴,最要命的是她正在嘉平张网以待等着我!当务之急是赶紧联系唐亚辉,唐亚辉不把事情彻底摆平我就不回去,怕就怕唐亚辉也未必能够摆平……

  心急火燎拿起电话,才想起唐亚辉的公司早已下班了。我在屋里绝望地转了几圈,猛然想起罗剑云,急忙拨打服务台,问值班小姐能不能开通我房间的长途电话。

  “对不起,长途电话只能到外面去打。我们饭店的电话总机今天出故障了,既不能打出去,也不能打进来。”

  “可是我刚才还在房间里接到一个长途电话……”

  “不可能。今天别说是长途电话,就连本市的电话也打不进来,你接到的只可能是我们饭店内部的电话。”

  话筒从我手里掉下来,在床头柜上碰得啪的一声。内部电话?!欧小姐就在这个饭店!我的天!她跟着我追杀到兰州来了!她说的找我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是在嘉平,不是以后,是在这个地方,是现在……我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瘫在床上了……

  几分钟后我清醒过来,从床上一跃而起,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将门轻轻拉开一条缝。走廊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不远处就是服务台所在的门厅。机会难得!我一阵风似的溜出饭店,躲入墙边的阴影拔脚就跑。一口气跑到转角的路口,终于见到一辆出租车,我喘着粗气拉开车门,对司机说出脑子里想到的头一个地名:“西关什字!”

  路旁的商家都已关门,夜幕下的大街一片空旷,只有这一辆车在奔驰如飞。窗外不停地掠过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一座高耸的楼房顶部,“美味人腿肠”五个血红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使我一阵心惊肉跳,琢磨了一番才断定它原本应是“美味火腿肠”,只是构成“火”字那两个点的霓虹灯管坏了。接着又看到一个灯箱广告——“电报电话24小时营业”。我马上叫司机停车。

  进了邮电局的小隔间后,我赶紧把门插上,用颤抖的手指掏出罗剑云的名片。电话震铃八次以后,终于听到罗剑云喂了一声。

  “老罗,我是舒雁。我想向你报警。我正被一个黑社会的女人追杀……”

  “舒雁,别着急,慢慢说。”罗剑云的声音很平静,仿佛黑社会追杀是件很寻常的事情。

  我镇定一下,把一个星期以来发生的种种怪事从头到尾告诉了他。罗剑云始终没有插话,只是不时“嗯”一声,表示他在听着。最后他问我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给你打电话,想请你给我拿个主意。老罗你说,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回嘉平吗?”

  “我看可以。”罗剑云毫不迟疑地说,“从你说的情况来看,她现在还不会把你怎么样,因为她还想要你手里的东西嘛。”

  “可是我一回去就会被她找到……”

  “怕什么?有我呢!”罗剑云轻轻一笑,我顿时觉得轻松多了。

  “你准备哪天回来?”罗剑云又问。

  “这边的事情估计两三天可以办完,我打算星期五上车。”

  “你打算坐哪次车?”

  “兰州开往嘉平的火车只有一次……”

  “你不要坐这次车,否则你一下车就可能被盯上。这样吧,你搭乘从乌鲁木齐到上海的过路车,在宝鸡下车后不要出站,过半个小时就可以转上从郑州到嘉平的列车,到嘉平的时间是晚上7点多钟。你最好提前买车票,买好后再给我来个电话。”

  “好!买票以前我想再给唐亚辉打个电话,要是他能预先把事情摆平,我回去就更安全了。”

  “你现在不要给其他任何人打电话,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跟警方联系过,这对于你的安全也许至关紧要。”罗剑云的口气严肃起来,完全像个公安局的处长了。

  12

  3月14日星期六,我在苍茫暮色之中回到了嘉平,手里提着一个装有设备资料的手提袋。穿过站前广场后,我按照罗剑云的指示,向右拐进一条小街。顺着小街走了不久,一辆黑得发亮的桑塔纳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跟上来,在我身边停下。罗剑云从里面推开车门,简短地说了声:“快上车。”

  我钻进去坐到他身旁,罗剑云一踩油门,桑塔纳飞快地驶上了出城的公路。

  十分钟后,我们在一片偏僻的树林后面停下来。罗剑云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笑着拍拍我的膝盖:“舒雁,跟我说实话,你真的不明白那个女人要的是什么图吗?”

  “真的不明白。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你知道我在设计院工作,可以说成天都在和图打交道,但是我们那些图都是工程设计图纸……”

  “她要的不是这种图。”罗剑云缓缓摇头,“你再好好想一想,你手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类型的图?”

  “其他类型?”

  “我指的是古玩字画一类的东西,比如清明上河图、岁寒三友图什么的,这些东西不是也可以称为图吗?”

  我不禁笑了:“我对这些玩意儿一窍不通,更谈不上收藏了。”

  “不一定是你自己收藏的,也许是你家祖上留下来的一件什么古玩字画,现在传到了你手里。”

  “没有,绝对没有。我家里连我爷爷用过的东西都没有,更别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古董啦。”然后我把我家的情况详细说了说。罗剑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听得很认真。末了他朝椅背一靠,困惑地望着前方,半晌没有说话。

  “老罗,你为什么老是问我古玩字画的事情?难道那个欧小姐找我是为了这种东西?”

  “应该是这样。”老罗吁了一口气,眼睛仍然凝视着窗外夜色迷蒙的田野,“因为这女人是一个专门从事盗窃走私文物的犯罪分子。”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她?”

  老罗点点头。

  “那她是不是黑社会?”

  “这种人,”老罗淡淡一笑,“多少有一点黑道背景。”

  “那,”我急切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把她抓起来?”

  “现在还谈不到。这女人主要是在广东那边活动,两年前曾经到过嘉平,当时我们确实发现了,可是被她溜掉了,从此销声匿迹。我们到现在也没找到她。”

  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这么说,警察也拿她没办法,我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没想到她现在又回来了,还下了这么大工夫,看样子是想在你身上作一起大案……”

  “大案?”我平生头一次听到这个可怕的字眼与自己连在一起,禁不住身子猛地一缩,“那她会不会……杀人?”

  “大案不一定就是杀人。”罗剑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安慰地笑了笑,“我这么跟你说吧,这种人认为自己是在做生意,我说的大案,对他们说来无非就是大生意。所以她现在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虚声恫吓,目的是叫你把东西卖给她,这个目的一旦达到,她也就放过你了。麻烦的是,”他顿了一顿,“她好像跟你闹了场误会,你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但是她不知道,必然不肯罢手……”

  “可是我确实没有她要的东西呀……”

  “问题是她不会轻易相信你的话,因为他们那一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想卖,就说没有,千方百计装聋作哑。所以她必然会不断使出新的花招来对付你,这样下去,时间长了,也有可能会……”

  老罗不说话了,拿起烟盒掏出一支烟。我听懂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一颗心便怦怦地跳起来:“那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罗剑云突然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我克制着心跳屏息静听,小树林背后果然有轻微的沙沙声。接下来又听到一股涓涓细流注入水沟的声音。随后我看清树林那边的田坎上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他背朝着我们叉开两腿上下抖动了几下,提着裤带晃晃悠悠地走了。

  罗剑云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才把那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大口,慢慢吐出来,然后含笑看着我:“舒雁,愿意帮助我们破这个案子吗?”

  哗!就像镁光灯倏然一闪,划破了重重黑幕。所有的恐惧、惊慌、凄楚、悲凉、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一下子都消失了。我像失散的地下工作者意外地找到了组织,一把抓住他的手,兴奋得喉咙都梗咽了。

  “愿意!我愿意!当然愿意……”

  “好样的!”罗剑云在我手上轻轻拍了一下。很温暖。我感到自己的脚又踏在坚实的地面上了。经历了那么多没着没落的日子以后,我终于找到应有的感觉啦!

  “老罗,我能帮你们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回家等着欧小姐来电话,她不是说你‘想通了’吗?”

  “这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误会……”

  “不管是不是误会,她都一定会给你来电话。你就装作你手里有她想要的东西,要求跟她见面,然后把她说的见面地点告诉我。注意: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能做到吗?”

  “能。”我想了一下,又说,“不过我总觉得我身边有她的耳目,似乎就是我们院里的人……”

  “你们院里?”罗剑云沉吟了一下,“也可能是她临时收买了一个帮手……哎,你们办公室的电话是不是内部分机?”

  “是。我家里也是。”

  “那就是说,在你们院里打的所有电话,总机那里都能听到,是吧?”

  “应该是这样……”

  “那你就不要在你们院里给我打电话,出来打。”

  “可以用公用电话吗?”

  “可以,不过你一定要小心。另外,在电话中不要叫名字,你叫我大表哥,我叫你三弟,记住了吧?”

  “记住了。”我回答得很响。

  “舒雁,”罗剑云看了我一眼,“你可千万别把这事想成电影里头那些打入黑社会卧底的精彩故事。这些人毕竟是犯罪分子,他们如果仅仅是认为你手里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不管你肯不肯卖,只要不威胁到他们自身的安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对你下毒手的。但是,如果他们发现你在跟警方合作,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这件事情将会增加你的危险,而你并没有这个义务,你完全可以拒绝不干,我也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我怎会拒绝呢?”我顿时急了,“我当然要干!”

  “那你就一定要牢牢记住一条原则:安全第一。任何时候都不能暴露你和我的合作关系。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原则。我是你的联系人,必须对你的安全负责,明白吗?”

  “明白。不过我有些担心唐亚辉,他好像跟这个欧小姐有点暧昧关系。老罗你说,唐亚辉会不会陷进去了?”

  “这些事情你先不要着急,找到欧小姐以后都会弄清楚的。”老罗又点起一支烟,沉思地看着窗外,“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个欧小姐不会出来和你见面。”

  “那她怎么达到她的目的呢?”

  “她可以派她手下的人来跟你作交易。这个女人相当狡猾,我们必须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计到。”

  我们一直谈到半夜时分,把两盒烟抽得精光。罗剑云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一一作了分析,并向我详细说明了每种情况下应该采取什么对策,最后他把车开到设计院附近的一条小巷停下来,和我握手告别。

  深夜的马路失去了白昼的喧哗和热闹,显得静谧而冷清,到处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女贞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我踩着婆娑的树影低头而行,心里默记着罗剑云交代的注意事项,生怕漏掉一个字。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望望自己的办公室,觉得窗台上多了一个东西,定睛一看,心里倏然一惊:那窗台上竟然摆着一盆花!

  难怪欧小姐说我“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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