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里正是中午上班时分,在宿舍楼门口碰到了卓娅芳。她见我拎着手提包,似乎很诧异:“你出差啦?”
“到神泉县开了个会。”我应了一声,正想上楼,却被她叫住了。
“舒雁,”她迟疑一下,“昨天晚上我怎么听见楼上有人走动……”
“不会吧,”我不大相信,因为她的楼上就是我家,“我前天就走了,家里根本没人嘛。”
“你前天就走啦?”她大吃一惊,“那就怪了!前天晚上也听见楼上有脚步声,我没有在意。昨天夜里又听见了,就像是你整夜都在走来走去似的。既然不是你,那就一定是有不速之客进去了!还不赶快上去看看,你家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
她跟着我上了四楼,进门一看,不禁愕然:屋里整整齐齐,看不出一点乱的迹象。
“咦,怎么是这样呢?”卓娅芳有点不好意思,“原来是我听错啦,害得你虚惊一场,哈,瞧你吓的……”
卓娅芳轻松地笑了,我的心却提了起来。一进门我就有种异样的感觉——桌上、书架上、窗台上、墙角里,处处都太整齐也太干净了,绝对不是我的居家风格。但是卓娅芳觉察不到这一点,因为姚娟走后这几年,她很少到过我家。姚娟在的时候她倒是经常来,但那时我家比这会儿还整洁。
卓娅芳走后,我立刻进行全面检查。存折、现金、照相机、姚娟留下的小玩意儿……值钱和不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丢,但是摆放的状态有些细小的变化。特别是书架上的书,虽然排得很整齐,却不是以前的顺序。拉开五斗橱时它瘸子似的晃了一下,于是我发现垫在它那条特别短的“瘸腿”下面的小木片不见了,显然有什么人动过它。随后我注意到大立柜、床和厨房的碗橱也有类似的情况。卓娅芳并没有听错,肯定有不速之客光临过,而且,还是连续两夜光临,在我家里进行了一番相当彻底的搜查!
不用说,当然又是那个欧小姐。在办公室没有找到想要的图纸,竟然又到我家里来搜,也太猖狂了!一团怒气窜上心头,我决定不管牵扯不牵扯唐亚辉,立刻打电话叫保卫科报案。唐亚辉只是叫她来找我,又没叫她入室盗窃。这种女人只能让警察来收拾!
拿起电话才想到一个问题:她只是入了室,并没有盗窃,怎么报案?况且屋里这副井井有条的样子,警察看了怕是连“入室”也不会确认。看来,这女人变态是变态,却挺狡猾的!
可是,她怎么对我的情况这样清楚?特别是,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登门,她对我出差的时间怎么掌握得如此确切?
再一想,觉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既然连我这样的人都找了,肯定也找过院里别的人“合作”。这个“生意伙伴”就是她的“眼线”。想到这里我对这个“眼线”不禁有些愤然:你想捞外快我管不着,可你扯上我干吗?我碍你们什么事了?真缺德!
6
我想欧小姐两次折腾一无所获,肯定不会再给我打电话了。不料当天晚上,她就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口气像个老熟人:“会开完啦?”
当时我正在草稿纸上与一个不通顺的句子搏斗,没有听出她的声音,随口问了一声:“你谁呀?”
“你知道我是谁。”电话里的口气冷冷的。
“又是你!”我立即怒吼一声,随后就卡了壳——我组织骂人的词句总是很费时间。
“你等的不就是我的电话吗?”
“对!”我顺势答道,觉得这样切入容易多了,“我等的就是你的电话!我要问问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买不到图就偷,办公室没偷着,又偷到我家里来了,有你这么干的吗……”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这个悖论式的荒谬问题一下子把我打哑了。
“你为什么不找单科长?为什么不把派出所那两个警察叫来?为什么连卓娅芳都没有告诉?为什么对任何人都不敢说一个字?”欧小姐荒唐的发问一个接一个,堵得我喘不过气来。
“其实你心中很有数,对不对?”
“我当然有数!”我终于回敬了一句。
“有数就好。那你有什么条件就说吧,痛快点!”
“你!”我被她气晕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呀?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买你手里的图啊——”她又开始拖长腔了。
“你上别处买去吧!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不要来找我!你要的那个图根本就不在我这儿!”
电话里静了一下。我搜寻着更解气的词汇,然而,词到用时方恨少。
过了几秒钟,她又开口了:“你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图,对不对?”
“笑话!我怎么不清楚?”我立马跟她抬了一杠,抬杠总是比纯粹的谩骂省劲,“我当然清楚!我比你清楚得多!”
“那你就别绕圈子啦,开个价吧!”
“谁在绕圈子?”我简直哭笑不得,“是我绕圈子还是你绕圈子?你已经把我的所有地方都搜遍了,找到你要的图了吗?没有吧?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难道我还会把它藏在身上?又不是一张纸……”
“够了!”她倏然低喝一声,“不要再装了!我要的图不是一张纸又是几张?”
一张纸?!我心里一惊。一张图纸怎么施工?买图的人哪有只要一张图纸的?
“没话说了吧?想跟我玩这一套?哼!”
我对着听筒张口结舌。
“10万。”她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什么10万?”我一头雾水。
“人民币10万呀,难道你还想要美元?”
10万元买一张图?我的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
“嫌少?那你自己开价吧!我上次说过,价钱好商量,你痛快一点,不要磨磨蹭蹭啦!”
我猛然意识到她和我说的不是一码事,看来我一开始就把她的意图理解错了!
“欧小姐,”我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沫,“我想也许是什么地方出了误会,我手里的图不可能是你说的这么多钱……”
“那就15万!”她的口气很干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15万是我的最后底线了,恐怕你一辈子的工资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有了这笔钱,你就不用像今天晚上这样,在食堂吃白水豆腐啦……”
那天我在食堂吃的确实是一份白水豆腐,事后想起这一点,我很惊骇于她情报的精确。然而当时我根本顾不上去想晚饭吃的啥,我急得一个劲用圆珠笔敲桌子。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要的那种图我手里根本没有,你就是出再多的钱也没用嘛!”
“难道你不想发财?”电话那头在冷笑。
“不想!”我把圆珠笔重重地戳了一下。
“你骗谁呀?哼!真是越装越像了!假清高!哼哼……你真的不想发财?你真的不爱钱?哈哈哈哈……”她刻薄地放声大笑,气得我双手发抖,圆珠笔在桌面上戳出一连串的麻点。
“我的事不要你管!请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了,行不行?”
“想叫我不要插手你的事?”
“对!”我狠狠地捶了下桌子,“我就是这个意思!”
电话里沉默下来。深夜的办公楼万籁俱寂,只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呼吸的声音。正打算放下话机,听筒里又传来一声冷笑:
“哼!怕是没这么容易吧! 既然被我找上门来,就由不得你了!”
“由不得我?”我被彻底激怒了,“笑话!别说图不在我手上,就是在我手上,我不想给你,你又能怎么样?”
“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你!”我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报警了!”
“那你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了。”
我一下子怔住了。她怎么这样肆无忌惮?不对头,不对头!这女人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对头!不合逻辑!无法解释!心理变态加上精神错乱也无法解释……她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你这样会是什么下场吗?”这声音慢吞吞的,有一种说不出的瘆人感觉。
“什么下场?”我竭力强作镇静,“难道你还能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我会先要你的一只手!”
轰的一声,脑子里跳出一个可怕的字眼,这个字眼使一切都得到了解释——黑社会!
“就是苗玲给你包扎的那只手,右手!”
我浑身一震,下意识地看看缠在右手上的纱布。这只手今天下午被钉子扎了一下,苗玲叫我去医务室,我没理会,结果她跑去拿了点纱布药膏来给我裹上了。
“然后我会欣赏你怎样学习用左手写字,反正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哈哈哈哈……”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
“我给你三天时间。今天是3月5号星期四,噢,不对,现在已经过了12点,应该算3月6号了。好吧,我可以等到三八节晚上12点。这三天之内你给我好好想清楚。要是想通了,你就发个信号——在你办公室的窗台上给我放一盆花。要是三天以后我还见不到这盆花,你就准备用左手写字吧!从1987年三八节开始用左手写字,很有纪念意义啦,哈哈哈哈……”
我的两只手一齐痉挛了。
“用左手写字的人就会听话多了,对不对?”欧小姐换了一种心平气和的口气,这使她的黑色幽默显得更加可怖,“不听话也不要紧啦,我会一件一件地卸你的零件,最后你还是会听话的,是吧?”
一股颤栗滚过脊背,我像风中的树叶那样哆嗦起来。
“你可以报警。现在就可以报,不过那样你会死得很难看。警察能够24小时把你保护起来吗?”
“你你你……”我进行着最后的挣扎,“你究竟是什么人?”
“问得好!”
咔!电话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嘟嘟”声,左一下右一下敲击着我狂跳的心脏……
7
天刚发亮我就去敲卓娅芳的家门,这是我经过一夜冥思苦想做出的决定。不管这欧小姐是不是黑社会,有句话她说得没错:警察不可能24小时把我保护起来,因为我在他们面前拿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而且,我只要一报警,她立刻就会知道。卓娅芳、单科长、上次的报案、食堂的白水豆腐、苗玲给我包扎右手……这女人知道得还少吗?她那个“眼线”可真卖力气!现在看来,这家伙当然也不是什么生意伙伴了,是她的同伙!说不定还在我家里帮她搬动过家具!
可悲的是这一切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按理说,既然是误会,我应该能够解释清楚的,怪只怪自己太熊包,一听说要卸我零件就吓呆了,结果坐失良机。万幸的是还有一根救命稻草——唐亚辉。唐亚辉也许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只要我能和她再次通上话,就没有说不清楚的事情……
卓娅芳听说我要唐亚辉的电话号码,显得很惊讶:“你怎么想起找他?”
“有点小事……”我不想把欧小姐的事情告诉她,原因很多,主要是怕她也遇上麻烦。
卓娅芳蹙着眉头在抽屉里翻了一阵,找出一封信交给我:“这是他去年寄来的,写得有他在浙江的电话号码,你可以试试。不过我不清楚他现在是不是还在这家公司打工。你也知道,他下海以后每年都要跳几次槽。”
五分钟后,我蹬上自行车,匆匆奔向冬袜街的邮电局。昨夜早已想好,给唐亚辉的长途电话必须到那里去打。办公室的电话没有长途功能,平时我们打长话都是在总机室,但是当着那些电话员与唐亚辉通话等于给她们提供新闻素材,不到半天就会传得全院皆知。只有邮电局的小隔间最安全。
小隔间里的电话拨了几次才通,第六次震铃以后,终于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你好!这里是中外合资豪发实业有限公司。”
“请问唐亚辉在不在?”
“请稍等。”女孩礼貌地说,然后叫了一声:“唐助理,你的电话。”
这小子混成助理啦——等待的时候我这么想着,随后便听到了唐亚辉久违的声音:“哪位?”
“舒雁。”
“哇噻!”这小子竟给我来了句港台腔,“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啊——我正说回嘉平看你呢,你小子的电话就来啦。舒雁你说咱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心灵感应什么的?要不怎么这么巧……”
我急忙打断他,否则他至少要浪费我十分钟的长途电话费。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好,还得过一阵子吧,老板还没发指示呢。”
“我找你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是不是认识一个欧小姐?”
“嗯?”唐亚辉似乎有点紧张,“你怎么知道她?”
“她给我打了电话,死死缠着我不放……”
“什么?”唐亚辉大吃一惊,“她又跟你缠上了?舒雁,听我一句劝,不要光看她脸蛋长得漂亮,她根本不适合你……”
“见你的鬼!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可她知道我的名字,还说是你告诉她的。你是不是对她说起过我?”
“这个,记不清了……也许说过吧……”这时电话那头有个很粗的嗓门喊了声“唐亚辉”,唐亚辉慌忙答道:“就来就来!”然后压低了声音:“舒雁,老板在车上等我呢,你长话短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赶快把她的电话告诉我。”
“你要她电话干什么?”唐亚辉立刻戒备起来,“你们俩真的不合适,真的,我说这话绝对是为了你的幸福……”
“幸福个屁!”我急了,“这个欧小姐跟我闹了场误会,弄得我很伤脑筋,我必须跟她解释清楚,叫她不要再来找我麻烦。”
“什么误会?”
“她非要向我买什么图,简直莫名其妙……”
“原来是这样啊!这娘们儿!整天瞎鼓捣……哎舒雁,你可千万离她远点!这个浪荡娘们儿疯疯癫癫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是不是一个,”我本想说黑社会,话到嘴边拐了一下,“江湖上的人?”
“当然是啰,生意场上嘛……”这时又有人叫他,唐亚辉应了一声,匆忙起来:“舒雁,我真得走啦,咱们改天再聊吧,我挂啦!”
“别挂!你还没把电话告诉我呢!”
“哎呀你怎么这样罗嗦!回头我直接给她打个电话,叫她不要找你麻烦不就行了嘛。”
“不行!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清楚。只有我直接跟她通话,才能让她相信我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这个我当然说得清楚!而且我替你说比你自己说更管用。”
唐亚辉完全是胸有成竹的口气,看来他是知道内情的。我悬起的一颗心开始往回落,但我想做到万无一失。
“你还是把她的电话告诉我吧。这事不能拖,咱们最好双管齐下,保险一些……”
“行啦行啦,”唐亚辉不耐烦了,“我今天中午就给她打电话,保证她从此不再找你麻烦。舒雁你就一百个放心吧,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摆平!好啦,再见!”
“再见……”
“哎,别忙!”唐亚辉突然叫了一声,“她的事情你没给卓娅芳说吧?没说就好,没说就好。舒雁,这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卓娅芳,知道吗?不然我的麻烦就大了!”
听到这里我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早就应该听出的弦外之音:原来欧小姐跟他是那种关系!
8
恍然大悟之后,欧小姐就一点都不可怕了。什么黑社会?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浪荡娘们儿”罢了!心头一松,脚下的自行车也变得轻快起来,骑回院门口时,我脑袋里想的已经是怎么调整设计进度表的问题了。
下午到各专业室发放进度表,我首先来到工艺室主任杨永远的办公室。杨永远正在和一个陌生人密谈,见我进来便向那人介绍说,这是我们院领导。那人以为我真的是院领导,慌忙起身躬腰微笑:院领导你好你好。弄得我很尴尬。我说杨永远你浑球!这浑球却把眼睛一瞪:你是院里的副总嘛,我不叫你院领导叫啥?其实杨永远跟我一样清楚:副总工程师只是中层干部,而且是最没有实权的中层干部。但那人不明就里,又两手举着名片恭恭敬敬递过来:请领导多多支持,多多支持。我接过名片一看:邢明光,河南某某收尘器厂的营销经理。于是明白他们密谈的定是回扣的百分点之类机密大事。我把进度表朝杨永远手里一塞,转身欲走,杨永远却不肯放过我:院领导今天大驾光临,是不是要请我们吃喜糖了?舒总的新娘子,肯定貌美如花,呵呵呵……我赶紧出来了。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很不像话的事情——杨永远这句“漂亮得很”竟使我联想到唐亚辉说的“脸蛋漂亮”,进而对欧小姐生出一种好奇心:她到底有多漂亮?其实此类“浪荡娘们儿”,按照吾辈的意识形态,本应是不屑一顾的。怪就怪在不正经的浪荡娘们儿往往比不浪荡的正经女人更使人想要“一顾”。这就像看电影一样,明知道那女特务不是好东西,却偏偏觉得她比女民兵漂亮。这种事真是无法解释,一定要解释的话,只能说舒雁同志从内心深处就不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舒雁同志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摆着一个没写字的白信封。拆开一看,他的低级趣味顿时烟消云散。信封里是一张打印纸,字是电脑打出的幼圆体:
“你跑到邮局往浙江打长途电话干什么?有这时间,为什么不给我买一盆花?”
我腾的一下蹦了起来。这会儿已是下午五点钟了,她怎么还在搞这一套?唐亚辉怎么搞的?是不是忘了打电话?完全可能——这小子从来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
半小时后我又跑进了邮电局的格子间。接电话的还是早晨那个女孩。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说:“叫唐亚辉接电话!”
“唐助理出差了。”
“出差了?”我像是挨了一闷棍,“那……你知道不知道怎么跟他联系?”
“不知道。请问先生有什么事吗?”女孩仍然很有礼貌。
“我姓舒,舒服的舒,是唐亚辉的同学。唐亚辉一回来,请你立刻转告他,赶快把他今天早晨答应我的那件事情办了!叫他务必赶快办!拜托了!”
“好的。不过,先生要是很急的话,我可以请其他人来接电话。唐助理说他至少要过一个星期才会回来……”
一个星期?!我的老天!一个星期以后谁知道我的右手还在不在?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的右手立刻酸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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