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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咖啡色的日记(第一部 12-14)

时间:2018/9/30 作者: 田桢 热度: 80284
  12

  汪油嘴把这笔帐记到了我的头上,因为我在那次班会上被选为墙报委员。他大概认为是我抢了他的班委,处处与我作对,发展到周末,竟然说我有本“变天账”。

  “变天账”这个新名词,我们是从章志伟老师口里第一次听到的。章老师这学期不教汉语了,改教政治课,于是大家都知道他入党了。入了党的章老师总觉得我们觉悟太低,特别是对黎明之类阶级敌人缺乏应有的仇恨,所以在课堂上讲了许多阶级斗争的事例。他说黎明这种右派分子跟地主分子是一路货色,总是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有的地主土改的时候把银镯子悄悄藏在猪圈里,把嘴里的金牙混在猪屎堆堆里头,还把那个地方记了一本变天账,想要传给子孙后代……我们以为地主干这事的时候金牙还在嘴里,想象着他张开嘴巴一头扎进猪屎堆的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汪油嘴课后立刻“活学活用”,把这事安到我身上了。

  周末下午我们正在图书馆归还暑假之前借的书。管图书的老师见我递上去的《青年近卫军》破得不成样子,就不肯收,要我原价赔偿。唐吉在旁边帮我求情:“老师你就收下嘛,我们学生娃娃哪有这么多钱……”汪油嘴正好路过听见,马上过来插话:“老师,就是该喊他赔!他们家有的是钱,他们家连变天账都有,咋会没得钱!”唐吉气得骂他放屁:“人家又不是地主,哪有啥子变天账?”汪油嘴说得像真的似的:“就是有,是个小本本,藏在他们家房顶上头,我亲眼看到的。”管图书的老师说你们要吵架到外面去吵,不许在图书馆大声喧哗,姓舒的同学你本周之内把钱交来就是了。

  《青年近卫军》的原价是一元零六分,在我看来是个天文数字,因此我感到很对不起妈妈。我知道妈妈支撑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很不容易。妈妈在百货商店当会计,每天商店关门以后,别人都走了,她还要整理当天的帐目,总是很晚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而我却要在刚交了学费之后,又向她要这么多钱来赔书。这本书毕竟是由于我跟汪油嘴干架才弄坏的,于是我觉得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孩子。

  但是妈妈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就把钱给我了,然后叫我洗脚睡觉。我到厨房打热水的时候,听到后窗外传来一个人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伸头一看,又是黎明!我赶紧把头缩回来,心里不知为什么却有些紧张。

  星期一我把钱交到图书馆,那本《青年近卫军》便合法地归我所有了。然而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汪油嘴开始天天在教室里说我有本变天账。一开始大家听了都捧腹大笑,随着章志伟老师的教学进展,渐渐地,大家品出“变天账”这玩意儿不是闹着玩的,就不再笑了。我则越来越惶恐不安,随时等待章老师把我叫去询问变天账的事情。

  倒霉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卓娅芳在女生世界早就有个绰号叫“卓娅”,女生世界的绰号本来与我们男生毫无关系,但是自从她与我成了同桌,我就受到了牵连,因为有人发现我跟“卓娅”的弟弟舒拉正好“都姓舒”,便说我们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卓娅芳听了满不在乎,我却气得要死。

  最气人的是小数点。一天课间操的时候,布告栏跟前围了一大群人,小数点也在其中。他一看见我就把手一招:“快来看,你爸爸挨大字报了!”

  我不禁愕然:我爸爸几年前就病故了,怎么还会“挨大字报”?挤进去一看,布告栏上贴着一张大字报,标题是“绝不能继续容忍右派分子毒害学生——向卓向文同志的右倾思想开火”。我问小数点卓向文是谁,小数点坏笑着说就是卓校长嘛,卓校长是你姐姐的爸爸,不就是你的爸爸吗?说完不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溜烟跑了。

  我知道追不上他,便回过头来看大字报。这篇大字报写得火药味十足,一上来就是一连串“为什么”:卓向文同志为什么还让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黎明、魏骏骐(后面还有几个名字我现在记不清楚了)继续任课?为什么还允许他们站在讲台上毒害我们的青少年学生?为什么还让他们一分不少地拿原工资?为什么要用人民的血汗供养这些人民的罪人?为什么……然后是一连串的“坚决要求”:我们坚决要求立刻结束这种怪现象!坚决要求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统统逐出讲台!坚决要求……等等,等等。大字报最后是两个人的签名,一个是章志伟,另一个是白婉君。

  看到白婉君的名字,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她与黎明说话时那甜甜的笑容,于是觉得这学期老师中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深奥了,我们永远搞不懂。

  白婉君还有件事情也叫人搞不懂。这学期开了一门新课——“农业基础知识”,教课的就是生物老师白婉君。她依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头发烫成大波浪形状,还系着一条别致的淡紫色手绢,所以唐吉说她比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还像资产阶级。她婷婷娉娉地在讲台上踱来踱去,捏着粉笔的手翘成兰花指,娇声娇气地告诉我们应该怎样施肥:“人粪尿一定要新鲜,种出来的蔬菜才新鲜……”每逢听到这些话,我总是搞不懂这些农活她自己干过没有。

  我拿这个问题去问陈胖鸭,一向老实巴交的陈胖鸭居然做了个鬼脸:“你看白老师那个样子像不像种过菜的嘛?刚屙出来的屎尿咋能拿来浇菜呢?不把菜烧死才怪。这些事情种过菜的哪个不晓得?她完全是在乱说嘛!”然后我们就一齐大笑。

  我和陈胖鸭这番对话是在操场上进行的。操场的一角正在为学校的食堂搭建一排猪圈,干活的就是那帮右派教师,国庆节以后他们就从讲台上消失了,每天集中到这里来劳动。对于黎明的离去我并不感到遗憾,这一方面是由于我在章志伟的教育下觉悟有所提高,另一方面是由于黎明早已失去使我醉心的风采和激情,讲起课来干巴巴的,还总是一副生怕说错话的样子,使人看着怪不舒服的。

  所以当时我笑得很开心,很投入,完全没有发现白老师已经站在我们身后了。

  “你们笑什么?”白老师满脸狐疑地怒视着我们,看样子她已经听到了陈胖鸭的部分言论。

  我们两个大惊失色,都把眼睛看着一边。白老师越发生气,连声追问我们到底在说什么,还一个劲跺着脚上雪白的皮鞋。这时两条灰蒙蒙的人影抬着一筐东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魏骏骐。魏骏骐的下巴像朱元璋那样向前伸出很远,因而比其他右派更像右派——漫画里的右派分子疯狂叫嚣时,下巴就是这样凸出来的。魏骏骐后面那人佝偻着腰,一身破衣服根本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黎明。

  “你们太不像话了!”白婉君最终没有问出结果,扔下这句话扭过身子就走。她这一扭身把那两人抬着的筐子碰翻了。一筐黑乎乎的泥巴扣在她的左脚上,于是她的两只皮鞋登时变成一白一黑。

  “你你……”白婉君气急败坏,半天才说出话来,“黎明,你是存心破坏!”

  黎明瞪着无神的眼睛茫然望着她。魏骏骐那朱元璋式的下巴却颤抖了:“白老师你怎么这么说呢?这和黎明有什么关系……”

  “你还敢包庇他?”白婉君的手指几乎戳到了黎明的脸上,“黎明,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时刻都在想着报复,时刻都在想着破坏,是不是?可是你永远都不会得逞!”

  黎明的脸色倏地变白了,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

  “怎么?你还不服气是不是?那你就等着瞧吧!”白婉君狠狠瞪了黎明最后一眼,波浪形的卷发一甩,怒气冲冲地走了。

  黎明闭上眼睛,慢慢恢复了木然的表情。

  13

  星期六下午的自习课,唐吉又大出了一回风头。

  这学期我们男生中间兴起了一种新花样——“占便宜”。这个“便宜”就是数字“8”。“8”的谐音是“爸”,于是大家都特别忌讳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个数字。谁要是一不小心说了出来,马上就会有人应声答道“哎!”或者“你喊我干啥?”,然后嘻嘻哈哈喜笑颜开,说他这个“便宜”占得好安逸。如果当时的环境不便于用语言来应答你(例如是在课堂上),这些家伙就咳嗽一声,表示你奉上的“便宜”他已经笑纳,特别调皮的还一面咳嗽一面做出在下巴上捋胡须的姿势,那副煞有介事的长辈模样气得你毫无办法。

  但是这个数字有时又是无法回避的,因此一种更新的花样又应运而生——在应该说“8”的时候不说“8”而说“2”。按照谐音,“2”就是“儿”。于是我们之间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喂,你说五十五加三十三等于多少啊?我怎么想不起来啦!”一边问一边准备着那声“哎”。

  “等于——二十二!”

  要是问话的人过早地回答那声“哎”,就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对方反占了“便宜”,活该让大家笑破肚皮。

  数学课充满“8”和“2”,因而充满了占与反占“便宜”的博弈,课堂上经常有人一齐咳嗽一齐捋下巴,搞得老师莫名其妙。那天下午我们隔壁教室的初一学生就正在上数学课,讲课的声音这边听得清清楚楚。当那位老师提问一个女生2的3次方等于几时,唐吉就做好准备了,那女生刚刚说出“等于8”,他立刻脆生生地大叫一声“哎”,把我们逗得笑成一团。

  笑声未落,陈胖鸭苦着脸从外面进来,对我说章老师叫你去一趟。我想章志伟终于叫我去交代 “变天账”问题了。其实我早就想向他把这事说清楚,但是教政治的章老师和教汉语的章老师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的脸色总是那么严肃,目光总是那么犀利,走路总是那么快步如飞,好像成天都在忙于火热的阶级斗争,我根本就不敢找他说任何事情。今天当然不能不说了,因此我一到他办公室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我们是怎么发现那个咖啡色笔记本的、笔记本里头又写了些什么……章老师听了几句就很不耐烦地把我打断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今天找你来,是要你的时候,说一下那天的事情。那天的时候,黎明把稀泥巴倒到白老师脚上,你也在场,是不是?”

  我傻乎乎地点点头。

  “你的时候看见黎明他是故意这么干的,是不是?”

  我说好像不是。

  “怎么不是?”章老师犀利地看着我,看得我心慌意乱,于是我低下头,把我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看到的都是假象!黎明这个人,一贯的时候善于伪装,这是他的阶级本性决定的!”说到这里,章老师狠狠吸了口烟,问我晓不晓得黎明他们家里是干啥子的?我当然说不晓得,章老师愤然敲了一下桌子,说:“他们一家都是基督教!所以的时候他从本质上就是反动的。能不能识破他的伪装,认清他的反动本质,就要看你的时候有没有阶级觉悟了。现在的时候你再想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有意报复?”

  我想了一阵,还是没有识破黎明的伪装,不禁羞愧万分,感到自己的阶级觉悟确实太低。

  从办公室出来已是课外活动时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黎明,他正在跟领导猪圈工程建设的总务主任说话:“乔主任,今天晚上我想请个假,我有点感冒,要到九医院去看下病,不能参加加班夜战了……”我生怕又撞上什么难以识破的伪装,赶快跑开了。

  放学的路上,唐吉问我,章志伟喊你去干啥。我把事情向他说了一遍,唐吉顿时兴奋起来:“我早就说过嘛,你那本日记里写的就是他,你还不信,今天你明白了吧——教会的财产就是他们家的!”

  我吓了一跳:“你胡扯些什么呀?”

  “怎么是我胡扯?连章志伟都说了,黎明一家都是基督教,教会的财产不是他们家的是谁的?”

  我看着唐吉激动的面孔,一时弄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笑着说唐吉,暑假早就过去了,你怎么还盯着黎明不放?

  “对阶级敌人就是应该盯着不放嘛。”唐吉笑呵呵地说,“你娃连这个都不懂,怪不得章志伟说你没有阶级觉悟!”

  一说到“阶级觉悟”,我就不笑了,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黎明的确是个阶级敌人,日记里也的确写得有“财产”——不管是不是“教会的”,反正是“财产”,而“阶级敌人”与“财产”这两个概念一发生联系,立刻就有了一股可疑的味道。于是我说那我们是不是去找一下章老师,把你这些想法向他反映一下。

  唐吉却一把将我拉住:“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去找章志伟!现在去找他肯定要碰一鼻子灰,还是我们自己把黎明的伪装揭穿了再说……”

  闹了半天他还是想玩游戏!于是我哈哈大笑,掉头回家了。

  刚走进院子,就听到头上传来一片“哇——哇——”的叫声,小天井上面那块四四方方的天空被飞过的鸦群黑压压地盖满,忽然阴暗下来。奶奶从后面走出来,照例开始唠叨:“寒林寺的乌鸦都回窝了,你才回来,赶快去洗手吃饭……”

  洗完手以后,我到厨房去盛饭,无意中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一条黑影在暮色中悄悄飘过,心里不由一惊:又是黎明!他不是说要去九医院看病吗?九医院在西大街,跟火巷子完全是另一个方向呀!于是我感到黎明这人的确善于伪装,至少他今天向总务主任请假时说的都是假话!

  接着我又想起了上学期的一件事情:黎明对白婉君说他要去中苏友好协会,实际上他并没有去,而是钻进了这条火巷子。他干吗老是走火巷子呢?更重要的是,他干吗要这样鬼鬼祟祟呢?

  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望着窗外迅速降临的夜幕,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14

  那天入睡时我心中充满惊悸,但一觉醒来就忘干净了,直到中午与唐吉一同走到火巷子出口的时候才重新想起。我把这事告诉了唐吉,唐吉顿时两眼放光:“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说黎明有问题嘛,这下子你也发现了吧?”

  然而昨晚的发现被暖洋洋的太阳一晒,那令人生疑的诡谲色彩便像冰块一般融化了,呈现出一副平淡无奇的面目。于是我说黎明也许并没有什么秘密,只不过是想偷懒出来散散步。

  “不对不对!唐吉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散步为什么不走大街,偏偏要走火巷子?他走火巷子一定是想抄近路,这就说明他是要去干什么要紧的事情。可是他究竟是要到哪儿去呢?”然后唐吉边走边分析,“……过了火巷子就是北城根街,过了这条北城根街呢,就是北大街,到了北大街,他一定是往出城的方向走,不可能倒过来朝城里走,要是朝城里走,他就用不着走火巷子了,所以他一定是过了北门大桥……”

  唐吉所说的路线就是我们当时正在行走的路线。但他说到北门大桥就分析不下去了。过了北门大桥,问题便复杂了,黎明面前共有三条路:左边通往嘉华大学;右边通往铁路局;中间那条大马路通往的地方就多了,要是一直走下去,最终大概可以走到陕西省。于是唐吉犹豫起来,直到我们自己过了北门大桥,他对黎明的走法还在反复斟酌。好在我们自己的走法无需他多费心思,我们过了桥就直奔铁路局体育场,唐吉说今天下午我们学校和十四中足球队要在那里举行一场关键的决赛,所以吃过午饭就拉着我来观战。

  到了体育场唐吉就把我和黎明都抛到脑后了,因为他很快便与一起观战的几个十四中学生吵得不亦乐乎,其中也有那个司马恒。争吵的主题自然是哪支球队最伟大,但是他们比场上的球队闹得还要起劲。那个司马恒嘴巴相当厉害,虽然是边说边笑,但他一笑就把嘴角往下一撇,像是很藐视对方似的,所以唐吉差点和他动手。幸好这时球场上响起一声长长的哨音,球赛以一比一宣告结束,双方球员一齐跑到树下换衣服。唐吉赶紧凑了过去——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给罗大脚提足球鞋的义务。

  我本想和唐吉一起过去,可是肚子突然痛起来,于是转而寻找厕所。厕所在球场对面很远的地方,使我捂着肚子跑得甚是辛苦,及至跑到厕所,肚子又不痛了。厕所四面墙上都有一排花孔窗,我一边解裤带一边通过这些花孔窗欣赏外面的风景,马上看到了一桩有趣的事情:有个穿风衣的大人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正透过茂密的枝叶向对面小心翼翼地窥视,那模样就像在跟人捉迷藏。可是大树的另一边并没有他的游戏伙伴,只有空旷的球场,球场对面就是那些嘻嘻哈哈换衣服的球员,唐吉和司马恒正在那里推推搡搡,看样子果真动手了。他们谁也没朝这边看一眼。蹲下时我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这个穿风衣的人到底在看什么。

  几分钟后,我站起来系裤带,发现这人居然还在那里伸长脖子朝着球场观望——他可真有耐心!这时球场对面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几个人了。我一眼就看出唐吉与司马恒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他俩正在和罗大脚一齐挺着肚子大笑。走出厕所后,我远远看见他们三人与另外两个大个子一起离开球场,顺着林荫道匆匆而去——罗大脚的球鞋当然是被唐吉不胜荣幸地提在手中。

  罗大脚他们越走越快,我知道追不上了,便溜溜达达地跟在后面。幽静的林荫道上没有其他行人,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远去的背影。罗大脚一直用手搂着唐吉的肩头,很亲热的样子,唐吉显然有些受宠若惊,手里的足球鞋荡来荡去,摇头摆尾的样子相当滑稽……然后一个人从我身边匆匆擦过,背影正好将我的视线挡住——又是那个穿风衣的人。

  这人走得很匆忙,很快和我拉开了距离,于是我又看到唐吉他们了。他们走过一个阅报栏时,突然停了下来,那个穿风衣的人也将脚步停了一下,随后闪身躲到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背后,把背靠着车头,从衣袋里掏出来一包烟。

  罗大脚与两个大个子对着阅报栏指指点点,好像在争论什么,唐吉和司马恒也在一旁指手划脚说个不停。穿风衣的人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开始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一面还不时向阅报栏方向伸头观望,好像又在捉迷藏了。这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走近时我不禁看了他一眼。三十来岁年纪,头发油光光的,还挺讲究地吹了个“样式”,瘦削的脸颊上似乎有点什么东西让人觉得碍眼。我还没把他看清楚,罗大脚他们又朝前走了,边走边做着激动的手势,好像还在继续争论。几乎是同时,这人一把扔掉香烟,迈开脚步跟了上去。我望着他的后脑勺,觉得这人着实有些古怪:刚把烟叼在嘴上,还没有点燃就扔掉了,怎么回事呢?

  罗大脚他们在前面拐了弯,消失在一座大楼背后看不见了,穿风衣的人立刻加快脚步,像是想要追上他们。但他刚走到拐弯的地方,却突然一个急转身,回头向我迎面走来,没走几步又钻进了路边一家文具店。我正在莫名其妙,就看见罗大脚等人也从楼房后面急匆匆地返回来了,仍然是边走边做着激动的手势。就在这一瞬间,我心头蓦地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那人的神色很慌张,不像是在跟谁玩游戏,倒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我来不及多想,也跟着他进了那家文具店。

  售货员一见我进来就向我行注目礼,我却把眼睛看着窗户那边,因为穿风衣的人正站在那里向外张望。这次我看清他脸上那个不顺眼的东西是什么了——他的鼻子旁边长着一个黄豆般大的瘤子。窗户斜对面就是那个阅报栏,罗大脚他们又在那里比比划划争论不休。隔着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满脸掩饰不住的紧张和焦虑,于是我顿时明白了:他是在跟踪监视罗大脚他们,却又生怕被他们发现!

  当罗大脚等人终于结束争论继续往前走时,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瘤子”立刻走出商店,躲躲闪闪地跟了上去。我当然也走了出去,紧紧尾随在他的后面。 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我边走边想。看他那样子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说不定是想行凶抢劫什么的,但是他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五个人呢?于是我断定他的目标只可能是其中的某一个人。然而,这个人是谁呢?

  走到北门大桥时,我将司马恒首先排除了,因为他并没有过桥,而是朝嘉华大学的方向去了,“瘤子”却跟着另外四个人过桥走上了北大街。星期天的北大街熙熙攘攘一片热闹景象,罗大脚等人和“瘤子”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最后看不见了。我生怕跟丢了,拼命向前挤,挤出人群后,远远看见罗大脚他们在北城根街路口那里与唐吉分手了。罗大脚从唐吉手中接过足球鞋,与那两个大个子继续顺着北大街朝前走,唐吉则向右拐了弯。然后我看见了一件使我惊恐万分的事情——“瘤子”也跟着唐吉走进了北城根街!

  他跟踪的对象原来是唐吉!

  唐吉对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在城墙与寒林寺之间狭窄的街道上踢着小石子兴高采烈地连奔带跑,一会儿窜到街这边,一会儿窜到街那边。“瘤子”见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居然一溜小跑直追上去,吓得我心惊肉跳,正想喊唐吉小心,上空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叫声:“报告船长!报告船长!”抬头一看,城墙边上站着几个矮墩墩的小家伙,活像一排五颜六色的铅笔头,一律将手举到额头上,正笑嘻嘻地向唐吉行“军礼”。

  唐吉高兴得大叫一声,三下两下就蹿上了城墙。“瘤子”却停下脚步踌躇起来。我从身边的小路爬上城墙以后,看见他还在下面原地徘徊,不时抬头望望城墙。我怕被他看见,赶紧朝城墙中间靠,脱离他的视线后,就叫了一声唐吉。唐吉见我向他招手,像真正的骏马那样长啸一声,一颠一颠地“奔驰”过来,他那帮部下争先恐后地跟在后面,边跑边呐喊着“同志们冲呀——”

  我与他们之间隔着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这是陈胖鸭家的产业。陈胖鸭的家就在菜地旁边的半山坡上,屋顶是茅草,墙壁却是就地取用城墙的青砖砌筑而成,很结实也很壮观。唐二娃在菜地里摔了一跤,立即嚎啕大哭,唐吉只好回头去哄他。我绕过菜地,把唐吉拉到一边,将“瘤子”的事情悄悄告诉了他。唐吉听说有个大人跟踪他,不是一般的得意:“真的?他在哪儿?快指给我看看!”我说就在城墙下面。然后我们摄脚摄手走到城墙边上,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去。然而下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条空寂的街道躺在夕阳的残照之中,显得十分的落寞和无奈。

  于是唐吉大为扫兴。

  “怪事!怎么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我说,“他就是跑得再快,也应该还在这条街上嘛……”

  唐吉怀疑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我晓得了——你娃肯定是编些话来吓我,我晓得你娃今天……”

  “你晓得个埃尔!”我气得骂起了粗话,“他刚才还在街中间……”

  “那你说他到哪儿去了呢?”唐吉像电影里的苏联人那样摊开双手,“难道钻到地下去了?”

  我灵机一动,突然找到了答案:“他肯定是钻到寒林寺的林盘里去了!”

  唐吉眨着眼睛不说话了。然后我们就朝着对面的林盘久久地张望。黑压压的林盘上空盘旋着归巢的乌鸦,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像无数张纵横交错的面网,将内中的秘密遮掩得严严实实。我们望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于是唐吉又说我弄错了,肯定弄错了。

  我正想跟他理论,忽然听到了陈胖鸭气愤的喊声:“你们在这儿搞啥子破坏哟?简直是些小右派!”回头一看,发现唐二娃们在菜地那里整整齐齐站成一排,正在比赛谁尿得最远,而陈胖鸭则挥着双手赶鸭子似的向他们扑过来。“小右派”们立刻像一群受惊的小鸡尖叫着四散奔逃。唐吉叫了声陈胖鸭,他才发现了我们,于是笑着过来打招呼。

  陈胖鸭一来,我就不和唐吉争辨了。我毕竟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个“瘤子”就是在跟踪唐吉,也许他只是凑巧跟着唐吉走到了这条街而已,再说,即使他真的跟踪过唐吉,现在也已经放弃了,再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我问唐吉今天跟司马恒怎么动手了,球赛不是打成平局了吗,你们还争个什么?唐吉立刻来了精神,指手划脚讲了起来。原来他们不是在争学校的荣誉,是在为他们本人的荣誉而战。司马恒说唐吉是他的手下败将,唐吉就踢了他一脚,然后两人便扭成一团,最后是罗大脚把他们拉开了。罗大脚说要不这样好不好——你们两个班干脆下星期天在这里来一场正式比赛,同意的话你们两个就拉拉手,于是他们就拉了手……

  这时“小右派”们又在城墙边上哭闹起来,原来他们已将小便比赛改成了吐口水比赛,但因互不服气又发生了抓扯。唐吉赶快过去整顿秩序,命令他们一个一个来,不得你争我抢。第一个“来”的是唐二娃。他雄赳赳地挺起肚皮,朝着寒林寺方向使足力气吐出一泡口水,那口水在空中划了一条抛物线,正好落在一个从林盘走出来的女孩子面前,吓得她惊惶地抬起头。我们发现她竟然是几何老师刘思秀,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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