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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咖啡色的日记(第一部 1)

时间:2018/9/30 作者: 田桢 热度: 84460
  第一部

  1

  

  九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本咖啡色的日记,我觉得它本身就像一杯浓郁的咖啡——苦涩,却又充满魅力。不过按照唐吉的意思,需要描述的不是它的味道,而是它的来龙去脉,所以我还是应当从那天下午的文学课以及唐吉同学的课堂表现说起。

  我知道现在有许多人根本不相信初中娃娃还会上什么文学课,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们进入初二年级的时候,上面某一级教育部门模仿苏联模式搞了一场改革,将中学的语文课分成了文学和汉语两门课。只不过两年以后他们又改回去了,此后的中学生便又与文学课绝了缘份。可是在初二下学期那个星期五的下午,这场改革还没有走回头路,因此我们就正在享受着初中娃娃听文学课这种“空前绝后”的待遇。

  这种待遇至今令我万分留恋,因为给我们讲课的正好是一位很“文学”的老师。这位老师的文学性体现在他的所有方面,甚至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黎明,就像个诗人的笔名似的。事实上他也算得上是个诗人,这有他发表在《嘉平日报》的作品可以作证,尽管是登在报屁股位置并且只有十几行,可这十几行却是楼梯形的——地道的马雅科夫斯基风格。拜读了这些诗句以后,我开始觉得他的模样也有些马雅科夫斯基的味道了——他的前额上总有一绺头发很自然地垂下来,说话时便昂起头颅往上一甩,给他平添了一种慷慨激昂的风采。这样一位青年诗人,又是马雅科夫斯基式的,讲课的风格自然不同凡响,他经常讲着讲着就离开课本,扯到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上面去了。每当他越扯越远的时候,我就越听越着迷。

  那个星期五的下午阳光很灿烂,窗外的柳树枝在微风中摇曳出一片慵懒,蜜蜂的嗡嗡声忽高忽低地飘进教室,仿佛在给黎明老师伴奏。黎明老师从辛弃疾照例扯到了马雅科夫斯基,接着又引申出一系列的斯基,听得我心旷神怡。唐吉端端正正地坐在我旁边,上身挺得笔直,只有脑袋在做一种很有规律的周期性运动:先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朝着课桌低垂下去,垂到最低位置就顿一顿,然后抬起头来恢复“起始状态”,接着又重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低垂下去——这是唐吉上课打瞌睡的初级阶段动作,乍看上去很像是一边听讲一边点头不已,对于那些眼神不好的老师具有相当的欺骗性。

  黎明老师的眼神很好,但他根本没注意唐吉。他每当离题万里的时候,目光便也投向了万里之外的远方。唐吉是在黎明老师讲到奥斯特洛夫斯基时自我暴露的,这时他的睡眠进入了高级阶段——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前不再抬起,恬静的教室里则响起了轻柔的鼾声。黎明老师眉头一皱,目光从飘渺的远方收了回来,我赶紧用胳膊肘去捅唐吉。但是为时已晚,黎明老师头发一甩就把他叫起来了。

  “老师今天讲的内容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唐吉照例开始对付。坐在他前边的卓娅芳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拼命忍着笑——她是个特别爱笑的女生。

  “是吗?”黎明老师显然不大相信,“那你说说看,我现在讲的是哪一部苏联作品?”

  “是……嗯,是这个……”唐吉一个劲地眨眼睛,企图蒙混过关。其实作品的名字就写在黑板上,所以我刚小声提示了“钢铁”两个字,唐吉就蒙出来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对。”黎明老师点点头,唐吉以为是允许坐下的意思,正要照此办理,不料黎明老师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再说说这本书的作者是谁?讲的是哪个主人公的故事?”

  这下子唐吉就倒霉了。黎明老师讲到这两个名字时并没有在黑板上写下来,而唐吉对苏联文学的了解又仅限于《冒名顶替》、《将计就计》之类反特小说,他知道的主人公都是些民警局的少校和契卡的肃反人员。唐吉只好眨着眼睛继续往下蒙:“嗯,作者嘛……作者是这个……”

  “奥斯特洛夫斯基。”我又悄声说。但是唐吉只听清了最后两个字。于是他含含糊糊地说:“作者是……是个斯基……”

  “对呀,的确是个斯基。”黎明老师有点惊讶,把头发一甩,开始进行启发:“你能说出他是个什么斯基吗?我刚才讲过的。”

  唐吉翻起眼睛看着天花板作冥思苦想状。我把那个名字又小声说了一遍。后来唐吉告诉我他听见了中间的“特洛”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在我们西南地区的方言中与“铁洛”谐音,于是他像民警少校破译密码那样迅速推理了一番,猛地大叫起来:“铁路司机!”他见黎明老师一脸惊愕,又比划着手势解释说:“铁路司机就是火车司机嘛!”

  “轰”的一声,所有的人都笑了,包括黎明老师和唐吉本人。唐吉见大家如此高兴,更来劲了,索性把另一个推理结果也一并贡献出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讲的啥故事我也晓得——钢铁工人炼钢的故事嘛!”

  于是嘉平市十六中学初58级4班教室的哄堂大笑便达到了高潮。

  文学课之后是课外活动时间,唐吉没有像往常那样跑出去踢球,而是留在教室里和全大头下军棋,我坐在一旁给他们当裁判。这副军棋是我把妈妈给我的零花钱攒起来买的,它使我在班里的社会地位得到了一定提升。五十年代的中学生不像现在这样年龄整齐,一个班的同学之间相差五六岁是很常见的,比如我到了初二年级才满12岁,说起话来还是尖声尖气的童音,而全大头那时已经17岁,俨然是个庞然大物了。年龄的悬殊必然导致地位的不平等,一般情况下他是不屑于跟我这种小家伙一起玩的,今天赏光与我平起平坐,完全是由于这副军棋的吸引力。唐吉和我不一样,他比我大两岁,和所有的男生都能打成一片(有时是用拳头真的打)。

  这盘棋一开始下得斯斯文文,假如他俩能够斯文到底,第二天的事情恐怕就不会发生了。然而棋下到一半时,卓娅芳从外面走进来,一看见唐吉就“噗哧”笑了一声。其实她这一笑只不过是想起了“火车司机”和“炼钢故事”而已,问题是唐吉却陡然来了精神,无缘无故地咋呼起来,一迭声催促全大头快走棋,连标点符号都不要了:“该你走啦该你走啦你还要想多久我都等得不耐烦啦……”

  卓娅芳饶有兴致地朝这边看了看,于是全大头也兴奋起来:“走就走走就走老子今天叫你娃尝尝我的厉害……”

  “碰!”唐吉的嗓门提高了八度,“啊哈,你娃的师长报销了!”

  “什么师长?你娃想得安逸!”

  “碰!哈哈,这回老子把你的军长吃掉啰……”

  “我的军长还在后头呢,你吃个埃尔呀!”全大头大声驳斥。教室里所有的男生都笑了,所有的女生都想笑而又不敢笑。男生和女生是两个互不交往的世界,但两个世界都懂得“埃尔”是什么意思。“埃尔”是英文小写字母l,它的手写体很具象地表征着某个男性器官,这就是女生不敢笑的原因。然而唐吉今天成心要把人家逗笑,他抛出了又一个英文字母:“你以为你把军长藏在埃蒙后头就躲得过啦?我现在就用炸弹把你娃的埃蒙炸个稀巴烂!”“埃蒙”就是英文字母m,这个字母的形状使它成为了屁股的代名词。唐吉这么一叫,好几个女生都绷不住了,纷纷趴向课桌,把脸埋在手臂中间偷偷地笑个不停。唐吉和全大头说不出的得意,不过他们谁都没有朝那些女生望一眼——任何男生朝女生世界公开瞭望都会被本世界骂作“骚哥”,即使勇敢如唐吉、庞然如全大头者,也是断断不敢冒此风险的。

  所以唐吉的万丈豪情只能表现在棋盘上。他将自己的炸弹啪的一声碰到对方一个棋子背面:“碰!炸死你的总司令!”

  唐吉炸死的确实是对方的总司令,但他并不知道,他这样叫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过过嘴瘾。我也不能公布他的战果——那是违反裁判的职业道德的。可是全大头被这意外的损失搞得沉不住气了,自己泄露了军事机密:“咦——怪了!你怎么晓得我这个东西是总司令?”

  “我当然晓得啦!”唐吉摇晃着招风耳朵大叫起来,不无哗众取宠的成分,果然又引起了女生的笑声。这一来就使另一个人肚子发胀了,他便蹭过来碰碰全大头的肩膀:

  “大头,他狗日的肯定偷看了你的棋!”

  “汪油嘴,滚蛋!”唐吉头也不抬地把手一挥,就像在驱赶一只苍蝇。

  汪油嘴当然不肯滚蛋。唐吉今天出了这么多风头,不叫唐吉吃点苦头他怎能甘心?于是他更加露骨地煽动全大头:“他就是偷看你的棋了!大头,打!打他狗日的一顿再说!”

  好在谁都知道汪油嘴的话是信不得的,何况今天他说得太离谱,所以全大头满脸困惑:“唐吉坐在对面,怎么看得到我的棋呢?”

  汪油嘴不愧是“油嘴”,马上换了个说法:“那就是舒娃给他打暗号!”

  “造谣!”唐吉把眼睛一瞪,“舒娃啥时候给我打暗号了?”

  “不是他打暗号,你咋晓得人家这个东西是总司令?”

  “这个么,就是老子的水平啰,懂不懂?”唐吉豪迈地举目四顾,“顺便”朝卓娅芳那边瞥了一眼。

  “滚你妈卖×哟,你狗日的有个毬的水平!”汪油嘴立刻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把中指头伸到唐吉脸前。唐吉将他的手一打,他赶紧向后一缩。汪油嘴自从留级来到我们班后,一贯奉行两条原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骂。第一条原则适用于包括我在内的全体小同学,但不适用于唐吉。论力气他俩是差不多的,可是唐吉打起架来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令他有些畏惧。所以他立即启用第二条原则,娴熟地破口大骂起来。要是一般人骂几句,唐吉倒也无所谓,但是汪油嘴的骂功绝非常人可比:他从不使用“埃尔”之类相对含蓄的“舶来语”,总是一开口就直接涉及对方的女性亲属,语言形象而具体,从而下流至极。唐吉哪里受得了他如此当众辱骂,何况这个“众”里还包括女生!于是举起拳头便要扑过去,却被陈胖鸭拉住了。

  “大家都是同学,何别这个样子嘛。”陈胖鸭来自附近某个县的农村,口音与我们不大一样,老是把“何必”说成“何别”。“下棋的事情嘛,何别这个样子呢?明天你跟他下一盘,把他赢了,他就没得话说了嘛。”

  吵吵闹闹之中,放学的铃声响了,大家纷纷收拾书包打算回家。这种氛围下动手有些不合时宜,唐吉便说:“那好!汪油嘴,明天老子跟你决战一盘,你输了你就是龟儿子!”

  “那你输了呢?”汪油嘴狡黠地看着唐吉,每逢他发现了占便宜的机会,便是这种眼神。

  “我输了?”唐吉愣了一下,“我输了我就也是……龟儿子嘛。”

  “哗”的一下,大家都笑了,卓娅芳的声音最响。只有汪油嘴没笑。他把鼻子一抽,说:“那我不干!你输了,舒娃这副军棋就归老子,唐吉你敢不敢答应?”

  我顿时气得喉咙发痛。他怎么三说两说就把事情说成这样了?他和唐吉谁输谁赢跟我有什么关系?唐吉输了我的军棋凭什么就该归他?这个油嘴简直不是东西!

  然而最不是东西的是唐吉。他见两个世界都把眼睛望着自己,就把胸脯“当”地一拍:

  “敢!怎么不敢?明天下午我们决一死战!老子啥时候怕过你!”

  我差点被他气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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