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一算,元旦节快到了,自己已被监禁1个多月,听那审讯我的公安人员讲话的口气,我的案子似乎快结案了,如何定罪,是凶是吉,自己也无法预料,只好抱着听命于天的态度了。
元旦节的前一天,天才麻麻亮,看守所大院了传出嘈杂的声音,厉声的吆喝,步伐整齐的脚步声,口哨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提到嗓子眼上来了,一会儿,牢门打开了,进来两个解放军战士,不由分说,五花大绑地把我扎扎实实地捆了,来到大院,几辆警车和几辆“解放”牌大货车排成一排儿,我和几十个捆着的犯人被推上了大货车。除了我,其他犯人胸前都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犯人的姓名和罪行。
车队刚刚开出看守所大门,车上的高音喇叭就响起来,声音震得耳膜“嗡嗡”鸣响,一男一女的声音交叉地在喇叭里大声高喊:
“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
“严厉打击一切违法乱纪的犯罪行为!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
车队驶进了县城大街,街道两旁的行人都驻足观望,大家指指点点,偶尔有人用一些瓜皮烂果向车上飞砸,一块香蕉皮砸在我脸上,我历来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在学校多次评为“三好学生”。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里面名列前茅,因而我的自尊心特别强,而这一刻,像无数条牛鞭抽在我已经流血的心上,屈辱如同蚕茧般一层一层地饶缚我的全身,我的自尊已荡然无存。
车队绕着县城几个来回,最后来到县城中心广场,广场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人声鼎沸,个个显得兴奋无比。在广场的前侧临时搭建了一个会台,上面几个粗黑的大字:公开宣判大会。广场四周建筑物的墙壁贴满了横竖标语,内容与大货车上高音喇叭那男女喊的口号大同小异。
我同其他犯人一个个压上了台,一字儿地排在台前,每人身后一个公安人员用手压着犯人的头。
阵阵寒风吹来,我额头上的那个小疤,被寒风吹得凉飕飕地,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感受着屈辱和仇恨,“段疤子”!我想到水浒梁山好汉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咬牙切齿地念道,不杀此贼,此生枉为须眉!
宣判大会开始了,有人在讲话:国际上,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国内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打击反革命和一切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
“下面进行宣判!”
脑后的大手狠狠压了压我本来已经很低垂的头,我一下子看见了海红,她就站在台下最前端,满脸忧伤和痛苦,一只手不停地在擦眼泪。我顿时泪如雨下,
“海红姐”,我心里喊着,海红的身影在我满眼眶的泪水中晃晃悠悠,如果不是被捆绑着,被人压着,我一定会头朝下的从台上跳下去,了此残生!
喇叭里断断续续传来宣读判决的声音: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判处20年徒刑……判处15年……判处10年徒刑……判处8年徒刑……判处……判处……判处……
宣判会结束了,“呜呼”,人群骚动,发出一阵呼声。犯人们被压上车,车队风驰电掣地往郊外驶去,许多的年青人蹬着自行车追赶。
到了一座荒山野岭,犯人们被压下来,那个被枪决的犯人约莫40来岁,脸如雪一样苍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两个解放军战士端着枪压着,战士的脸色与犯人一样苍白,额头流着汗珠,走着走着,离我们越来越远,“啪啪”几声枪声响,那犯人如被人猛推一把,俯倒在地,他两手抓着地上的泥土,“啪”,又是一声枪响,那犯人两脚蹬了几下,不动了。一个穿白褂子的人上前查看,挥挥手,我们又被压上车,往看守所飞驰。
脑子还在回想刚才所看到、所经历的情景,那个鲜活的生命一下子就在世界上消失了,也许他罪有应得,我在想,如果我死了,像今天一样,地球依然如常转动,太阳依然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人们依然如常生活,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生命是那样地脆弱,生活也毫无意义。
头上的天格外蓝,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上,散发着无力的光芒,末冬,寒风料峭,汽车发动机“嗡嗡”的轰鸣声和北风“呼呼”的啸叫声始终在耳边鸣响。
在监牢里,我继续书写着对海红的思念之情,只是我的文笔变得深沉和悲怆。
我对你的思念
如同春雨落在湖面化成的涟漪
无声却一波又一波地漫向四周
我对你的思念
如同夏日午后的阳光
寂静却散发着火热青春的爱恋
我对你的思念
如同深秋枯叶上的绿筋
残留着对你永不消退的记忆
我对你的思念
如同冬日天空的积云
沉重却凝聚了对你厚实的眷恋
我悲天悯人
却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我满腔热情
却无法向自己的爱人倾诉
愿上天赋予我无所不能的神力
我要洗涤强加于我身上的屈辱
挥动魔力无比的神剑
亲手屠宰凶恶的仇敌
带着我的心上人
飞往幸福快乐的伊甸园
期间,我被县公安局提审过一次。
“你认罪吗?”还是那个科长审讯。
沉默。
“上次公开宣判会难道没受到教育?”
怎么会没有受到教育啊,有了那样的经历,我已经把一切置之度外,我的心里承受能力有了极大的提升,我淡然回答:“深受教育,认真反思,我没罪!”
“只要你认罪,考虑当时的情况和你知识青年的身份,我们就不追究你的罪行了,可以吗?”出我意料之外,那个科长审讯我,居然用的是一种商量的口气。
“我无罪可认。”
审讯悻悻收场。
铁窗外面的枯枝已经长出了新芽,我的嘴唇和下巴也长出细细的胡茸,额头上的伤疤被又长又密的头发遮盖的严严实实。
今天罗奶奶送的早餐居然有几片猪肉,她高兴地告诉我,我今天会无罪释放。在我日益消沉的时候,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想到自己要自由了,想到马上可以和海红相聚了,我激动得手足无措,我在想,这次的铁窗经历,将会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将成为我精神生活的一种财富。
罗奶奶口里在唠唠叨叨:“可怜的孩子,坐了几个月的冤枉牢。”
吃了饭,随罗奶奶来到第一次被审讯的地方——罗所长家,罗所长家里的空气还是充满了烟草味,他含着烟,给我说了一些事情:有人写了控告段建军的材料——我第一次知道了‘疤子’的姓名,材料直接寄到了雪陵市公安局,我开枪击中了段建军的腿,段建军已经在追捕中。
罗所长简要说完后,又接着烟火吸上一只烟,扬了扬手:“小王,国家出台了六条政策,知识青年可能要返城了,你没罪,今天可以出去了,你有个朋友在看守所门外接你。”
走出看守所大门,天空明朗如洗,自由的空气格外清晰新鲜,阳光温暖而眩目,我张皇四顾,不知置身何处。
“清林!”一个身影向我飞奔而来,是剑平,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哽咽道:“谢谢兄弟来接我!”
“是呀,出了车祸我到了现场,没见着你人,以为尸体喂了野狼,前段听知识青年朋友说你被公开示众,才知道你还活着,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唉,一言难尽。”我把出了车祸以后发生的事情简要的向剑平叙述了一遍。
“你呀,大难不死,必有后富!”剑平感慨万千。
我诧异地发现剑平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问:
“你参军了?”
“是呀,吃了中饭就坐火车走,特意请了2个小时的假来接你。”剑平接着又说:“国家已经有政策了,知识青年全部返城,可能下个月就会落实政策了。”
我惊喜不已,真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剑平问:“你是回雪陵市还是回采石场?
“我去雪陵林场。”
“哦,100多公里呢,怎么走,还是爬车去?”
我点点头。我的心早已飞向那让我终生难忘的地方。
剑平想了想,说:“我来替你邀车吧,凭我这身军装,应该没问题。”
言语间,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过来了,剑平迅即站到路中间,取下头上的
军帽使劲摇:“停车,停车。”
车停了,司机从驾驶室伸出脑袋:“解放军同志,有事吗?”
“我的这位兄弟刚刚才接到入伍通知,他急需赶回雪陵林场办理手续和拿行李,麻烦师傅捎带一下。”不愧是剑平,谎言说的像模像样。
“没事,上来吧。”司机满口应承。
我和剑平再次紧紧拥抱着,剑平用手拍着我的后背说:“回城后还是要考大学,你是读书的料。”
我也拍着他的后背说:“当兵后少讲话,言多必失,自己保重自己,多写信。”久久的拥抱,两人难依难舍。
坐上大货车,司机仿佛了解我的心,车在公路上疾驰,车窗外的树干急急忙忙地想眼帘涌来,又争先恐后地向车后奔去,蓝天、白云、大地缓缓向后移动。我在心里无数次地编织着与海红相见的欢乐情景。
到了雪陵山脚下,告别了货车师傅,我一人匆匆忙忙向山上走去。
一阵煦风吹过山野,破土挣扎而出的小草和树枝开出的嫩叶细牙,如同幼稚的儿童,快乐的颤抖着,仿佛在迎接春天,迎接我的来临。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透过树枝之间的空隙斜映下来,林阴下的小道忽红忽绿,一只乌鸦在林子里飞来飞去,翅膀拍的“叭叭”作响,近段时期的遭遇,让我深感命运的诡异。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脑际,我快步行走在林子里,任意让下垂的树枝树叶撩拨我的脸和我的肩。只要见到海红,我不安的心才会宁静。
远远望见了那座温馨的小木房,木房在夕阳的映照下,披着通红
的霞光,四周静悄悄地;我高声地喊:“海红姐,舅舅。”如一只快乐的小鹿向木房奔去,推开木房门,室内空无一人,我茫然四顾,心中那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冲出门外,却发现舅舅蹲在门口,嘴里“叭拉叭拉”地吸烟。
“舅舅,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海红呢。”
“海红呀,额——你跟我来。”舅舅不紧不慢的说。
我跟着舅舅,来到我和海红聊天的那片空旷的草地。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座新坟高高隆起。
舅舅低沉地说:“海妹子死了,就埋在这里。”
晴天里的一声霹雳,我的心脏如被一把利剑深深刺中,身体晃动,我揪着舅舅的衣襟,大声吼:“不可能,不可能!”
舅舅仍然用低沉的语调叙述,我听着那声音,好像舅舅在很远的地方和我说话,舅舅每说一句话,都会产生一阵耳鸣。
“海妹子从县城看了你被游行示众,回来后去找段少爷说情,谁知道段少爷乘机……,这个畜生!海妹子回来后,整整哭了三天,她说她已经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她给雪陵市公安局寄了一份控告材料,乘我采药的时候,跳崖自杀了,唉……”
“天!天!天拉!”我悲怆地仰天长叫,顿时晕厥过去,醒来后,我发狂似地用双手边抓边扒坟堆上的泥土,心里凄楚地喊:“海红呀,你那怕有千般的委屈,也不要弃我而去呀,命运啊,为什么如此地不公!”
舅舅拍拍我的背劝慰:“小王,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伤心。”我站起来身拽住舅舅:“舅舅,那把猎枪在吗,我要亲手杀了段‘疤子’!”
“你放出来了,段少爷肯定得进去,你到哪里去找他,到时候总会有个说法。”
我又向悬崖走去,“舅舅,告诉我,海红是从哪里跳下去的,我要去找她!”
“你犯傻呀。到哪里去找。”舅舅拦着我。
海红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努力挣扎,舅舅突然给了我一个耳光,大声说:“我说了人死不能复生!你找什么死呀。”
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被舅舅生掰硬拖地拉回木房。
晚上,我时时刻刻在想如何报仇,我多么希望自己有飞墙走壁的本领,我会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整个晚上彻夜未眠,我用刀在床边的木墙上刻下7个字:此仇不报非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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