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书掉到了地板上,发出沉闷地哭声。
怎么死的?
死在可可西里,保护藏羚羊死的。
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我不能说,太惨了,我听了差点失去生活的勇气……
脚底好凉好凉啊,那种彻头彻尾的凉意不由分说地传染到我的腰部,我为什么会赤足站在了地上?为什么没有任何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风骤雨,我却分明看见夺门涌进的洪水野蛮地把我推回到床上?我大声地对着电话吼叫,每吼一声,洪水就毫不谦虚地涌进我的胃里,就在我的胃再也容纳不了争风吃醋的洪水时,意识离我远去了。
我觉得大脑有一种被割裂的疼痛,它唤醒了我的意识。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水中,所不同的是,水不再那么彻骨的凉,而是有了那么一点点温暖的感觉。我想到了《老子》的上善如水。
我的眼前,是那种黄色带有泥沙的水,水里有一些刺眼的红墨水状的粘液,一片片的像彩虹像丝带像小媳妇头上的红围巾,能闻到一点点带着淡淡咸味的血腥味,看看我的身下,竟是一粒粒金砂闪着令人眩目的光彩。
我想我大概是死了吧,要不我在这水下怎么能呼吸如此自如?我是一条鱼吗?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下肢,没有发现那条令我恐慌的鱼尾。如果我真的死了,为什么能看到我周围的水和水里飘浮的红色的粘液而且能闻到它们的气味。最重要的是,我为什么会颓废地躺在水底?即使躺在金砂上也没有找到任何快乐的感觉。
我终于想起来了,是因为一个名叫牛看看的女大学生死在可可西里了……
看看是我的一名学生,如果不是因为一次特殊的事件,也许一直到她毕业我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印象。看看长得又瘦又黑,脸上有许多雀斑.。除了白衣黑裤就是白衣白裤,从不抹什么化妆品,平时少言寡语的。
那次系里大扫除,同学们抓了几只老鼠,几个男生就从实验室找来一瓶酒精,把几只老鼠装在一个球网里用酒精浇了又浇,然后点着了火,黑夜里老鼠身上跳动的火苗显得特别生动富有韵律,带着“磁磁磁”烧烤的怪味,老鼠冲出球网围着学校的操场乱奔,像一个个会奔跑的小火把跳跃着滚动着发出凄惨的尖叫声。一些学生高兴地拍着手大叫:“快看,好漂亮啊!真够刺激的!”
黑暗中划过一道闪电,在众人极度的亢奋与恍惚中一位白衣天使飘然而至,如天女散花般追逐着逃窜着的老鼠……一些学生尖叫起来,好!再加点汽油,让火焰更大些。话刚落音,整个操场一片黑暗,星星之火悄然熄灭。
有几个男生大叫:“谁在做秀哪?连四害也要救,赶明儿授你一个诺贝尔和平奖。”紧接着就有几个男生冲进操场,我怕年轻人冲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也跟着跑进操场。这才借着手电筒的光线看出来拎着水桶站在我们面前的是牛看看。
男生们一副不屑和她一般见识的模样,嘴里发出轻蔑的唏嘘声,看看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那些男生说:“老鼠也是有生命的嘛,就是死也应该让它们好好死嘛,为什么要折磨它们呢?”
十足的书呆子!
鼠道主义者!
男生一哄而散。
那晚我对看看说,其实你的这个名字啊,意思是留住自我,看看再说。你这个名字起得真是蛮有点味道的。看看说,父母就是这个意思,老师你怎么猜到的?
看看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蕾蕾也找不到工作。
蕾蕾说,我就不相信一直读到博士还找不到工作,蕾蕾真读完了博士,很快到了核动力研究所工作,三年后结了婚,有房有车。看看后来对蕾蕾说,你真是很幸运,有个文科类的博士生没有找到工作自杀了。
一天,蕾蕾打电话对我说,我退休了,准备到学校来听一些人文方面的课,你能帮助我吗?
我还没退休,我的学生却已经退休了?
我说,开什么玩笑呢,我还没退休呢,怎么轮到你了?
蕾蕾在电话那头笑了半天才说,这是我们的行话,退休就是辞职。
放着那么好的工作为什么要辞职呢?
想当作家,所以想请你帮忙喽。
想用稿费养活自己,可能没那么容易。
我的钱足够养活自己了,这个你不用担心。
我以为她像一些年轻的暴发户一样,有了亿万资产,想追求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了。不料她告诉我的数字仅是15万元存款。
我劝她不要冒这个风险,搞你的核动力研究有什么不好?这年头还有人想当作家也是一件挺稀罕的事,是想当美女作家吧?
蕾蕾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这句话很贬意吗?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常做这样的设想。
我的两个最出色的学生一个被市场抛弃,一个却抛弃了市场。
看看本科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可能是她也没有“认真”地找工作。她一直义务在为一个绿色环保组织工作。一次看看来看我,送给我一只流浪猫。我见她比在校时更加瘦弱了,面容黑里透着黄,明显的营养不良。我在名典咖啡馆请她吃了西餐,她不但吃干净了食物,甚至吃干净了餐具,我只有在意大利的时候领教过如此节约的用餐,一种莫名的伤心笼罩着我。
你有男朋友吗?
她摇了摇头。
你一个女孩没有工作,怎么生活呢?
我承认我问这话的时候心理很灰暗。
为别人翻译文章。
我这才想起她的英语在学校是首屈一指的。
这样的活多吗?
还好。一个月翻译两篇文章就够生活了,不想多翻。
为什么?
我的英语其实也不是很好,但又想翻译得最好,蛮累的。再说,钱够用就行了,多了也是个累赘。
没有男生追你吗?
没有。
怎么会呢?
没有工作,谁会追我。
回学校来做个辅导员怎么样,像你这么有爱心的人,对学生也有好处。
老师,我一生都不想欠任何人的,我知道你也很难的。
她让我知道男人不光会同情也会感动。
她已经走出很远了,我还站在原地发呆。这么一个善良内敛的姑娘,怎么就没有人爱她呢?
后来就听说她去了可可西里,蕾蕾怎么劝也劝不住,主要是担心她那瘦弱的身躯。
再后来就等来这么个消息,一个28岁,还不知道恋爱是什么的女孩,消失在可可西里了。
自从那次蕾蕾似乎不太礼貌地挂断电话后,有半年我不知道蕾蕾的消息了。就在前几天,我忽然收到了蕾蕾的电子邮件,她在附件里挂了她的新作,并在信中说请我提提意见。
她真实的意思我再明白不过了。
我特别想把蕾蕾的文章介绍给全世界,如果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老板对我们说,有本书,叫做《细节决定成败》。老板的意思是大家记在心里,下来分头找到,好好看看,下次不要再做没有眼色的事情。或者他的意思还有我们在客户面前也要更加小心,处处当见机行事,能有多努力就该多努力。怎么揣摩都带有功利的意味。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用于商业上无论如何看也是浪费,它将淹没在成功学一类的书丛中,几年以后没人会记得它放在什么地方。然而,这句话要是用于小说,却陡增了几分趣味,有了把玩琢磨的可能。
在小说文字中,彼岸花是在细节中开放的。由细小脉络组织起的文字点阵中,才有俯瞰的震撼。
一些小的事件永远地留在了阅读者的记忆中。与对整篇有一个综述性评论的正式文稿相比,让我更为感动的是对某些细节的复述与怀念。在这样细小的复述与怀念中,我感到与之一体。
就像在战争中,死去了一个人,在最简要的叙述中,是死亡数字加一。当这个人有了名字、军种番号,有了面容,有了或好或坏的脾气,我们再次知道他的死去,便不再那么坦荡。当这个人再有了别的,如记忆,爱情,乡愁,有了童年一起玩耍的伙伴,有了亲手种下的香樟树,有了盼望他平安回来的家人,那么在这样的细节中,他便重新复活,之后在你眼前再重新死去。这个人用一些细节活起来,无论之前有无真实地存活过。这个人留下通过文字点阵留下影像。他在这些连续而过的纸张中行动起来,有时候还呼喊。
写作它们的人在细节背后隐藏着,他隐藏得越深,他越有耐心,这些细节就越丰富。他越有才华,这些细节就越让人激动难安。这些细节堆砌着终将把城堡建立起来,声色喧嚷,热闹地展开下去。
细节极其重要。然而并不是细节决定成败。一篇写得极尽细致的黄色小说仍然是黄色小说。把小脚描绘得如何仔细也不见得美。就如同建筑群落,用细节构筑完成的整体形态以及留白的中空部分才是人们真正的安身所在。好的细节如同墙,四面看你。好的细节如同楼梯,沿着它可以再向上。
与全部由细节构成的传统小说体制相比,我更喜欢那些不那么过分在意细节的框架。从琐碎中忽然抬起头来看到天空是好的。不会忘记那一瞬间的快乐。
我想蕾蕾在不远的一天,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从一个理科的博士生蜕变成一个真正的作家,是不是有一点化蝶为蛹的意味?
好像有人在用刀子割开我的头颅,我的头脑又开始剧烈的疼痛。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撑开重重的眼皮,我看见了黄色的水和水中红墨水状的粘稠物,我这是在哪里啊?我在铺满金砂的河床上躺着?我是一条鱼?就在这时,我看见我的正前方有一个美女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连衣裙向我飞速地飘来,虽然她在上我在下,可我感觉那位美女是在“飞天”。
美女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血流加快,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坐怀不乱的传统好男儿,事实上也是这样。不知怎的,今天有点乱……
也许人越接近死亡就越真实。
我已经能看清美女的脸了,上帝也许都想不到,这个美女竟然是看看。或许是血流尽了的缘由,或许是被水浸泡了的缘故,她的脸变得像象牙一样洁白高贵,雀斑也不翼而飞。这时我才发现她穿得不是什么白底红花的连衣裙,她的白衣白裤已经被撕成条条碎片,白衣上的红花是一滩一滩的血迹,由于她的背上还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抵消了水的浮力,她下降的速度很快,远远看去才让我感觉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看看,你怎么了?
黄色的水毫不留情地涌进我的嘴,我的胃又一次因为它们直奔主题而沦陷。
看看终于降落在我面前,巨大的石头压在她的背上,石头上还捆了很粗的麻绳。即使看看已经死了,我也不忍心看着这么如同大山一般的石头压在这么一个弱小的女子身上。
我开始动手解开她身上的绳索,可是我动弹不得,水的阻力如此的大,我无法接近看看,只能学着看看的模样,反过身来,伏在河床上,像蜗牛一样艰难地爬行。大约爬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我终于碰到了看看身上的绳索,我用手去解开绳索的扣子,怎么也解不开,我只好用牙咬,牙齿上流出的血渗透到麻绳里,一滴、一滴……咸咸的血腥味又弥漫开来。
不要解开它。
我分明听到了看看的声音,我甚至看到看看动了一下。
看看,是你吗?
是我。
我看到她灿烂的笑容,头一下子就不痛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奇怪地是我不能说话,一说话黄色的水就直奔主题。而看看说话似乎没有任何妨碍。
看看说,是我让他们用石头捆在我身上将我放在水里的。他们说,我挡了他们发财的道只有一死没有别的出路。不过他们说看在我是个处女的份上,可以选择一种死的方法,我就选择了这样的方法。
看着她血迹斑斑和被撕成条状的衣服,我忽然气愤她怎么能那么平静地称这些歹徒为他们,还要求这些歹徒用巨石捆在自己身上放入水中。
看看,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看看依然灿烂地笑着,她歪了一下身子,身子斜靠在巨石上。李老师,你还记得有一本世界名著上有这么一句话吗:“尸体总是浮在水面,珍珠总是藏在水底。”我只是换了一种生存方式而已,以后我就永远在水下行走了,为了怕水的浮力把自己送上水面,我要求他们在我身上捆一块大石头,老师,你别为我难过。其实我还是蛮聪明的吧?百年之后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那颗珍珠了吧?看看天真地眨巴着她那细细地像月牙儿一样的眼睛。
人死了,连说话都变幽默了?相貌也变漂亮了?是不是这个原因,梵高死后,他的画就从六个比利时朗突变为价值连城了?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有一种失重的感觉,人开始飘了起来,我想对看看说,我太需要你身上的那快巨石了,只有它能使我不浮出水面。
看看笑出声音来了,是一种金属的带有磁性的笑声,她笑了很长时间,水开始摇弋起来,摇得我有一种沉醉的快感,我就想到了似水年华这个词。
看看说,我活着的时候,其实也在水下行走。人如果有了一种理想,这种理想就是一块有重量的石头,你可以抱着它在水下行走,抱着石头走不快,但可以走了又走。你回到学校的时候,不妨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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