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此文纪念王小波先生

 

    再过一百年，人们就会这样描述我们现在的学校：成千上万的男生和女生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排泄之外，就在一间四四方方的教室里磨屁股。他们一边磨屁股一边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四方的黑板，脑袋里也想着四方形。所以这样的学校就是一座加工厂，学生们进去的时候长者圆圆的脑袋和圆圆的屁股，出来之后就成了四方的脑袋和四方的屁股。奇怪的是，那时所有的少男少女们都要争着进这样的学校，一直争到头破血流，好像嫌自己的脑袋和屁股不够方。

 

    但现在还不是一百年以后，所以大家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除了我之外。我觉得这样非常之不妥。这就是说，我的思想已经到了一百年以后。这真是一个奇特的问题，看来我有必要研究一下自己的脑结构与旁人有何不同。但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我总喜欢想入非非。这其实才是一个大问题。因为现在我的同学们都在忙着磨屁股和想四方形，没有时间想入非非，只有我是个例外——我不但磨屁股和想四方形，我还能想入非非。而这样就非常之不好。据我看来，学校之所以把我们加工成四方的脑袋和四方的屁股，就是为了防止我们想入非非。所以，领导上发现我在想入非非，就立刻把我视为危险分子。

 

    事实上，我给自己的评价就是：一个十足的恶棍。这一点倒与领导上达成了共识。在同学们看来我的形象是这样的：此人身高一米七零，尖嘴猴腮，面目可憎，着一身屎黄之衣，说一口肮脏之语，瘦骨嶙峋，头大身小，近瞧一排骨，远观乃一火柴棍耳。一言以弊之，曰：流氓也。这也说明我又与同学们达成了共识。这比较好。但除此之外，在其他事情上，我都不会与领导上或同学们达成共识。这又无比糟糕。比方说，有一天，领导上决定凡是男生都不得留长发，凡是女生都不得留短发。其具体标准为：男生头发不得长于6厘米，女生头发不得短于30厘米。于是一夜之间，所有男生都理成了板寸（当然除了我），所有女生都戴上了假发。这肯定让学校附近的理发店和假发店狠赚了一笔。在此之前，理发店都只会理板寸，假发店只卖长发，所以他们本来都面临着关门的危险。故而我有充足的理由认为领导上与他们有过密谋。但当领导上拿着卷尺给同学们量头发长度的时候，发现我居然还留着五五开的大波浪头，这立刻让他们深为恼火。正当领导上脸色渐渐不好看，准备对我进行革命教育直至人身攻击时，我却说：I    have    no    money,    I    can’t    pay    for    it.这句话差点把领导上噎死，于是，领导上铁青着脸拍出十块钱说：“滚吧！”我立刻拿着钱落荒而逃，好像一个乞丐。我马上剃了一个光头，领导上见了，第二次深为恼火，直接把我送到了老校长的办公室。这位老校长是古汉语博士，如今已垂垂老矣，我看见他躺在摇椅上，花白的胡子一直拖到了地上。我一进去，他就用一种浑浊不堪的声音说：“来者和人？”我立刻挺直身体，双脚并拢，敬了一个礼说：“报告领导，我叫陈×，学号123456789！”他瞥了一眼我的光头说：“吾之学校，当不同于监狱耳。”我回答：“报告领导，草民是个小神经，有点二百五，请领导不要介意！”他听了立刻哈哈大笑，我也跟着哈哈大笑，但我看他活着都困难实在担心他会笑断肠子一命呜呼，我就会被以“间接杀人罪”为由逮捕。幸好他只笑了一分钟就说：“汝好自为之。”同时又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从此不管是领导上还是同学们都知道了我是个小神经，尽管我并不是。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我有幽默感。但他们却毫不理会我的幽默感，发自内心的以为我是小神经。由此我才知道老校长原来是个长舌妇，于是我暗地里叫他老混蛋。

 

    后来我又觉得领导上和同学们以为我真的是个小神经并没有什么不妥。比方说，我们正上着英语课。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此君有个毛病，就是喜欢骂学生是banana.（众所周知，banana不但有香蕉的意思，还有笨蛋的意思。）他一连问了我们几个问题，我们正忙着磨屁股没有反应过来，于是banana就像子弹一样从他嘴里冷冷的向我们射了出来。我有点忍不住，就像一个愣头青一样“呼”的站起来，说：“报告老师，我们班不是盛产banana的洪都拉斯！”这让此君诧异之余深感恼火，但他以为我是小神经，就笑了笑让我Sit    down了。又比方说，某夜熄灯之后我们寝室正在吃酒，只听一人说：“成龙那斯十分了得，使得一手好拳棒，听说英国皇家要请他做80万禁军总教头哩！”又听一人说：“陈好人称‘万人迷’，好生性感，吾每思之，欲火上身，欲罢不能。”正聊得欢畅无比，我却大喝一声：“洒家不喜当今影星！”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炸得众人心惊胆战，只好胡乱吃些残酒，做鸟兽状散。这就是说，我是小神经已成铁案。

 

    但谁都知道，凡事都有阴阳两面。所以，我成了小神经对我不是坏事，那么对别人就绝不会是好事。举个例子来说，我和我的同学们都喜欢看电影，尤其是喜剧片。以前每当好笑的时候，我们都会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但自从我成了小神经，情况就变得大大不同。假如我笑了，他们也笑，就会有他们与我同流合污的嫌疑，可我是小神经，他们不能与我同流合污；但假如我不笑，他们笑了，又会显得他们毫无鉴赏水平，因为我这个小神经都没笑。所以，不管电影多么好笑，也不管我笑不笑，只要我在场，他们都不会也不能笑。但据我所知，憋笑比憋屎鳖尿后果更严重：后者至多憋坏内脏，前者就有可能憋坏脑子，人就傻掉了。当然，有的人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就专门在半夜大家都熟睡着的时候悄悄大笑几声以缓解情绪，但由于走廊回声极重，其声就显得凄厉无比。有些神经衰弱的人可能会被吓成失心疯。后来他们学聪明了，就改放恐怖片。但我还是在看片子时大笑不止，因为我自认为我很有幽默感，我又是小神经，而且这类片子实在太假了，这由不的我。但这又弄得大家毫无看电影的心思了。于是他们又用各种手段来阻止我看电影，比方说不通知我，不给我留座位等等，但我凭着我的聪明才智总能及时出现在电影场上，让他们没有了看电影的心思。这是因为这时我有了一点坏心眼，存心想坏他们一坏。

 

    基于以上理由，我想给读者们一个建议，即不要总以为别人是小神经自己比较正常，这样很不好，极容易的失心疯。最好反过来，即以为自己是小神经别人比较正常。虽然这样干会导致找不到女朋友，但其实有女朋友并不是一件好事，它会把一些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化。

 

    后来据我四处考证得知，老混蛋原来叫王二。众所周知，王二年轻时是一个流氓。但他的流氓行径显然缺乏想象力，他只会在大街上收保护费，这样就很容易被抓。他进去过好几次，与监狱长混得非常熟。后来他遇到了小孙，就转而写一些下流小说以养家糊口。但是他写下流小说用文言文，内容就晦涩无比，读者需要有高深的文学常识。问题就在于看这种小说的都是一些小痞子之流，毫无文化可言。这样一来他的小说常常卖不出去。小孙给他建议道，应该在小说上多画点春宫图，这样读者才容易接受。（据我所知，王二的油画也不错。）但是王二说：“为夫乃一正人君子，岂能做如此之勾当！”但是他接受了小孙的第二个建议，即画裸体油画，模特就是小孙。因为按照常人的理解，此乃艺术，王二就欣然接受。可是他非常崇拜毕加索，所以他的油画带有很浓的毕加索风格。据我所知，现在没多少人知道毕加索，所以王二的油画也卖不出去。由此我们得出，王二年轻时干什么事都没有专业性，不管是做流氓写下流小说还是画裸体油画，所以他一事无成。这只能怪他自己。

 

    有关王二做流氓时与小孙相遇的事我得补充一下。王二上大学时的专业是古汉语，但他毕业后又不想考研究生，这就直接导致了他找不到工作。幸好我们的王二年轻时为人比较豁达，就甘心做起了流氓。但他又马上发现当流氓需要极深的专业素养，还要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概。而他自恃是大学生，拉不下脸，故而连流氓也做不好。他向小摊小贩们收保护费，人家根本不理他，还说：“操你妈！”偶尔有几个摊主见他可怜，主动给他一点钱，但他哑又说：“吾不食嗟来之食！”弄得人家尴尬万分。所以，那时的王二穷困无比。直至有天和小孙相遇。那天他的尊容是这样的：一头不黑不黄不长不短黏黏呼呼地贴在头皮上，两只眼睛奇大却不怎么有神，一张大屁股脸，穿一件皱皱巴巴的屎黄色的T恤衫。王二就以这样的尊容汲拉着两只拖鞋，摇晃着硕大的脑袋以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在大街上溜达，边走边啃一条蔫不拉及的老黄瓜。当时他心情很好，很想耍一回流氓，就把剩下的半截老黄瓜使劲往前一扔。然后老黄瓜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一位身材不错的女人头上。此人就是小孙。据小孙后来回忆，当时她正在为买到了一大堆廉价内衣而兴奋异常，哪知乐极生悲，被王二的老黄瓜砸中，她和王二一致认为这样很浪漫。而我个人认为这样的相遇一点都不浪漫。

 

    有关我和王二，我得说几句。我认为我和年轻时的王二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一，都喜欢想入非非。比方说，天上有只飞机在飞，我认为它只会往前飞，应该给它装上倒挡，象汽车一样前后左右都能开那才好哪。王二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比如他爬过长城之后老想着要给长城装上电梯。其二，都喜欢发愣。我们都可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发愣。所以旁人看来我们总是愣愣怔怔的，毫无趣味可言。其三，都喜欢给别人泼冷水。这一点尤为人所不喜。

 

    王二和小孙结婚之后，就变得积极上进了。这主要是小孙的作用。王二在她的淳淳教导之下，奋发图强，一鼓做气，考上了硕士博士，然后就当上了大学教授，培养出了一大堆“之乎着也”，等他老的有点糊涂了，就当上了校长。这时候他又开使犯二百五，时不时的就发楞和想入非非。因为他觉得他已经是校长了，没人再去管他了，而他就比较喜欢发楞和想入非非。据此，我明白了那次王二校长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的意思——他发现了一个与他一样喜欢想入非非的人了。这就是说，王二校长开使喜欢我了。这比较好。故而，我也无比爱戴王二校长。

 

    王二现在感觉很幸福。他每天没有事可干，就开始留胡须，或者躲在办公室躺在摇椅上昏昏欲睡，时而品口浓茶，然后说：“吾幸福也！”这就是说，王二比较容易满足。
   
    我现在每天混绩于无数磨屁股的学生之中，浪荡于像动物园一样的校园之内，每天都想入非非，感觉也很幸福。这就是说，我也比较容易满足。而我认为，一个人，比较容易满足就非常之好，没有什么不妥。所以，这样的日子将继续下去。直到某一天，我沮丧地发现，自己是多么的不幸，或者遇到小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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