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正值初秋,地上有些落叶。她建起几片来,细细的看上面的脉络。听得一阵脚步声响,她也没在意。脚步声近了,她一瞥,是三四个大汉,忽觉心惊。其中一个人说道:“郑老夫人让我们给大小姐捎个信,家里出了事,请大小姐赶快跟我们回去。”
凌云又一惊,但旋即一想祖母怎么会让几个陌生人送信呢?她转身要跑,头被重中一击失去了知觉。香芷过来找她,找了一圈没见到人,急了。她一边找一边叫,眼看日头西坠,一路哭着跑回家向郑老夫人哭诉事情经过。郑家连忙派人去找、报官。
凌云醒来时看见一轮圆月就悬在自己上方,明亮而有朦胧,包裹住了整个世界。她头昏昏的,强撑着坐起来,往四周一看,不远处坐着一个人,正仰头望月背对着她,“醒了?”声音有些冷。
凌云听了却觉得心安。她“嗯”了一声。前面是吉安湖,她的衣服是湿的。她浑身无力,脑筋却还清楚,她想肯定是这个人救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人不会向其他人那样欺负自己。“你救了我?”
那人点点头:“你回家去吧。”
凌云为难了。她一个人,夜这样深,她怎么会去呢?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她更害怕了。只是面前这人如此冷漠,巴不得她这个麻烦快点脱手,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那人总算明白她的苦处,说:“我送你回去,你在前面带路。”
于是一前一后,隔着长长的一段距离,二人在月光下走着。凌云头还是晕,在这银色的世界里,她觉得整个身子有些轻飘飘的。到了郑家门口,凌云道:“我到了,你请进来……”她话未说完那人点点头转身便走,霎那间就出去了很远。凌云怔住了,呆了半天才想起叩门。
她的出现让家里人惊喜万分自不必提。待她换过衣服讲完事情经过送走官差天已经快亮了。
自此郑家加紧了防范,凌云出门也是倍加小心。近日生意有些冷清,凌云比往日也多了些沉思。没想到这时候,天上忽然落下了一桩好事,京城的一个富商看中了郑家绸缎庄的云锦,一下子要一千匹。不过要在十日之内交货,否则三倍赔偿。凌云一和祖母商量着。祖母道:“十日是有点急,但是赶紧点,再加上存货应该差不多。小心归小心,生意总是要做的。”
经过十天的辛苦,千匹云锦终于完成了,堆在仓里就等着第二天交货。祖母让老全多带几个人看守仓库:“你们今天夜里警觉些,明天加倍发赏钱。”老全答应着,还没出门,一个家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仓库着火了!”祖母身子晃了晃,凌云也觉眼前一阵发黑,好不容易才定住神,扶了祖母赶了过去。
千匹云锦就这样完了。凌云看着灰烬,心中计算了一下损失,不觉心痛。又担心祖母,劝道:“奶奶,您别难过。钱总能赚回来地的。”祖母一手扶着拐杖另一只手一挥:“这不算什么。我这样的年纪什么事没经过?想把我们郑家打倒没那么容易!”
凌云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满脸凝重顿时化作惊喜,她几步走到围观的人群里,在一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面前站住:“真的是你!”此人正是在吉安湖畔救她的人。那人也认出了凌云,依然淡淡的。凌云怕他又很快不见了,急急说道:“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呢?恩人固然施恩不望报,但让凌云如何心安呢?”那人见她说的恳切,便道:“既然这样,你就以一饭相酬吧!”
凌云非常高兴。祖母乍听是凌云的救命恩人倒也感激,只是接下来问他姓名家世,他除了说名叫“丁泰”以外别的一概不答,她心中便有几分疑惑,脸上也便带出了几分冷淡。那神情好像丁泰才是被救的人一样。等丁泰告辞出门时,凌云送到门外,比先前多了几分愧疚,反而更过意不去。丁泰淡淡一笑道:“功名与我如浮云。这些许小事更是从不放在心上,你有何必介怀呢?”
“ 丁大哥乃高人侠士,凌云凡夫俗子,怎能和丁大哥相比呢?”凌云一阵莫名伤感,幽幽说道。
丁泰被她那忧伤苦涩的眼神打动了,说道:“我救你不过是偶然碰到,举手之劳,你这样地放在心上,反而让我……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凌云心绪复杂,只是默然。他说不下去了,转身便走。凌云看着他离去,忧伤的眼神好久收不回来。祖母命香芷来叫她了。她进了祖母房里,祖母看她一眼,慢慢说道:“你说这个丁泰和这几日盛传的丁建安有什么关系?”
凌云心一颤,但是说:“天下姓丁的多了,他们会有什么关系呢?”
丁建安是有名的侠盗。他是连皇宫里的东西也是拿来毫不费力的。天子动怒,却就是抓不着他。他到哪里,哪里的豪门官宦人家便惴惴不安。这边主人发现失窃,那边穷人家天降财物。更可恨的是他每次做完案还要在现场留下“丁建安”三个大字,简直视天下名捕官差如无物。这几天流传他到了扬州,因为城内出了几桩失窃案,现场都有他的名字。
祖母锐利的目光盯着凌云,让她浑身不自在,于是她又说道:“丁建安是个侠盗,即使他们真是同一个人,那也没有什么。”
“你糊涂!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一个小小的丁建安,能翻的了天么?一个失手可就是杀头灭族的大罪。咱们郑家不过是平常百姓,怎经得起他的牵连?你父母去得早,我活着一天,就要你们平平安安,到了地下对你父母也算有个交待。丁泰是丁建安也好,不是也好,从今天起和咱们郑家没有任何关系。”
凌云要反驳,但看着祖母颤巍巍的样子,心下一酸,点头称“是”。
“千匹云锦和吴家脱不了干系。上次害你的人说不定也是他们。只恨官府无能,破不了案,咱们只好吃这个亏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别担心,倒是凌霄已经十三岁了,你抽空多教他些,咱们郑家可全指着他。”
“是。”凌云答应着。
这天晚上,凌云又坐在那儿对灯发呆,烛光静静地映着房间,她又想起了那个月圆的晚上。那么安宁,那么静谧。那段月光下的一段路,在她脑中延伸开了。“凌云!”她吓了一跳,猛回头看时竟然是丁泰!她恍若梦中一般,痴痴笑了。丁泰掏出一张纸来,她一看正是与京城富商的契约。丁泰将契约就着烛火烧了。她微微笑着看着他,他不由得也微微一笑,开口问道:“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落进飞仙湖的?”“飞仙湖?”她不解。
“就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传说中有一个仙女跳进了那个湖里,所以那个湖叫做飞仙湖。”他说着,烛光映在他脸上,有点红。凌云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京城富商通情达理,未按约索赔,祖母知道了自然高兴。但没几天心里又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原来香芷跟她说半夜里听见小姐房里有人说话,怕是闹鬼了。她斥责了香芷一顿,让她不得胡说,但心底留起意来。等她将事情猜了个大概,压在心上的石头就更重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叹息:“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开始为凌云择婿。凌云无可推托,幸而一时之间没有合适人选。
丁泰知道了此事,再来时送给她一串香珠:“我的东西都是从别人那儿得到得得,只有这个,是我自己一颗一颗磨出来的,不值什么,却也一直没舍得扔掉。”
凌云把它戴在手腕上,端详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粲然一笑:“以后有它陪我,我再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此时知府大人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抓丁建安呢。京城富商失了契约,有人怀疑是丁建安所为——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呢?——又推测到丁建安和郑家勾结,将郑家告到了府衙。知府大人暗自寻思:抓住了丁建安,可要高升了。只是郑家那老婆子精明的很,不容易对付。
这天一大早,知府大人派人来请祖母和弟弟。凌云间来人很客气,也没放在心上。谁知到了晚上也没回来,他便有些着急,这时知府派人传来一道密令:“三日之内丁建安不到府衙自首,郑家祖孙二人即时问斩。”凌云又惊又惊有气又怒,进牢房探祖母和弟弟。祖母老泪纵横:“凌云,我老了。死了也就罢了,可怜你弟弟还这么小,郑家还指着他呢,他不能死……”
“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问我们要丁建安?他们凭什么?”
“那张契约是丁建安偷走的是不是?官府都知道了你还瞒着我。”祖母含着泪的眼睛里依然透着精明。
丁建安再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晚上了。他已决定离开扬州,是来同凌云告别的。凌云心中千头万绪,好半天才说道:“那你……走吧,你自己,多保重。”丁泰直觉有异,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犹疑了半晌,还是说了。丁泰有些疑惑:“如果他们真有证据不该是这个样子。真是奇怪。”凌云又停了半晌说道:“无论如何,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埋怨。”
丁泰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咱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凌云,无论我怎么作都是一样的。”凌云的牙齿咬住了唇。他又说:“我一定会救出他们的。我现在就去。”凌云忍不住从后面抱住了他,“你一定要想法子逃脱,一定不要再记得扬州,再记得我。”丁泰回过身来,淡淡一笑道:“我从现在开始不再认得郑凌云,你也从现在开始不知道世上还有丁泰这个人。”说完他转身就走。
天亮了。太阳快出来了。郑家祖孙被知府送回来了。凌云见了祖母,顾不得弟弟在场,问道:“他……怎么样了?”祖母平静地说道:“连夜处决了。”凌云身子一麻,泪如泉涌。祖母只不吭声。弟弟见了姐姐这般模样,连连劝慰:“姐姐别哭,以后没人敢欺负我们了。知府大人说我们立了一个大功,他以后会替我们作主的。”
“你闭嘴。”祖母呵斥。
凌云心中本来悲痛欲绝,弟弟的话像是在很远的地方飘荡,祖母的这一声断喝倒让她清醒过来,她有些明白了:“奶奶,你怎么……”转身跑了出来。
她不停地跑着,转过几个弯渐渐听不到家人的叫喊了。她轻快地飞奔,竟也不觉得累。泪眼中看见前面有一个核,居然来到吉安湖了。它痴痴地站了一会,手腕上的香珠忽然散了,散落地上隐隐成了一个心型。她忽觉一股热血上涌,心要炸开了。她纵身跳进了湖里。
传说中有一个仙女跳进了这个湖,从那以后人们都管它叫飞仙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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