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家具和木地板只打蜡不上漆,到处安放着空气过滤器;妈妈从不用任何化妆品护肤品还有香水,做饭时总把厨房门关得紧紧的,排气扇开得大大的;爸爸从不抽烟也不敢在我面前喝酒;我上学不管寒暑脸孔总被一种特制的装有过滤网的白口罩遮去大半,同学老师基本上只认识我的眼睛,认我的唯一途径是我脸上的白口罩,林瑞雪的代名词就是白口罩。
妈妈说我的嗅觉比对外界感应最灵敏的金丝雀厉害不知多少倍,再微小的污染源也逃不过我的鼻子,把我当作环境探测器倒是不错,只不过那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学校里老师同学都对我很照顾,不用出早操,如果天太冷也可以不上体育课(因为我还很容易感冒),不用做值日,座位也安排在离讲台很远的最不起眼的角落;我经常闲着没事,就找点事做,比如体育课结束前在每位同学的桌放一杯热腾腾的开水,把地上的纸片捡得干干净净,如果掷纸屡里没有灰尘也会拿去倒掉换上新的垃圾袋。如果再觉得无聊就跑到班长的位子用他笔袋里的彩色荧光笔画各种动漫人物,直到把墨水全部用完。我画得又快又好,常常一节课能画五六张,然后在画上留下个鬼脸做为道歉的表示;还有一次,我发现班上头发最长的女生范美娜不知为何竟然非常讨厌写得一手好字的书法冠军丁柯,于是我以范美娜的名义写了一封字句无限优美的情书塞到了丁柯的台板里,后来两人竟成为好朋友,而我的初衷只是想戏弄他们一番,并引起他们的注意,即使不是友好的注意,至少证明我的存在。可大家都对我宽容而友好,每次我用完班长徐小峰的荧光笔他都会立刻买来新的重新放回笔袋,并对我会心一笑,意思是说想画尽可随意去画;丁柯常常对我傻笑,范美娜跑来向我道谢说没有我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丁柯这般单纯可爱的男生……这些都不是我想得到的,像对待空气般的友好与纵容,我好似一个隐形人,可我一点也不想当个隐形人。我希望被注意被关注!注意我,和我做朋友,哪怕只是责怪我骂我时时刻刻防着我把我当作敌人。
我没有朋友,因此我恨死我这个无药可医的病了!医生说我免疫极差,也许到了青春期会不药而愈,但如果过了青春期还不好,痊愈的希望就如大海里的针了。
我现在初三了,身高整整一年没有进展,定格在了一米六五。完了,我的青春期已然过去,痊愈无望了。
有谁说过:只要用力呼吸,就会看到奇迹。就在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已确认这个怪病将跟随我一辈子时,我却奇迹般地摆脱了它,并且疯狂地迷恋上了海灵草的香味,因为他,叶彤云,这学期刚刚转来班上唯一一个单眼皮的男生。而我最严重的一次发作也是因为他,因为海灵草的香味。
认识他要从寒假的一天说起。
我独来独往,时不时就会感到无聊,一无聊就会到公共图书馆看书。我们社区的公共图书馆很大很干净,只要办一张阅读卡就可以随意翻看各种杂志和报刊,长篇小说可以外借也可以在里面看。我常常会端一本大部头世界名著或神话故事坐到离门最远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读。看到有趣的段落还会打开背包掏出纸笔摘抄上一段。我的背包是米黄色的,上面分别镶嵌大大的粉红色月亮和星星,系扎的带子是我自己用粉红色丝线编的,两头挂着两个卡通小铃铛,一动就会发出叮当脆响,悦耳好听。系着它们至少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不是孤独的存在而是被热闹叮当陪伴的存在,所以我的每个包上都缀满这种可爱小巧的铃铛,它们几乎已成为慰籍我心灵必不可少的好东东了。可是那天,当我在图书馆里打开背包拿出本子和笔,Snoopy和 Kitty猫发出的欢快声音却引来了一个老头。
起先我没注意周围的动静认真地忙于摘抄,直到他在我那张桌前转了N圈之后并问:哪来的狗?谁把狗带进来了?
我立刻紧张地四下张望起来,图书馆可以带宠物进来的吗?可千万别靠近我!我虽戴着过滤口罩,但有时动物微小的绒毛还是有可能钻进过滤网的,到时候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了。想到这儿,我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书正看到劲头上,我还不想这么早转移阵地。
“叮当……”
“原来是你带狗来了啊!”老人眯起眼睛看着我说。
“我?”我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他怀疑的对象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能的人。
“你怀里的不是一只小黄狗吗?脖子上还挂着铃铛呢!”老人的眼神不好,眼眯得更紧了,并且凑近了些看。
“老伯,”我哑然失笑,“这是我的背包,上面挂着两个铃铛。”我拿起Snoopy 和Kitty猫又摇了两下,“你见过颜色和花纹这么漂亮的狗吗?”我指指包上粉红色的星星和月亮。
“不是狗呀?”老人半信半疑地皱起眉头,戴上老花镜细看。
“不信你摸。”我把包包叮叮当当地伸到他面前。
“哦,还真的是包,看错了,不好意思,是我看错了。”老人摸完咕咕哝哝地走了。
我刚想埋头大笑却有人比我先笑出声。
“哈哈……”那笑声爽朗狂放,无拘无束,令人感到一阵自由无比的风拂过天际,吹醒沉睡的云朵,在天空抹出一片透明清澈的蓝。但我觉得那笑与他的容貌一点也不想配,因为他的五官一点也不豪放,相反是相当细致的那种,皮肤比女孩子还白。
“拜托,这里是图书馆,能不能小声点笑?”我略带责怪地看他一眼。
“可是真的很好笑嘛。”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把头埋进双臂没了声音。从他剧烈抖动的双肩看来,仍笑得很厉害。
我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了,只好低头继续摘抄。我正读到《希腊神话和传说》最精彩最宏大的篇章――特洛伊战争即将取得胜利的关键战役木马屠城记。
“喜欢希腊神话?女孩子喜欢这种书的很少,不过我表妹也很喜欢。”不知过了多久,男生凑过头来看我桌上的书。
“嗯。”我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他的全身。他瘦瘦的身体裹在一套明显不属于他尺寸的宽大得过头的黑色西服里,脸色更显苍白。
“为什么戴口罩,感冒了吗?”
“你为什么穿黑西装,参加葬礼吗?”本想直接对他说 “你这样问真没礼貌”,谁知一开口竟说出比他更加不礼貌的话。
他的脸色骤变,眼神里似乎含着一种深切的悲哀。
“对……”我刚想道歉,他却哗啦一下起身,背后的椅子倒在地上,图书馆所有人立刻把不满的目光全投向这里,连一直在打瞌睡的图书馆管理员也突然惊醒并打算走过来看个究竟。
“其实我本想到对面的信息苑上网不料没有空机,所以只好先来这儿等着,看看书排遣无聊。”他边说边扶起地上的椅子,对周围的人点头致歉,管理员走了一半又回去了。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本当月的《少年文艺》,第一页都没有翻开。封面是每年评出的形象大使的大幅相片。原来是在看PLMM呀。
“我叫叶彤云,很高兴认识你。”说完风一般地走了。
“谁也没问你的名字啊,再说你又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能算作认识呢?”我暗自想道,觉得他的举动实在好笑,不会是被我刚才的话吓到了吧。
可是我哪里知道,那真的真的是真的,直到后来他治好我的病,我才了解的悲惨故事。
晚上回到家,爸爸不知在为什么事情不高兴。好像是楼上新搬来的住户一辆阔气显摆的别克车霸占了地下车库许多自行车助动车摩托车电动车的停车位,住户们个个怨声载道,准备联名向物业委员会投诉。
我觉得有点累,回到房间用遥控器打开空气过滤器,一把摘掉脸上捂了一天的口罩。只有在自己家里,呼吸对我来说才是一件安全的事。
我选了一张卡朋特的光盘塞进CD机,不一会儿整个房间洋溢着她低沉柔美的歌喉,旋律轻柔优雅。我躺在床上,眼前浮现叶彤云狂放的笑和突然转阴的眼神,多么激烈的情绪转换,多么鲜明的情感对比,如雷霆闪电,电光石火。他的灵魂一定是痛的,但是为什么呢?
“很高兴认识你。”这虽然是一句掩饰尴尬的话,却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这么说,心里有那么一丝感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我立刻又开始紧张,对一个陌生男孩牵肠挂肚不是一个正常女孩该有的行为吧。不知不觉中我把手指伸到了嘴边,开始认真地啃我的十个指甲盖,等我意识到已经晚了,十个指甲被我咬得又秃又参差不齐了,爸妈发现又要唠叨个没完,告诉我这是个多么不卫生多么容易引起疾病的习惯了,赶紧拿指甲锉刀锉锉平。我一紧张就会不自觉地啃指甲,就像《荆棘鸟》里的麦琪。
大人们的年假休完以后,我们也差不多开学了。
我的寒假大部分时间在图书馆渡过,别的同学就比我丰富多了。他们特别珍惜临别前的最后一个假期,纷纷相约结伴出游,东方绿舟、古镇周庄、森林公园……哪怕只是上植物园逛逛,拍拍照片留念。反正全没我的份,说不定何时就会出状况,累赘一个。
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老班带着一个新面孔走进教室。我忙着翻看新发的语文课本头也没抬一下,没听清讲台上的介绍与自我介绍,只知道老师让他自己选个位子坐下。空位每个小组后面都有,他却径直走到我旁边坐下。
“嗨,小狗包女孩,又见面了。”
我赫然抬头,是他,叶彤云!我在口罩底下张大嘴巴又合上,吃惊得差点尖叫出声。
“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请多多关照。”他一脸谦和的笑。
“我叫林瑞雪,不是什么小狗包女孩。”我低声咕哝道,坐直身子准备听课。
“你的感冒还没好?”又来戳我的短处,我瞪了他一眼不作回答。
他今天穿和我们一样的校服,橙红色夹克,深蓝色卡其裤,看上去还蛮帅。
一下课,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王琳便跑来跟我说叶彤云长得超像一本名叫《爱上单眼皮男生》的畅销书里的男主人公。我听得一头雾水,同时也不大习惯同王琳这种美女级人物聊天。说实话我们从没正正经经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她干净整洁,似乎总把我当作瘟疫尽量保持距离,远远的点头致意算是最亲密的接触。这样的她,一直倨傲冷漠如公主,如今因为叶彤云竟“不顾危险”主动找我这个“病源菌”讲话,受宠若惊的同时,我又不由多看了我的新同桌几眼。
他和几个男生聊得正酣,平易近人,话题丰富,而且很爱笑,笑声爽朗嘹亮,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形状,像《网球王子》里的不二周助,带来阳光的灿烂与春天的温暖。我多想也化作一道和他一样的阳光或一缕清风,轻而易举就能融入他们的谈笑风生。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 ,几乎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跑来跟我说那本《爱上单眼皮男生》的书,并且干脆有人直接称他不二周助而不叫他的本名了。
物以希为贵(现在男生大多浓眉大眼,特别是我们班――全校帅哥最多的班级),我想这便是叶彤云如此受欢迎的原因。
春天很快到了,阳春三月的时节,每天的阳光都澄明灿烂温暖一片。我的脸上依然罩着口罩,春天对我来说是另一个严峻考验,因为需要时刻堤防花粉的侵袭。
叶彤云问了我几次怎么感冒这么久还不好,是不是患了鼻炎什么的,得不到回答也就不问了。不过他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含有一种怪怪的担心,我却不以为然,他不过是我的同桌,没必要替我担心。
春游是这个季节最值得期待的盛事。老师从没硬性规定不让我去,但每年春游秋游我都会主动请假,这已成为全班上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可今年我却很想去,一来因为这是我们毕业前的最后一次春游,我一直渴望享受集体生活,如果不是我的病……第二个原因,昨天班长徐小峰神秘兮兮地跑来跟我说叫我春游一定要参加会有惊喜给我。叶彤云也听到了,对我耸了耸眉毛点点头。
汗!看他那表情该不会以为班长对我有意思吧。
爸妈那一关过得好辛苦,我好说歹说保证了千万次绝对不接近任何可能有气味的东西之后才得到许可参加我这一生唯一一次春游。第二天一早我第一个把钱交给老班,在她惊奇的注视下迅速溜出办公室。
春游的地点无任何特别之处,老师怕影响我们学习放弃了去外省市游玩的计划而选择了大宁灵石公园――上海最大的人工景观公园。大部分同学都很满意,只有少数几个女生因为已玩过多次而撅嘴失望。我无所谓,只要能和大家在一起和热闹而不是孤单在一起。
想知道徐小峰带给我的惊喜是什么吗?他将我这几年用尽他无数支荧光笔所画的几十张卡通人物画在公园的一片空地摆了个地摊大声叫卖吆喝起来,居然奇货可居,几分钟就被抢购一空,都是些和我们一样来春游的学生买去的,那些没买到的人拉住徐小峰硬要他留下联系方式向他提前预定,他便顺水推舟把他们推给了在一旁又呆又愣又惊得合不拢嘴的原作者我,还递给我整整一笔袋荧光笔和一叠厚厚的A4纸让我当场作画。好吧,要画什么?我表面冷静,心中却充满狂喜,执笔的手飞快地在纸上画出各种不同的动漫明星――天使怪盗、圣斗士、柯南、火影、钢炼、网王、龙珠、SD……。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簇拥,没被当成瘟疫没被问起脸上的白口罩是怎么回事,只是单纯地崇拜,那一刻我这只不起眼的丑小鸭有升华为天鹅的感觉。
“瞧,每张画五元,共卖了一百九十五元。”出了公园门,徐小峰边说边把钱数给我。
“我这里还有五十几块,我请你们吃KFC吧。”我对几个一起卖力帮忙叫卖宣传的同学说。
“别忘了叶彤云,这可都是他的主意,刚刚那一大帮学生也是他跑遍整个公园号召来的。”
整个公园?天,灵石公园的占地面积可不小,是多少来着?我努力回想新闻里曾经报道的具体数字……
“对了,叶彤云上哪去了?”
“哦,我看到他去逛那边的159超市,大概去买女孩子的饰品,嘿嘿……”
“是买来送给林瑞雪吧。”
“得,校车快开了,不如我们进去找他,顺便看看他买的什么。”范美娜对丁柯眨眨眼睛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我的心里如打破平静的湖水漾出一波大过一波的感动。原来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为我献计献力,而我却一直漠视他逃避他对他视而不见,就因为他出于关心总问我口罩的事。我真是个狭隘又自私的女孩,渴望朋友却对近在眼前的友情有眼不识泰山。想起第一次见他的那一丝丝感动,原来自己因为害怕陌生人的身份而将友谊拒之了门外。
回程的车上,叶彤云一上来就对我露出明媚的笑容,我也回了个淡淡的笑给他,不知他能不能看到口罩底下的真心笑容。
大家都拉住他问到底在159里买了些什么女孩子玩意儿。他说他只不过买了几瓶海灵草香精油。可是海灵草是什么东东?有人问。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说就是海藻吧,可海藻怎么会有香味呢?有的说那是一种海草吧,有香味的海草;有的说,也许只是故意起这么个好听的名字,说不定根本不是海里的植物。叶彤云却说海灵草是海里生长的一种奇异灵草,对防治感冒有奇效,说着还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又来了,他总是对我的“感冒”念念不忘。不过这次我没有觉得反感,倒有点感激他的关心。
回到家里,我上网查了一下海灵草的相关链接,可除了看到几条海灵草护肤产品的信息和一些用海灵草做笔名或网名的人,再没有其他内容。依据最近电视广告热播的某种海藻类洗颜产品,所谓海灵草可能真的只是某种海藻的提取物。嘿嘿,海里生长的奇异灵草,恐怕是店内促销人员为吸引顾客购买的美丽说词吧。到底是男生,居然会信以为真;至于防治感冒有奇效,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我该想到却没有想到,叶彤云买海灵草精油是为了治我总也不好的“感冒”,所以第二天中午饭后休息时间,他将一瓶打开盖子的香精油小心翼翼地伸到我鼻子下面时我一点防备也没有。无比强烈的香味透过滤网直冲进鼻腔,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呼吸的功夫,我已开始了猛烈发作。老天,我平时一直很小心,常常在口罩底下屏住呼吸,因为即使一丁点儿气味也会令我喷嚏不止,如此剧烈的气味冲击我从没遇到过,而且喷嚏的强度频度令我害怕,怕我就这样一直打一直打然后死去。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男生?我想叫他把东西拿开话语却被一个接一个的喷嚏代替;我站起来想逃离教室,慌乱中腰被课桌撞了一下,痛得我不得不重新坐下。他傻傻地拿着瓶子看着我,嘴里还喃喃地说:“看来这海灵草的作用果真神奇。”
徐小峰冲向我们,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小瓶扔出窗外。范美娜跑来扶我向外走。这时我的白口罩开始往外渗血,范美娜第一个尖叫出声,本能地跳开好几尺远,女生们全都乱叫起来。我尝到了鲜血流进嘴里的咸热黏厚的腥味,渐渐感到呼吸困难痛苦得快要死掉。
徐小峰跳过来驾住我的肩膀向外走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见叶彤云在我们身后大叫。
“笨蛋,她有过敏症,对任何气味都过敏!”有人对他吼,我已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路上,徐小峰帮我摘掉口罩,要我把头抬高,大口呼吸。可我做不到,仍然不停地打巨大强烈的喷嚏,一打喷嚏头就会不自觉地往下扣,于是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我的白衬衫白球鞋,脚下洁白的地砖地上,触目惊心。
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是叶彤云。
“林瑞雪,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废话少说,快把她送医务室止血。”徐小峰催促道。
我们的教室在三楼,医务室却在十二楼,必须搭电梯上去。可是电梯属于教职员工专用,七层以下外面没有控制面板只能里面操作。
“我背她上去。”叶彤云二话不说将我背到背上。
我无力反抗,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白衬衫被我不断喷出的鲜血染成红色。三楼到七楼,再由电梯到十二楼,他就一直那样背着我。我看见汗水顺着他的脸颊一滴一滴缓缓地往下流。喷嚏的频率降了下来,我趁间隙在他耳边轻声道谢。
“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
“不知者不罪。”
医务室终于到了,校医安排我躺到床上,手脚麻利地拿来呼吸器给我吸氧,然后仔细地用蘸了水的棉球为我擦去脸上斑斑血迹。
发作终于完全平息,就像闹够脾气累得睡着的孩子。我精疲力尽却一点也不怪叶彤云的莽撞。想起之前种种便能将这次的错误抵消,毕竟他的动机是好的,这世上难免有好心做坏事的人,应该给予更多的宽容理解和原谅而不是一味地责怪。
下午放学叶彤云执意要送我回家,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一路上他除了道歉还是道歉,并说一定想办法治好我的病。我说得了,你又不是医生,况且连医生也对我的病无计可施。他说无论再怎么不可能他也要尝试直到成功为止,再不然高中毕业就去考医学院,还不行就成立医学小组专门研究我的病,就算到宇宙尽头也决不放弃。我突然觉得他很像《灌篮高手》里的三井寿,永不放弃的男人。
来到我家楼下刚想与他道别,他竟说他也住这个楼里,1802。我是1702,原来我们做了半个学期一层之隔的邻居竟然至今才知道。
“那太好了,以后可以一起上下学了。”
“嗯。”我重重地点头。
我想我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一进家门就听爸爸大声抱怨1802的住户实在蛮不讲理,物业委员会出面也无法使他让出车位云云。1802?不就是叶彤云的家吗?难道因为车位纠纷引起诸多业主不满的阔气又霸道的别克车车主就是叶彤云的家长?唉,管他的,那是大人们的事,我好不容易才交上一个真正的朋友才不想受到任何不良影响。
妈妈看到我衣服上的血迹顿时大呼小叫,并将一切归咎于这次春游,还说以后再也不让我参加任何户外活动了。我不以为意,说不定叶彤云真能治好我的病呢!他不放弃,我凭什么提前放弃我自己呢?
再回想那海灵草的味道,虽然令我极端发作,却清爽雅致清凉甘甜,是我闻过最好闻的味道。
第二天下午一放学他就拉住我往外跑,说是为我制定了一套治疗计划,立刻实施。他带我来到小区附近的一片大型绿地,告诉我任何疾病的根源都要从增强免疫开始,而增强免疫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长时间慢跑。什么?还要跑?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难道想让我岔气?我大声抗议,他却笑着说这正是我缺乏锻炼的证明。好吧,我跑,我跑,我跑跑跑,方圆几千米的绿地啊……不管有效与否,至少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
一星期、两星期……到第八周时,我的体力已明显增强,体育测验800米,从小学一年级就一直靠老师送及格的我居然跑了第一,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老师同学全都惊得合不拢嘴,只有叶彤云对我露出胜利的微笑。
然后就在那个下午,那片绿地,我鼓起勇气摘掉了几乎戴了一辈子的口罩,大口吸进清草树木的芬芳,一点没有发作的迹象。
“微风带着香气,阳光里有干爽的味道。怎么样,大自然的气息不错吧。”叶彤云张开双臂,像《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站在船头迎风飞扬。
“叶彤云,你身上有种诗人的气质,但你笑起来又像个浪行天下的侠客,你可真是双重性格。”
“没办法,谁叫我是双子座。”他耸耸肩膀,“而你,有一种天生的孤独感,沉静的摩羯座。”
“你怎么知道?”我大惊。我确信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的生日。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你像个椰子,拒绝别人走进你的心里。”
“不,你说错了,我一直渴望友情,渴望真心的朋友,可是我的病使我无法与人太过亲近。”我为自己辨解。
“你是渴望友情,却害怕得不到你想要的,因此拒绝尝试,封闭自己,不靠近别人,也不让人了解你的想法。其实徐小峰、范美娜和丁柯全把你当朋友,可你除了经常用光徐小峰的荧光笔,或暗中帮范美娜写情书给丁柯,从来都不与他们正面交流与沟通只一味地沉默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叶彤云,你为什么说这些?”我有些生气了,剖析我是件很有趣的事吗?
“还有我,如果不是那次的海灵草事件,你恐怕至今仍把我当空气对待爱理不理吧。”
“叶彤云,你住口!”我真的生气了,原来他接近我关心我目的就是揭穿我让我知道自己是个多么不可爱的女孩。
“林瑞雪,你别生气,听我说个故事好吗?”他的语气特别温柔,令我一下子平静下来,并且好奇起来。
“有一个男生,他性格很好,所以人缘也好,大家都喜欢他。”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我笑道。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他的故事:
男生有一个与他同龄的表妹,性格内向孤僻,因为从小失去母亲,父亲又整日忙于工作因而缺乏对她生活上的照料与精神上的沟通。她很小就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独立而又坚强,大人们眼中她是懂事又乖巧的女孩,是孩子们学习的榜样,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说话,沉默得常常令人忘记她的存在。这样的她却非常喜欢她开朗活泼的表哥,每逢节假家人聚会她一定紧紧粘在表哥身边,不说话,只是跟着。可表哥人缘太好,常常与其他表兄妹堂姐弟打成一片而忽略始终安静如黑夜的她。大年初一的早晨,表妹一反常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公主,换上最漂亮的装扮――白色大衣、格子呢短裙、黑色长筒袜和白色中靴,拿出数码相机要表哥替她拍照,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人说话。表哥却因年三十守岁一夜疯玩游戏机困乏得睁不开眼,边说着等会儿等会儿一边就睡着了。
“后来呢?”叶彤云突然静默下来,好久都不开口,视线投向远处正在落下的夕阳。我的心因恐惧慢慢收缩,料想这将是个结局悲惨的故事。
“就像夕阳划过天际,燃烧世界,留下最后的辉煌。”
“我不懂。”
“她真的是个很孤独的女孩,但远远不如大家想像中的坚强。表哥醒来时想起拍照的事,于是满屋子找她,最后在阁楼上发现她安祥地躺在床上,身体已变得冰凉。她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药,脸色和身上的衣服一样白,手中紧紧握着那台数码相机,里面有一张她为自己留下的最后倩影,破碎的美丽,死亡的青春。”我看见他的双唇微微颤抖着,眼中泪光晶莹。他的情绪感染了我,我的眼睛也随之酸涩起来。原来这就是他灵魂的痛。
“叶彤云。”我轻轻叫了一声。
“葬礼过后,我如行尸走肉不知何去何从,一个人在街上晃荡,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图书馆。那里安静又明亮,可以无拘无束地发呆。我随手拿了本平时最爱看的杂志坐到角落里,书在桌上,心却在身体之外游荡。我真恨我自己,如果当时我稍微耐心一点帮她拍几张照片也许结局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表妹在日记里写道,受够了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并且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更严重的是,她的鼻子一直在流血,不敢告诉大人也不敢去看医生,翻了几本医书怀疑自己得了白血病将不久于人世。精神的空虚肉体的折磨最终使她选择放弃自己,她想去天堂,她说那里一定是个好地方,没有孤独没有疾病,却有很多懂得主动关怀照顾别人的天使,即使碰上她这样不会表达的闷瓜,他们也一定能够懂她。你知道这是怎样的震撼?她病了居然没人可以说也不知怎么说,大人们居然真的把她当空气不在乎她也不了解她,甚至不去关心一下为什么她整个假期都戴着白口罩,我一直以为她感冒了,问她也不说话。”他停下来喘息,而我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原来戴口罩的地方。
“那些日子对我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表妹根本就是我间接害死的,如果我能更加主动关心她一些就好了。没人了解她对孤独是多么害怕,大家都以为沉默代表的是个性的独立,没人教过她该如何与人交流,谁也没想过她是不是需要关心与照顾。她就那样走了,我真的好心痛。那天我坐在图书馆里,真想自己也死掉算了。然后你叮叮当当地来了,戴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白口罩,后来还有引来那个寻狗的老伯。林瑞雪你知道吗,当时我就明白过来,你也是个孤独的孩子,你也需要关怀和帮助。”
“也许是因为我脸上的白口罩吧。”我有点自惭形秽。
“你和我表妹一样,包上缀满铃铛,泡图书馆,看大部头的书,比如希腊神话,你还啃指甲。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她,也许是表妹显灵,告诉我在你身上我能弥补对她的罪。所以后来我告诉徐小峰他们一定要主动对你伸出橄榄枝,才能获得你的友谊,因为你外表坚硬内心却是非常非常柔软的,这正是我说你像椰子的原因。而我在图书馆里的大笑其实是一种痛哭,一直忍住不释放的悲痛情绪。林瑞雪,我真的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时出现,我恐怕再也不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我轻声念出《Gone with the wind》里斯佳丽最后的台词。
“对,Tomorrow is another day,永远不要放弃对明天的期待与希望,因为明天永远代表新的开始。”
“只要用力呼吸,就会看到奇迹。”我大声说。
“谢谢你,林瑞雪。”他紧握我的双手。
“不,该说谢谢的是我,你用最简单的办法治好了我的病,还帮助我摆脱孤独拥有无数珍贵的友谊,你真是我最知心的朋友。”
“其实有个能交心的朋友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对不对?”
“是,是,多亏了你!”我夸张地叫起来,然后同他一起大笑。
回家的路上,我一接触到汽车尾气又开始打起喷嚏,看来还是不能完全免疫,有待继续努力。叶彤云忙为我戴上口罩,并嘲笑我因长年戴口罩,肤色都变得不均匀了,上黑下白。我假装受到伤害挤出几滴眼泪吵着嚷着要去跳河吞安眠药。他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说我长大一定去考上戏否则人才浪费。对这样的玩笑也能谈笑自若说明他心中的伤痛已经基本痊愈。
真好,他在帮助我的同时,自己的灵魂也得到了拯救。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价值的何必怀疑自己?就好像我一直怪病缠身也从没放弃过自己,虽然孤独寂寞但从没想到过死,这一点我比叶彤云的表妹要强。叶彤云让我了解了这些,令我更加喜欢自己喜欢周围的朋友和这个世界。
星期天一早,我趁爸妈又去为停车纠纷争取自己的权力,偷偷跑去上次那家159超市,买来所有库存的海灵草香精油。回来后就在房间里忙开了,衣橱里放一瓶,每个抽屉放一瓶,床头放一瓶,写字台上放一瓶,书包里放一瓶,笔袋里再放一瓶,甚至在我的口罩专用柜里也放上一瓶……
爸妈回来后抱怨家里有股怪味,紧张兮兮地立刻打开空气过滤器;过了一会儿,爸爸又语重心长地问我是不是与1802的儿子过从甚密,警告我小心吃亏,他们家人又霸道又不好惹,我朝他做了个鬼脸跑回房间。
叶彤云是世上最好的人,就像海灵草的香味是世上最美妙的香味。
明天他闻到我满身海灵草的香味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不管海灵草是不是海里生长的奇异灵草,明天永远值得期待与盼望,Tomorrow is another day,新的开始充满新的希望,我喜欢新的一天,就像我喜欢海灵草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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