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带着间歇,一阵一阵明亮起来,晨曦和雪光把洞内涂成一片粉红。我们准备动身,海红一边用水浇灭火堆,一边说:“青林,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好。”
“姐,我也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好。”我鹦鹉学舌,笑着对她说。
“你混蛋,得了便宜还买乖!”她脸红了。
“你坐下,给你换药。”
我像小孩一样听话,乖乖地坐下,海红轻轻地解开我头上的布条,给我头上的伤口敷上药粉,又给我解开衣袖,把狼撕裂的伤口敷上药粉,很伤心地说:“看你,都遍体鳞伤了,好在头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好,还疼吗?”
有她如此温柔的体贴和关怀,那是世间最好的疗药。“不疼,一点都不疼。”我摇头。
“我们走吧。”
“不”,我嘟着嘴。
“怎么拉?”
“姐再亲我一下。”
海红大大方方地拥着我,吻着我的嘴唇,我也使箍着她的腰。双方都吻得出气不赢……
刚刚走出岩洞口,一阵寒风呼啸而来,急速的颤抖从一排树梢上掠过,我的心也随之一阵颤抖:离洞口不远的地方,站立着几个公安人员,白色的警服和林子里铺满的积雪一样刺眼。我回头绝望地望着海红,海红脸色苍白,走到我身旁,挽着我的手说:“怕什么,要杀要剐我陪你!”
两个公安人员走进我,一副亮铮铮的手铐“咔嚓”一声,铐住我的双手,左右夹着我,厉声说到:“走!”
海红像疯了一般冲上来,死死拉住我,口里不停地说:“放开!放开!”
我扭过头对海红说:“没你的事,你回舅舅那里去!”
几个公安人员上来,费力地拉开了海红。
我被押上了一辆北京吉普警车,从车后窗我看到:海红从雪地里爬起,向警车追来。我大声喊:“海红,回去,回去!”
海红爬起来跌倒,跌倒又爬起来,反复反复,口里喊着:“青林,我跟你一起去!青林,青林啊……”,那喊声带着绝望,带着凄凉,渐渐消失在雪山深处。
大地淹没在白雪里,警车在一望无垠的雪原上颠簸。天又灰了,云层变的乌黑,一堆一堆的乌云剧烈地翻滚,一场更大的暴风雪在狂乱地酝酿,在暴躁地积蓄。
这个寒冷的冬天,我的人生之旅也遇到了一场暴风雪,充满了坎坷和险恶。短短几天时间,接连发生的事情,我心里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我不断地问自己,“疤子”被打死了吗?杀人偿命,我会被枪毙吗?恐惧的影子像阴云一样,时时刻刻笼罩着我的心,我还不到18岁,我热爱生活,我还拥有了爱情,我不想死。现在海红怎么样,我死了海红怎么办,我流泪了,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咸,手上的金属手铐冰凉冰凉,一直凉透我的心底。
警车在冰天雪地里开了一整天,我被公安人员押下车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警车停在一个大铁门前,昏暗的灯光映出铁门上端几个黑字:雪北县看守所。
沉重的铁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在我走进铁门后,关门的声音却是一声巨响,“咣”!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很远。我心口一紧,挪动机械般的腿,全身近乎僵硬。
两个公安人员押着我,来到一间房子的窗户前,轻轻地敲了下玻璃:“阿姨,来犯人了。”敲了老半天,里面的灯开了,一个女人在嘀嘀咕咕,似乎在埋怨着什么,门开了,出来一个又瘦又矮的老太婆,一只手拿着大把钥匙,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煤油灯,她把灯照着我的脸,惊讶地说:“哟,这么年轻的犯罪分子呀。”一股刺鼻的煤油味呛喉咙,我侧转身子。
我被关进一间小黑房子,借着外面微弱的夜光,我摸索爬上一张由砖砌成的固定床,单薄如纸的被子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霉腐味,躺下后,感到整个房子弥漫着刺鼻的骚臭,把我的头都熏晕了,加之胡思乱想,又惊又怕,一夜未眠。
我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脑子一片空白,铁窗外的天亮一阵暗一阵,不一会儿,天完全亮了,外面偶尔传来人语犬吠,我看清楚了监禁我的小牢房,这是一间单人监房,约七、八平方米,房门又窄又矮,天花板非常高,一个小铁窗在房顶角边,房子别无它物,我睡的床头边摆着一个大尿桶,尿水有大半桶,上面浮着一层浑黄的尿水泡,发出一阵一阵的骚臭。
“咚咚”,有人敲门,我还来不及回应,门的中间拉开一个小方格洞,洞外是那个老太婆布满皱褶的脸。
“吃饭了,过来接饭。”一个饭碗从小方格洞递进来,我赶紧接着。饭碗里盛着米饭,有几片白菜叶子、辣椒拌干豆角。
昨天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已经是饥肠辘辘,顿时狼吞虎咽,吃饭的间隙,不停地打嗝,吃完饭,手中那只饭碗,像水洗了一般,干干净净。
刚刚吃完,门开了,依旧是那个老太婆,她收拾完碗筷,对我说:“跟我来。”
一条长长的走廊,老太婆说:“你这个伢子,年纪轻轻就杀人呀。”
“老婆婆,我没杀人。”
“没杀人怎么关到这里来拉。”
“我……冤枉的。”
“犯人都是一个腔调,关进来都说自己冤枉。”
来到一间房子里,房子里烟雾缭绕,劣质烟味呛喉;空气中弥漫一层青烟,房内摆设着各种旧式家什物品,显然,这不是审讯室,一张八仙桌下面一个小煤灶,桌子旁边坐着一个40来岁的中年男子,脸型瘦小却长着络腮胡须,身上的警服很旧,皱巴巴地。
他大约也刚吃完饭,口里还在嚼,但是看不到嘴,只见满面的胡须和一支烟在脸上动。我瞥了一眼桌面,和我早上吃的菜一样:白菜叶子、辣椒、干豆角。
“这是我们罗所长。”我身后的老太婆说。
“罗所长。”我欠了欠腰。
“你坐吧。”罗所长仰头示意,随后对老太婆说:
“娘老子,你出去忙其它的事吧。”
原来老太婆是所长的母亲。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罗所长的对面。
“讲吧,怎么杀的人,动机是什么?”罗所长语气冰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没有杀——”罗所长一双黑森森的眼睛正瞪着我,我咽了咽唾沫,转口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属于正当防卫。”显然,我的话细究起来,有点自相矛盾。
“说经过!”罗所长厉声说。
“我不是故意的,他们——”我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汇。 从小到大,接受了许多的阶级教育,听过了不少忆苦思甜的悲惨故事,恶霸地主黄世仁强抢喜儿的情景闪入脑际,我脱口而出:“他们强抢民女!”
“哦,你说说具体经过。”罗所长语气明显缓和。
我从接到父亲去世的电报开始叙述,如何遇到的车祸,舅舅和海红的搭救与治疗,“疤子”的提亲和劫持……我一边流泪一边叙述。
“真作孽啊”,门口传来一声叹息,老太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坐在门口边,用衣袖在拭泪。
“你把你说的情况写下来。”罗所长递过一叠白色信纸和一支笔。
“在这里写?”
“就在这里写。”
下放农村以来,除了去年参加高考外,还没写过什么文字,而恰恰高考的作文失误,导致了落选。那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高考,作文的题目是:心中有话向党说。这类题材完全可以写出一篇激情四射的文章,文章开了个很好的头:拿着发烫的笔,怀着火热的心,亲爱的党啊,我心中有许多的话要对您倾诉……,考场设在公社驻地附近的一所中学,离自己生产队有30多里路,天还未亮就上路赶考,语文考试安排在下午,早、中餐粒米未进,此刻,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咕噜”作响,饿得头发晕,脑子突然断电,激情好像都跑到爪洼国去了,思路全无,咬着笔尖一直到收卷的铃声响起。 现在拿着笔,这几天的经历,像一组黑白电影的分镜头,一幕一幕地从脑海里映过,由于哀伤和悲愤,竟一时不知道从何下笔。
罗所长开口说:“开枪的时候,手那么快,写交代了,手就不晓得动了。这样吧,回监房去写,老老实实交代,不能说慌!”
在回监房的路上,老太婆边走边叹息:“知识青年作孽啊,可怜我那小孙子,不晓得在乡里吃了多少苦。”
“您老人家的孙子也是知识青年?”
“是呀,和你一样大,回来一次,好像饿死鬼转世一样。”
回到监房,想到罗所长开始严厉到后来缓和的态度,心里产生了一丝的宽慰,静下心来,专心致意地写“交代”。极力选择真诚恳切的词汇,写了整整一天,晚上连碗具和材料一起交给了老太婆。
被子太薄,晚上不敢睡觉,白天依着靠墙壁一面的床角,身子缩成一团,昏昏沉沉地睡。
对海红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分离的那晚,我们不停地吻,我的体内一直弥漫着海红那女性芬芳的气息,那一晚,我们谈到未来,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谈到面临的困境,两人都流出了伤感和无奈的泪水。此刻,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海红的歌声:梅花呀,梅花……青林呀,青林……
我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我一边流泪,一边用写“交代”剩余的信纸,把“梅花咏”的词和曲谱写下来:
梅花呀,梅花
铺垫在冰原上的片片锦缎
点缀在寒冬里的朵朵云霞
你在冰雪里绽放,你在寂寞中发芽
梅花呀,梅花
狂风吹不落,暴雪压不垮
傲然怒放在田野山涯
美丽的姑娘啊
梅花寄托着我对你的牵挂
你是我心中最美的鲜花
米米拉,多西拉米……
为了倾诉自己的情感,我书写着一些献给海红的诗句:
风停了,它不忍吹散我们年轻的梦想。
雪停了,它不忍惊扰我们爱情的宁静。
我们吻了,星星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月儿弯了,变成一艘小船,
载着我们,划进爱的天河。
……
天上飘动的云啊
请捎去我对她无比的思念
窗外吹拂的风啊
请代我抚摸她美丽的面容
……
我每天吟唱“梅花咏”,我每天写些诗,把对海红的思念和牵挂寄托于歌曲和文字间,同时打发监牢里难熬的时光。
从墙壁上的铁窗看着天,一会儿亮,一会儿黑,知道日子在日复一日地过,久而久之,慢慢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一天清早,老太婆开了牢门,拿着一床棉被,那棉被肯定是从罗所长家里拿来的,白布里子,青花被面,干干净净,监牢里的被子,里外都是又黑又脏的帆布,薄得像纸,想起老太婆说过,她的孙子也是下放的知识青年,很感激地说:“谢谢奶奶。”老太婆回答:“谢什么呀,你们这些个知青伢子可怜啊,你肯定是被冤枉的,那个剁脑壳的,打死都活该!”,她接着告诉我:今天市公安局来人了,要提审我。她还特别提醒:“你今天可要小心哦。来了个科长,那人蛮厉害的哟”
来到审讯室门前,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老罗,你办案就是感情用事情,我看你这个所长也当不了多久了。”
“不是感情的事,办案要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至于这个所长,当一天是一天!”
“你——”
在我的臆想中,审讯室是个令人恐怖的地方,里面摆满了铁链、火炉、老虎凳之类的刑具,走进去一看,空荡荡的房子,就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对面摆着一条小板凳。罗所长和两个公安人员站在桌子后面,我思忖,另外两个人大概就是老太婆说的市公安局来的人。
一个公安厉声呵斥:“坐下,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罪行!”这个人个头高,浓眉大眼,压得低低的大盖帽沿下,一张死气沉沉的脸,让人望而生畏。我估计这个人就是老太婆说的那个很厉害的科长。
刚刚坐下,那科长甩来一句:“站着!说,蓄谋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我条件反射地站起来。
“我没有动机,更没有蓄谋。”坐了一个多月的“聋子”牢,已没有刚进来时那样惧怕。
“你还狡辩,你的包袱里还藏着刀!又是枪又是刀的,这不是蓄谋是什么?”
“那刀是离开林场的时候,舅舅给我的,用于防身。”
“你开枪也是防身?”
“也算是的,那个人先动手。”我说着,手指着额头上已经开始结疤的伤口。
“你不是林场的人,跑到林场来干什么?”
“我在下山的途中出了车祸,是朱海红和舅舅救了我。”
“一口一声舅舅,谁是你舅舅?”
“海红姐的舅舅,是他们救的我。”
“出车祸?谁能证明。”
“雪陵采石场的人都能证明。”我没有提及剑平,怕给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那人一下子怒不可遏。“你还有问必答的,看来准备的很充分呀。”他大声说:“伢子,你这样顽固下去要吃亏的!”科长说话的同时,一声不吭地走近我,紧咬牙齿,整个脸由于愤怒而有点走形,嘴唇有点哆嗦,猛不然,在我脸上抽了一个大耳光,下手很重,我口里一股咸液,我吐了,是一口带血丝的痰。
在一旁默默吸烟的罗所长丢了烟蒂,赶忙走过来,“别打人嘛,打人不好。”
那人余恨未消,狠狠地说“这种人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罗,为了让人民群众过一个安定团结的元旦节,县里要搞一次公开宣判,到时候把这个家伙也押上去,好好教育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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