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座谈会出现的“花絮”,我的心情一直很好。
按照接待方案的安排,下午去考察市路桥公司,剑平介绍,这个路桥公司是民营企业,曾经在雪陵山区一带做过许多道路工程建设。如此看来,该公司应该对当地的地质状况有比较详细的了解,如果能掌握第一手材料,也不虚回故城一行。
雪已经停了,道路的冰雪在车来车往的碾压下,大多都融化了,沥青路面像被水洗过一般,如一条黑色的绸布。路旁有小孩在堆雪人,小情侣在雪地里打雪战,那情景很温馨,在雪陵山林场和海红姐打雪仗的情景涌上脑际,我随口对剑平说:“你年轻的时候打过雪战吗?现在我们下车玩雪去,找回我们已失的青春。”
“好,停车,停车,玩雪去!”
“别,别,开玩笑,什么年纪了,你还当真呀。”
来到路桥公司大门,门口站着一大堆的人,我皱着眉头对剑平说:“嗨,老搞这些名堂就没意思了,俗气。”
剑平从车窗一看,一脸茫然,左口袋右口袋地找手机。
我仔细一瞧,感到眼前的情景与上午大不相同,热闹非凡,群情激昂,也拉着横幅,这回拉的是白色横幅,横幅长短不一,白底黑字:
“反对拖欠我们的血汗钱!”
“我们要吃饭!”
“支持企业搞改制,兑现职工养命钱!”
……
看这个场面,就知道这个路桥公司是一个改制企业,同时也是一个管理和运行不太正常的民营企业,我不由得紧锁眉头,准备下车;剑平一手按着我,一手用手机在打电话:
“段总,怎么搞的,一再要求你做好接待工作,又给我出岔子,看你怎么收场?真烦人!”剑平火气很大。
“马上叫公司保安来清场?你那几个保安清得了场?”剑平的语调升高了。
“刁民?我看你就是个刁老板!”剑平对着手机简直在喊。
“我给你调警察?你混蛋!我一直提醒你别出群体上访事件,什么,这还不是群体上访事件?你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剑平由于愤怒,说话都有点词不达意了。
我摇了摇头,剑平看了我一眼,感觉自己有点失态,降低了语调:“好,好,你自己慢慢处理吧!”话毕,“啪”地一声,关了手机,对司机努努嘴:“回去,回去!”
车慢慢调头,人群中许多的人在默默注视着我们的车辆,此刻,我清楚地看见了青青,仍旧是昨天的穿着打扮,泛白的牛仔裤、不及腰部的白色羽绒短上衣,令日费解的是,和青青站在一起的一个男青年,分明就是今天上午座谈会争着发言的那个男青年。
“停下车,我下去看看。”
剑平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忙阻止我:“不行,不行,这种场合,再出什么岔子,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书记会骂死我的,不行,不行。”
想想剑平现在的心情,我倒是很理解他,能争取一个国家重大项目在当地落户,无疑属于他的政绩,也将成为他升迁的资本,按官场规则,如果在接待上级的过程中,那怕出现细小的差错而导致项目落空,“重大工作失误”的帽子将在不短的期限内死死压在他头上;我也不再坚持下车。
而作为当事者的我,心里却明镜似的,回乡前,这个项目已经趋于明朗,于我,从某种程度来讲,实际上是顺水推舟的事,只不过不能挑明而已。当然,中国的体制所然,有些事情一、二句话也讲不清楚,我吁口气,往后仰靠在车坐背上,对司机说:“放点音乐吧”
还是谭晶轻柔的歌声:“哥啊,你可知道阿妹在想哥……”
歌声把我带到了过去那段难忘的岁月中,我想起了海红姐,想起了雪陵林场,想起了山顶那座孤坟,我闭上眼睛,用母指和食指按着眼角,因为眼眶已经有点潮湿,我怕泪水流下来,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忧伤的过去,但海红和青青两张及其相似的面容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闪现。
想到青青,心里突然一阵莫名地悸动,我想起和她母亲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如果与她母亲有着爱情结晶的话,孩子也应该和青青年纪差不多了,由此想起青青目前生活所面对的艰难,我自言自语:“晚上的安排是书记的宴请吧。”
“是的,四大家的主要领导都会来”,剑平回答。
“也好,下午好好休息,晚上吃饭把青青叫来吧。”
剑平轻声问:“青青,哪个青青?”
“就是昨天那个女孩,她在我房间的写字台上留了电话号码,回宾馆我给你。”
“哦,没电话号码我也会找到她的,你别忘了,在部队我是侦察员,回地方在公安了十来年,你老兄别小瞧了我。”考察半途而废,剑平乐于转移话题。
我自言自语:“岁月如歌,往事如烟啊……”
回到宾馆,心情有点郁闷,躺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一个人走出宾馆。
宾馆外面的世界仍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白雪遮盖的世界里默默交替变换着颜色,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
一辆黄色的士无声无息地停在我身旁:“先生,打的吗?”我停下脚步,下意思地拉开车门钻进去。司机打开计时器问:“先生,到哪里?”
是啊,到哪里去呢?故乡于我而言,已经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了,故乡以往那种质朴和宁静已荡然无存,犹如一个装着自己魂灵的匣子,时时刻刻引诱着好奇的我,而一旦打开匣子,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回到故城,除却官场虚情的接待和假意的奉承,此刻居然产生一种举目无亲和投靠无着的感受来。
在后视镜移动着的雪景,比窗外的实景更加清晰和醒目,一幢幢建筑物在雪色的浸洗下呈现出一片黛色,这样一来,令人感到整个城市仿佛透明而冰凉。“先生?”司机唤醒了走神的我,“哦,哦,去市建筑公司吧。”当年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曾经在父亲的单位,也就是市建筑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的临时工。
“市建筑公司?市建筑公司垮了好几年了,先生是不是要去路桥公司呀。”
“市建筑公司已经垮了?”
“卖给私人啦,现在叫雪陵路桥公司。”
“卖了?”
“按政府的说法叫改制。呵呵。”
“今天好像有许多人在路桥公司游行吧,发生什么事了呢?”
“是呀是呀,是为了职工的买断费吧,据说一直没到位。职工年年在吵呢。”
“买断费?安置费吧。”
“什么安置费!一次性打发一笔钱,职工就永久失业啦!”
“职工一般可以拿到多少钱呀?”
“多的二、三万,少的几千快。以工龄来计算。”
“啊,这么少?”
“这个老板买了建筑公司花了多少钱?划算吗?”
“据说花了一千万,当然划算呀,公司那幢办公大楼就差不多值一千万了,还有各分公司在市区的办公楼,还有大街小巷的门面30多个……”
“这样说来。这个老板就不厚道了,职工那么一点点的安置费还拖拖拉拉地。”
“是啊是啊,”司机随口附和。
“政府应该出面调解嘛。”
司机好长时间没有回应我的话。我琢磨着司机可能有顾虑,加之自己对企业改制情况不熟悉,也不在意司机是否回答。一段时间的沉默,司机突然说“先生,后面那辆黑色小车是你朋友吗?这车好像一直跟着我们。”我从后视镜看去,后面确实有一台黑色小车,想了想,感觉司机的说法有点依据。
“不是朋友,你别管他!”
言语间,路桥公司到了,车刚停就有人在敲司机的车窗,司机打开玻璃窗,一个小伙子在车外对司机说:“多少钱?我来付!”小伙子付了车费,很快跑到我的车门前,打开车门:“领导请下车……”
我下了车,认真打量这个年青人,三十来岁,中等偏上的个子,眼睛炯炯有神。
“小伢子,你是?”
“报告领导,我是市国安局的,领导叫我小邓就是。”
“国安局?出了什么事吗?”
“领导别误会,部省级领导到地方检查工作,国安局有保护领导安全的职责。”
“哦”,内部保卫条例似乎有这么一条。
“那好吧,你就跟我一起走走。”
路桥公司大门口的人群还没散,三五成群,或交头接耳,或语言激昂,乱哄哄地。
有人在喊:“段瘸子来了,段瘸子来了!”,人群即刻安静了许多,公司大门处,许多保安模样的人清出一块空地来,一个走路一瘸一瘸的人站在空地中央,由于相隔太远,断断续续传来此人的讲话:
“各位工人兄弟,我段某讲话算数,春节后一定将兄弟们的钱发给大家,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今天给每个兄弟发两佰块钱给大家过年……”
原来此人是老板,想到剑平安排考察这么一个公司和这么一个人会面,心里很不舒服。
“王院长!”,突然一个人冲到我跟前,说时迟、那时快,国安局的小伙子十分敏捷地拦住了他,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今天上午座谈会最后发言的那个青年,便对“国安”摆摆手说:“没事的。”
那青年显然十分激动,和在座谈会发言一样,脸涨得通红,忙不迭口地说:“您还是来了,真好,您还是来了,真好!”
他的话让我有几分不解,仿佛知道我会来这里似的,我盯着这个青年人的眼睛说:“怎么?你知道我会来这里?”
“嗯嗯,我知道您会来的。”
我有点惊讶,问:“你怎么知道?”
“青青告诉我的。”
我大吃一惊,口气一下子变得冷峻起来:“你是她什么人呀?”
“我是青青爱人。”
“哦,这样啊。”我记得青青在我房间里曾经说过,她已经离异,看来这个姑娘不是个简单的女子,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心里也开始警觉起来。
“上午的座谈会也是青青叫我去的,她说您是她妈妈知识青年下放时候的朋友。”
“哦,这样啊。”我记起了宾馆房间里摆放的那张小卡片,上面好像印着我来雪陵市的日程安排表。这么看来,青青应该看到了这个日程安排表,这姑娘有心机啊,我很感叹。
我漫不经心地问:“青青呢?”
青年毕恭毕敬地回答:“青青刚刚走,回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在哪个部门工作?”
“王院长,我叫陈波,就在这个路桥公司打工。”
“打工?你上午的发言很专业的嘛。”
“谢谢领导夸奖,我是技术员,主要负责施工监理。对雪陵山一带的情况比较熟悉。”
“哦、哦,这样啊。”
“各位工人兄弟,我段某讲话算数,春节后一定将兄弟们的钱发给大家,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今天给每个兄弟发两佰块钱给大家过年,各位工人兄弟,大家帮帮忙,今天给我段某人一个面子……”
那老板还在远处口干舌燥地喊。
我话题一转:“老板怎么是个瘸子?”
旁人七嘴八舌地回应:
“天上的鹞子,地上的瘸子!”
“段瘸子是把狠角色呢。”
“他全靠有个老爷子。”
“…………”
猛然发现,我的周围站满了人,那“国安”满脸焦虑,对陈波一阵耳语,走过来对我轻声说:“领导,我们走吧,这么乱,要是出点差错,我可是担当不起的,请领导理解。”
陈波一脸虔诚地望着我,我对他笑了笑:“你和青青来找我,我和青青说好的。”然后挥挥手:“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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