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婆馅饼
新一轮台风带来连绵的降水,厉雨枫在屋里生煤炉子给祖母煎药,呛鼻的薪火味让他眼睛酸涩。不久院子里传来浓郁的中药味。青烟在雨水中变得沉重,浓郁不化,泥砂钵里的药不断地冒出小气泡。
“小枫,把灶台上的红薯热一热,快中午了。”祖母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对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喊。
“药快好了,火还没有熄,我用余火给你煨两颗红薯。”说完用一块破旧的干布握住锅柄将药倒出来,一小碗,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他将药端进房屋,放在床头柜上,柜子有点破旧,红色的油漆脱落,露出灰色的木头,纹理清晰。他走出房屋去厨房拿白糖,回来时,发现祖母正在喝药。
“你先放下,放点糖。”他有点急,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
“不苦,我的乖孙子!祖母心里甜着呢!”
他还是固执地放了两勺白糖,待祖母喝完后收拾药碗出去了。院子里传来红薯的香味,夹杂着蜂窝煤的气味。
老人胃口并不好,而又干又硬的煨红薯更难以消化,但还是勉强吃了几口。厉雨枫在厨房做饭,通常是一个荷包蛋,一盘蔬菜,辣椒毛豆,酸辣白菜。他很小就懂做酸辣白菜,做出来的白菜酸甜可口,祖母很爱吃。喂完饭,自己扒了几口饭就推着车子出门。
站在闹市里,收拾好摊子开张卖馅饼。馅饼都是起早做好的,煨在锅里,上面盖一块白布,下面放一个小炉子,微微的炭火,锅里冒着热气。
人来人往的街市,散发着肉香或辣白菜味道的馅饼,一个沉默的少年,推车上红色的“阿婆馅饼”字样的油漆褪成淡红色。阳光透过高大的建筑群洒落,影子在马路上缓慢移动,不一会儿整条街都浸染在阳光中。
厉雨枫的少年都是在竹虚街上度过的,西岩的巷弄依旧散发着浓郁的市井味道,有传统的奶茶,正宗的臭豆腐,甜甜的豆腐花,当然也有酸辣的辣白菜,而“阿婆馅饼”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我是在一个下雨的清晨,偶然间在西岩一条热闹的小巷弄里发现“阿婆馅饼”的。雨下得很大,不得不背着相机找屋檐躲雨。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雨线不断地坠落。店的门楣上有一个圆形的木质招牌,画着一个身着绿色围裙戴白色厨师帽的老婆婆,面带微笑慈眉善目。举起相机对着招牌拍了两张,将镜头对准橱窗,画面里出现了一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他笑了笑,示意我放下相机,我尴尬地看着他。
“进来坐坐吧!尝尝我家的馅饼。”他停下手中包馅饼的活儿,用白毛巾擦了擦手上的面粉。
“这是‘阿婆馅饼’?”再次上下打量他,有点不可思议,“你明明很年轻啊!”
“这馅饼手艺是我祖母传下来的,所以叫这个名字。要不要尝一尝,有各种口味的,肉松的卖的比较快。”说完麻利地打开烤箱,端出一盘香气扑鼻的饼,用纸袋包了两个放在桌子上,“你是记者?”
“不是,摄影师,下雨碰巧在附近躲雨。”四处打量了一下,“蛮冷清的。”
“现在还早,早餐一过,上午有人过来上午茶。要不要喝喝看店里的茶水。拼茶,可能比正宗茶叶味道要差一点,但还是很好喝。”
他在我面前摆了一个白瓷杯,拎来一壶茶,淡黄色的茶水形成一条小水柱落入茶杯里,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刚好一杯,茶水悠悠漾动,形成小水圈。
看得我目瞪口呆,愣住了:好身手!
“喝吧!待会儿我要下班了。店员会过来打理铺子的,你可是我第一位亲自招待的顾客。”
看了看里面的摆设,柜子上整齐地摆着一排细柳条枝编的浅篓子,里面是各式馅饼,木质牌子上注明了馅料和价格。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说:“小的时候,我是推车卖的。呶,就在那个街头,出门左拐,现在改成鞋城了。西岩变化大,我也琢磨着风餐露宿不是办法,就盘了个小门店。现在这个门店够大吧,里面可以摆几张桌子,从前的店只能站两个人,放一个活动橱窗就满满的。”
“是吗?”我并不喜欢听生意经,“能不能给一张名片?”
“我可以给你优惠卡,八折卡。”他愣了愣说,“名片倒是没有,你看,店小。”
“那我得尝尝你家的饼,我想拍些照片,你家店铺不错,很特色,光看枝条编织的篓子就特色。”
他带我走过几条羊肠小道,进了居民区。说他与祖母曾经就住在巷弄里的一排低矮的民房里,现在都准备拆了。世界变了,祖母也离开了。
推开一扇木门,里面是一条整齐的过道,右侧是露天小水沟和厨房,左侧是客厅和卧房,中间的过道既是路也是院子。厨房门口是一张年代久远,颜色发黑的桌子,桌子上是大大小小的花盆,这个季节只剩枯黄的叶子和光秃秃的枝干。我喜欢这样古旧的地方,下雨天雨水顺着黄泥瓦沿流下来,一直流到水沟里,冲走了水沟里的剩饭菜,水质清浅,让我想起学校旁的小溪。
白色泛黄的墙面上有一行用木炭写的字,歪歪扭扭的,“我一定要快快长大,照顾好祖母。”署名是厉雨枫。
我笑着说:“那是你的字迹?”
他点点头,走了过去,摸着那行字,簌簌的粉末下落,无限感慨地说:“那年我上二年级。我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在家照顾祖母,学做馅饼。”
我在院子里拍了几张照片,他站在屋檐下一脸干净的笑容,在镜头里摇晃,摇晃到了他的童年……
他是个早产儿,具体为什么早产,在他成年之前祖母一直都瞒着他,可最终他还是从邻居那里得知了真相。
他父亲是个赌徒,嗜赌成性。他母亲怀着他七个月时,他父亲拿走了家里仅剩的钱出门,母亲苦苦哀求他说那是孩子的救命钱,要不然一家断炊。父亲狠狠地对着她肚子踢了一脚,她从大厅中间滚到了门槛脚下,搂着肚子一脸痛楚。晚上羊水就破了,生下了他。在祖母的细心照顾下,一个月后他眼珠子会滴溜溜转,并学会认人了。他母亲在床上养了一个月,出月子没多久他父亲回来了,带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晚上,一向对母亲恶语相向的父亲破天荒地端了一碗饭给她。第二天起床时,发现已经断气了。父亲带着那个女人走了,再也没有出现。母亲死相极度恐怖,七窍流血。
祖母一直瞒着他,怕他心怀怨恨。她说心里怀恨的人,是无法成为一个内心纯净的人。她只希望他能健康安稳地长大,不要被愤恨蒙蔽了双眼,误入歧途。
这些他并不愿意对我说,于是我递给他一罐啤酒,酒过三巡话就多了,他将双手放到脑后,靠在墙壁上,不急不缓地说出了上面那个故事。说完便沉默了,后来他说他想他过逝的母亲,想他死去的祖母,眼泪就出来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眼睛也红了。而我也不打算将“阿婆馅饼”的照片发表出去。这是我的底线,真情是不能冠以商业之名的,那是亵渎。
后来我带訾池瑶去“阿婆馅饼”吃早茶,她对着那个慈祥的老太太看了半天,说:“真想有个奶奶或外婆。”
我拍着她的头说:“进去啦!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是又当爹又当妈,还不满足?”
“那也不能取代奶奶和外婆的作用呀!”她一脸地不高兴地噘着个嘴进去了。
“你说三天内带个男朋友回家,食言了吧!”
“那是给气的,我上哪找个大活人来呀!你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
“这个就不错,是这家店老板,名叫厉雨枫。”我迟疑了一会儿,微笑着看着訾池瑶。这个时候的我,脑海里浮现出了时木棉忧郁的眼神,突然发觉,拆散她与弦牧蒹是不是太残忍。
“我可不管,我不想谈恋爱。”
“老大不小了,找个人保护你,老哥就放心了。”
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光线好,“哧溜哧溜”地喝茶,訾池瑶很喜欢辣白菜口味的馅饼,吃得不亦乐乎。嘴巴里塞得满满的,一脸的馅饼沫子。抬头迎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大眼瞪小眼瞪了几秒钟,她“呸呸呸”地将辣白菜吐了出来,一摸嘴角说:“那个谁,真帅啊!哥,快,给水,辣呀!”嘴角沾满了辣白菜的红油。
“厉雨枫。”我乐不可支地看着他,“满意吧,我妹妹!”
“长得可真够惊喜的,看样子不太能吃辣,在我们家得学会吃辣。”
“怎么就成你们家的了?”訾池瑶放下水杯,不怕死地又拿起一个辣白菜馅的馅饼,换成小口地吃了起来。
“越看越像我们家的。”
“你逗我呢!”
“没逗你,处处看。”
“没脸没皮的,第一次见,得矜持。”
“瞧瞧,訾千川,虎兄无犬妹呀!瞧这伶牙俐齿的。”
“我都说不过她,人小鬼大,我们家她当家,亏不了你。”
“哥!”訾池瑶表示不满了,“第一次见,揭我老底,能不能少说两句。”说完低头喝茶。
厉雨枫说先忙,让我们想吃什么点什么,免单,说完进办公室去了。
訾池瑶望着他的背影说:“太可惜了,不是我的菜。可惜!可惜!”说完摇摇头拿了一个白糖芝麻馅的,掰开,叹气,如是再三,最后说:“哥,走吧!我宁愿要一颗石头磕不出一句话的弦牧蒹。”
“你才多大啊,嫌他年轻。他话的确多,可城府不深。弦牧蒹,你不是对手,你驾驭不了。”
她低头不说话,不久厉雨枫出来了,递给她一个礼品盒。并不是特别准备的礼物,他柜子里一大堆,挑了一个给她。
她并没有惊喜,默不作声地收下礼物,干坐着。
我自顾自地喝茶,一回头望见了弦牧蒹。
我说:“我上个卫生间。”弦牧蒹进来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在我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转过头,消失在街角。
“回来了,上个厕所这么快!”她头也不抬,盯着手机屏幕看。
“床前明月光,低头玩手机。”他笑了笑,说了句笑话。
“最后一句,待到山花烂漫时,依然低头没完没了玩手机。訾千川,你怎么也知道这个,是不是看我空间了,我说说里转过。”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说什么来什么。
“怎么,不欢迎?”
“不是,不是,问题是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微博里有照片,‘阿婆馅饼’,很有名的。”
“这个杀千刀的訾千川,连我的微博号都出卖了。”把我拎出来诅咒千万遍之后,抬头挤出一个微笑说:“来喝上午茶的?辣白菜馅的不错,我吃一上午了,也是醉了。”
“我对它们不感兴趣。”
“你不会对我感兴趣了吧!”她有点后怕地挪了挪位置,手偷偷地拽着包做贼似的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说:“哥,你等等我!”
弦牧蒹笑着说:“我又不是猫,你跑什么跑?”说完拨了一个电话,静静地坐着,像是等人。
不久时木棉进来了,坐在他对面喝茶:“今天怎么约我来这里?”
“馅饼不错,尝尝!”
“我从来不吃高热量的食品。”
“在奚里铺,你通常吃什么?”
“那时候呀!”她拢了陇头发说,“早上是稀饭馒头,有时候喝豆腐花。”
“我小时候早餐是牛奶,面包,荷包蛋。我至今还记得那荷包蛋的味道,甜甜的焦香味。”
“不止是谈这个吧!刚刚看到池瑶了落荒而逃,你约的她?”
“不是,碰巧遇到的。”
“你这只老鹰,真够狡猾的。不过,追女孩子我不擅长。”她一脸的洞察世事。
“假如我追你,你希望我送你什么礼物?”
“我不是她。”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走出“阿婆馅饼”的时候,揉了揉眼睛,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声音说:“很难过的样子呃!”
她回头,发现一个棕黄色头发的男孩子,慵懒地靠在墙上,阳光浅浅地照在他脸上,耳朵上的银耳钉闪闪发亮,白色的休闲鞋轻轻地点地,打着节奏。
“你认识我吗?”
“认识,设计师,时木棉。”
“你是?”
“厉雨枫。你不喜欢吃馅饼吗?来了就进来坐坐。”
“我没时间。”
“整天埋在布堆里,不闷吗?”说完进去了。
她愣住了,站在墙角思考了很久,转过身,推门而入。弦牧蒹已经走了,她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不久,厉雨枫端了个托盘出来,将一碗粥和一碟辣白菜放在她跟前。
“吃一点,或许胃不会难受,白菜不怎么辣。”
“你怎么知道我喜吃辣白菜?”
“看过你的采访录像,你偶然间提起的。”
她拿起勺子,不知道怎么吃。
“这是韩式餐,左手拿勺,右手拿筷子,舀一勺粥,放一点白菜,这样放进嘴里。”他将粥送进她嘴里。
“很好吃呢!”她笑了笑。
“好吃就对了。我先忙,一定要吃完,就一小碗。”
吃着吃着她就想家了,母亲也会做辣白菜。放下碗筷,望着店里忙碌的那个身影,心里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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