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舒适的九月,带着星火般的炎热悄悄流逝。院子里的玫瑰花依旧在晨光里怒放,红色的花瓣繁复,仿佛一片片棉柔舒适的绒布,散发着浓郁的芳香。
时木棉的时装秀在西岩如期举行,主题是“海蓝色的浪花”。出席的多是时装届的名人,时木棉从来不用担忧弦牧蒹的人际圈,这是件令她庆幸的事情。展出服装一共十八套,其中三套压轴主打时装,从设计,选材到制成衣,前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每一朵布花的制作与缝缀,每一朵绿叶的手绣都需要亲手制作。所以当模特儿走上T台的时候,全场先是寂静,是雷鸣般的掌声,最后是尖叫。
三款同一设计理念而不同颜色的长裙同时在镁光灯下展示,荷叶状的裙摆,在纤细的高跟鞋上微微漾动,像一朵朵浪花在静谧的夜晚轻吻着沙滩。从左到右,颜色分别为灰色,白色和蓝色,灰色代表阴天的大海,让人想起退潮后的海滩,寂寥,阴冷;蓝色代表晴天的大海,一望无际的蔚蓝,海阔天空;白色代表台风中上下翻飞的的巨浪,奔放,激昂,代表强劲的生命力。裙子为紧身,裁剪得体的群身包裹在模特儿身上,仿佛树长出的新鲜皮质,鬼斧神工。雅阑系列当然绕不开布花点缀,三色花朵各自配上同颜色的水钻花蕾,光彩熠熠,连缀在裙摆的边缘,三圈布花,繁复而简约。裸露左肩,右肩以一大朵布艺花装饰。整体格调为淑女,简约,端庄,亮点与创新在于裙摆浪花。
弦牧蒹对她的创意很满意,但是不够贵气,他希望星光璀璨的感觉,水钻不够耀眼,相反给人以深沉的,晦涩与阴暗的感觉,所以在展出前他并不满意,而时木棉坚持用水钻,两个人甚至冷战。可最终时木棉胜利了,他爱她,所以选择包容与尊重。
时木棉说:她希望她的时装能够在街头闪闪发光,而不仅仅是柜台里一个昂贵的概念性时装,仅仅存在于舞台。所以在选材上她用了平民风格,这是她转型的杀手锏。
他一直不看好她的时装秀,对她的前路很担心。直到有一天弦牧蒹在地铁里看到了时木棉设计的衣服,漂亮,时尚,流行,他内心是欢喜的,自己的眼光一向都精准,时木棉就是那颗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深海蚌珠。她是一个脚踏实地,步步为营,有主见有想法的人。
时装秀的主打成衣从设计到投入生产,经历了一个长期探索,跌打滚爬,时木棉是一身的伤。首先,选材太过昂贵,销量纹丝不动;其次,样式过于时尚,无法为大众接受;再次,穿在模特身上漂亮,在普通人身上就黯然失色。所以,她不断更改设计图,选取材质轻巧易刷洗的布料,继续延续淑女风格,改水钻为珍珠,简约简单,最后设计成一款缀花长裙,经过杂志宣传后投入生产,订单逐渐增多。
弦牧蒹把她约出来喝咖啡,他当着她的面砸了一个咖啡杯,他说:“你会毁了雅阑这个品牌,你会降低我这本杂志的品位。你玩火玩昏了头,可我不能陪你疯。下一批‘海蓝色的浪花’,我希望是钻而不是珍珠。海是深沉的,无言的,博大的。当然,我知道,用水钻来表达是最合适的。”说完他眼神凌厉地盯着时木棉看。
时木棉抬起头笑了笑说:“别生气了,我不是小心眼的人,有什么就说。”
“心服口不服,对于我的提议绝对地阳奉阴违。”他依旧话语严厉。
“我会考虑看看的,或许是我考虑得不够全面,其实是可以根据消费水平生产不同层次的时装。”时木棉低头考虑了一会,抬头微笑。
弦牧蒹脸色略微有些缓和,重新叫了一杯咖啡。他望着时木棉手上的情侣对戒,低下头,自己早已摘下了。上次新闻发布会只是情势所逼,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情侣。卉笠梦的离开,他一时还缓不过劲来,无法迅速投入下一段感情,尤其对象是时木棉,他小心翼翼,也很慎重地维持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时木棉感觉到她的目光,盯着他左手看了半天,最后有点失落地拔下戒指,依旧微笑着说:“我都忘了,瞧我忙成什么样了。”心里有一丝火辣辣的疼痛,将戒指推了过来,“还是还给你吧!留在我身边也没有用,我不喜欢佩戴饰品。”
“那你为什么一直戴着布艺花?”
“这个……”她侧过头看了看窗外,“没什么,喜欢而已。”
“你可真是奇怪,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将双手放在脑后,靠在布艺沙发里,全身心放松。
“时装秀办完了,接下来杂志社有什么动态?”她故意岔开话题。
“就你鬼!”
窗外的阳光隔着厚厚的窗帘,透过缝隙照射进来,弦牧蒹起身拉开窗帘,这个角落顿时变得光亮起来。
“秋天了,可以多晒晒太阳,补充钙质,人也会变得轻松一点。”说完,坐了下来,半杯咖啡已经凉透了,他招手叫服务生续杯,这次加了奶球,更加香浓。
时木棉依旧喝着葡萄汁,紫色的葡萄汁在透明的玻璃杯中微微漾动,仿佛一朵紫色的花朵在水面漂浮。
沉默的时光在这个温暖的午后,在落叶纷飞的秋天悄悄流逝,而两个人的心却渐行渐远。弦牧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疏远感,对方明明是自己倾心的女子,可是时间在慢慢消磨自己的意志,内心深处在微微震动,震源的阵痛通过末梢神经传递出来,那种感觉叫心痛。
一个人趴在沙发里看杂志,大篇幅的都是“海蓝色的浪花”的报道,杂志不是我买的,我从来不买纸质杂志,是铁杆訾池瑶的手笔。看完那些舒适优雅的模特图片,合上书,坐在沙发里发呆。喜忧参半,时木棉让人欢喜也让人忧,谁也无法体会这种矛盾纠结的内心。
“哥,还没醒呢!你这天天买醉天天颓的节奏,可是要作死的苗头。再不工作,家里得断炊了。”她把杂志卷成圆桶一下下敲打我的头,“据最新密道消息称:时木棉与弦牧蒹已经恢复朋友关系。耀眼的情侣对戒,光荣退休了。”说完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仿佛那戒指就戴在她手上。
“别臭美了,顶多当憧憬一下而已。不过我就是莫名其妙地高兴,这消息跟一兴奋剂似的。”我起身去找衣服洗澡。
訾池瑶小声嘀咕:“早知道这么有效,早点告诉你得了。老想着给你个惊喜,哎,哥,你大白天洗什么澡?”
“三天不洗澡,臭了都。我今天要约时木棉出来喝咖啡。”
“她只喝果汁。”
“咖啡屋里不是有果汁嘛!”
“我的意思是说,约她出来比看海市蜃楼还稀罕。”
“跟你说话怎么这么累呢!”
“最近在学说话技巧,就是学拐着弯说话。”
“你那叫拐弯抹角说你哥没魅力,你那功力,就是不好好说话。”
“打击我那幼小的脆弱的心灵,我的小心脏,‘biaji’一声全碎了。”说完抱着那本宝贝杂志回房了。
夜来香开出水红色的花朵,那种颜色,仿佛是粉红色的水笔浸透了水,湿润稀薄而色泽饱满。清晨醒来,时木棉披着头发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渐渐凉寒的天气让人异常清醒。站在窗口看远处河流边上的水塔,白色的鸽子飞过,扑闪扑闪地落在尖型屋顶上,晨雾渐渐散去,天渐渐亮了起来。
时芷鸢收拾好桌面,拉开窗帘,打着呵欠伸懒腰,深呼吸后重新坐了下来,愣愣地发呆。窗外的小麻雀在枝头跳跃,不时地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姐,今天去不去打网球?”她趿着拖鞋站在门囗问时木棉。
“天天记着玩,学校课业为重。”时木棉打开门,食指扣在大拇指上,弹在她脑袋上。
“很疼呃!你不去还不允许我去?”说完气鼓鼓地回房,不久换了一身运动服走了出来。
时木棉坐在沙发里问她:“准备去哪里?”
“姐,我不是布偶,今天单礼轩约你打网球,既然你不去,我跟他去爬山。”
“不许去,听到没有?在家温习功课,要不让訾千川送你去艺校学钢琴,要不找个绘画室去学画画。”
“你不觉得学那些晚了些吗?”
“永远不会迟!”
“苍天是公平的,上帝为你打开一扇窗的时候,顺手将你的门关上了。钢琴?姐,还是饶了我吧!” 她伸出食指,摆了摆,又说,“画画?我可不想做白日梦。”说完摔门而去。
“小丫头片子,脾气倒是大了起来。”时木棉板着脸,十分不愉快。
时芷鸢完全不顾身后时木棉的话语,径直打开车门开车走了。
“有时候真的对你没办法了。”她思索着时芷鸢刚才的话,眉头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跟单礼轩去爬山?单礼轩?”她似乎没有想起谁是单礼轩。
她拿起电话按了一个号码:“千川,你去西岩南郊山的入口等时芷鸢,越快越好,把车当飞机开也可以,只要能等到时芷鸢。”
“恐怕不行吧!她去南郊干什么?”
“这几天刚下雨,南郊的石头山又湿又滑,我担心她出意外。你一定要陪着她,别让她任性。好了,我挂了。”说完放下手机,靠在沙发垫上揉太阳穴,“真是伤脑筋呃!”
我刚放下手机,又打开手机盖,拨打时芷鸢的电话:“你在哪里?”
“去南郊的路上,你别烦我,心情不好!”她挂上通话耳机,把音量调大。
“一个人?”
“嗯!”说完挂电话。
从车库里推出摩托车,戴上头盔,风驰电掣般地往南郊飞。摩托车在汽车群里穿梭如风,十几分钟进入郊区。早晨的南郊山游人稀少,门口稀稀拉拉地站着或坐着几位游客,太阳冲出群山,朝霞满天。
不久看到了时芷鸢的车,停好车后,下来了,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
悄悄地跟在她身后,拍了她的肩膀:“终于找到你了,你姐可急坏了,你可真任性啊!”
“没……没找谁。”她神情沮丧,“走啦,进去啦,我一个人。”
“是不是和姐姐吵架了?”
“你就是一卧底,只听我姐的,难怪只能当替补。”她眼里尽含嘲讽。
“怎么说话的,小屁孩懂什么?你姐担心你。”
“单礼轩约她打网球,她不去,我就赌气一个人来爬山,打网球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她一脸的懊恼,扯着路边的柳枝发泄内心的忿怒。
“单礼轩是哪号人物?”
“不说了,我得给他打电话,让他别在球场傻等了。”
坐在景区的台阶上吃路边买的的油炸面饼,她一边吃一边说话,满嘴的油。她是时木棉的妹妹,看着她,仿佛看到时木棉的小时候。
我说:“你喜欢你姐?”
“当然!我姐一直一个人打拼,一点都不容易。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你父母呢?”
“他们在奚里铺,还有外婆。”
“真想去你们家看看。”
“我知道你的小算盘,不过,你没戏。她不是弦牧蒹的,就会是单礼轩的。唉,可怜的千川大叔。”
“又是单礼轩?他是谁?”我拿过她手中的纸袋子,扔在垃圾桶里。
“不告诉你!”
“算了。走吧,去爬山。山顶上能看到对面的塔尖,白色的,很壮观。”
沿着陡峭的小石阶路一步一步往上爬,路两边是矮小的灌木丛,往深处走是高大的杉树。石阶的角落里长出了青苔,青苔上落满枯黄的落叶,有园林工在扫台阶。树叶“哗哗哗”地响,既无趣又辛苦。
气喘吁吁地走到半山腰,在半山腰俯瞰西岩,西岩仿佛群山中一颗明珠,高大的楼群如青山般屹立,钟楼上的时钟在缓慢地移动,整点报时在城市的上空悠悠而动,仿佛广阔的草原上,牧羊人悠扬的吆喝声。
半山腰是一块平地,边缘上有别墅群,还有一排黄泥土垒砌的矮房子,这是从前留下的古迹,让我想起小时候小村庄里的牛羊猪圈,古朴宁静。山顶是一座古城墙,红漆木门,石头垒砌的城楼。两边是石头台阶,拾级而上,在城楼顶端看群山连绵,山风吹过,苍松劲柏发出悲壮的大合唱,经久不息,仿佛阴雨天海边咆哮的海浪。城门里面是一家山庄酒家,草坪上坐满了游客。有鸽子在啄食游客散落的面包屑,张望着安静优雅地在阳光下散步。
沿着水泥路往下走,走到一个分叉路口,一条路通往深山,一条路下山。下山的路边有破旧的小木屋,平地上种满了蔬菜,也能看到肃穆的墓碑,经过的时候会不寒而栗。在山路的尽头是一条铁轨,环山蔓延,仿佛一条河流,绕青山而动。在绚烂的阳光中,火车会行走在半空中,进入青山间,缓慢地沿着铁轨前行。
铁轨,会让人勾起内心深处的漂泊与流浪的情节。延展至远方的路途,在日光下变得稀薄,看似渺茫的希望,在摆动的火车声中,渐渐变得清晰,而脚下的步伐变得更加坚定。
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避免分散精力。行走,是件很简单的事情,谁都可以去做,轻轻松松,可翻阅这几百米高的山峰,由不得你信步游走,几十里的山路,多半人是会半途而废的。
时芷鸢看到铁轨的时候,说:“訾千川,真希望今天跟你来的是我姐。”
“她是不会来的,你能想象她穿着高跟鞋爬山路?”
“我有办法让她穿平底鞋跟你来。”说完狡黠地一笑,低头蹦蹦跳跳地横过铁轨,没有注意到疾驰而来的列车。惨剧就在这个时候发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白色的身影飘在半空中,血像一朵朵玫瑰花在洁白的裙子上绽放。火车依旧风驰电掣的消失在青山里,留下轻微的颤动。
“生命从来不会停留,就如命运从来不眷顾,当山峰削为平地,你会不会是我一生的退路……”时木棉念着悼词,泣不成声。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烈日下的水泥地上,随即蒸腾,消失。
我想我与时木棉似乎从此就没有了以后,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她肯定恨我,也恨自己。可是,似乎这一切都是命运,命中注定她要在如花的年纪离开这个世界。
照片里的少女粉黛未施,天然去雕饰,犹如一块温润的白玉,通透洁白。白色的布艺花点缀在裙子上,像一只只生命短暂的白色蝴蝶。
我去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巷,角落里开满了小朵小朵的野花,白色的蝴蝶停留在一朵黄色的花上。秋日的阳光照在斑驳的古墙上,晒干的青苔失去水分,斑驳地掉落。每当我想起时芷鸢短暂的生命,就会想起那条小巷,温馨,美好,宁静的秋日午后,一只白色的小蝴蝶在风里停留。
在秋风里远远地望着时木棉,仿佛观摩一幅即将被拍卖的艺术品,想拥有却囊中羞涩。她定定地站在墓地里,任风吹乱头发,一动不动。时芷鸢的离去,像一记闷棍,打得人闷痛却无法呐喊。
一直在路口等她,她戴着墨镜下山,看到我愣了愣,平静地说:“一起回去吧!山里风大。”
我以为两个人会就此形同陌路,她的态度让我感到意外,我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想说些什么,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开口,仿佛一夜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像经久不息的浪花侵蚀河岸,越来越透明淡泊,直至消失不见。
上车后,山路的入口出现了一个纤薄的身影,黑色的衬衫在烈日下十分显眼。单礼轩一步步走了上来,停在墓前,墓碑边有两束玫瑰花,他四下望了望并没有人,一定是时木棉来过,只有她清楚时芷鸢的喜好。
他在萧萧落木中跑了起来,路的尽头,一辆银白色的车消失在树林中。坐在石墩上喘气,一肚子的懊恼,他只是想见见时木棉。
车一直在山路上跑,窗外荒凉的精致,谁都无心欣赏。
“千川,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我无法原谅自己,我也给不了承诺。我想,弦牧蒹可能更适合你。”我面无表情地说完,专心开车。
时木棉突然摘下眼镜,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她也来不及擦:“我是不是很傻?尤其是在弦牧蒹面前,永远都是被利用。”
“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是老姜,你显嫩。”我笑了笑,“我就不一样,我就一土豆,打开全是粉,虽说土气重,可实在。”
“这个时候你还拿我消遣。我呢?是什么?”她突然调皮了看着我,脸上泪水还没擦干。
“你呀?食物里头你算是芹菜,苦苦的,脆脆的,碧玉色,很优雅。”
“是吗?我老觉得自己是颗洋葱,甜甜的,可以生着吃,吃了会流泪。”
“不觉得,洋葱色泽亮丽,漂亮,洋葱其实很营养,不会心酸。你更像芹菜。”
“芹菜没吃过,西芹汁倒是见过,绿得通透,很漂亮的颜色。”
“单礼轩是谁?”这个问题我憋了很久,终于不怕死地抛了出来。
“他呀!我高中同学,很多年都没见面了。不提了!”
“哦!”车进入市区最后一个红绿灯,那条路上,一整条街都是合欢树,我在车上一棵一棵地数过了,左边一排一共二十八棵,至少有几十年的树龄。
苍老的虬枝,依旧繁密的枝叶,一辆银白色的车消失在树荫里,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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