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奚里铺回到路漆,在布满灰尘的的铁皮邮箱里找到了一封过期的信。是路漆女子监狱的来信,信里说卉笠梦在狱中企图用刀片自杀,被发现后及时抢救,如果你在路漆,来监狱看看她,亲近的人开导或许更有效。
像是当头棒喝兜了一棍子,有点天旋地转。放下书信,望着窗外的落叶在风中一片一片掉落,轻轻叹息。旅途的风尘仆仆让人疲惫不堪,和衣倒在沙发里睡了过去。梦里是奚里铺时木棉一脸干净的笑容,头上的布艺花一闪一闪,像一颗耀眼的星星。在逼仄的单人监狱宿舍,我看到了穿黑色连衣裙的卉笠梦,手里拿着一片锋利的刀片,伤口的血一直流,染红了灰色的床单,血腥味弥漫开来。
挣扎着醒过来,秋天的月光静静地洒了进来。拉开厚重的窗帘布,一轮圆月悬挂在天空,院子里的桂花散发着幽幽的香气,翻开桌子上的台历,翻了几个月,再过两天就是中秋。雾在天空里飘飘洒洒,像春日潇潇而下的牛毛雨,在花草间凝结成露。
一直在想年少时爬上山坡,野生春桂在枝头细细碎碎地开满枝桠。池塘里的鱼儿跳出水面,银色的身子,像一弯弯银色刀具。清晨时,薄雾笼罩青山,一群孩童从大山里背着便当盒,沿着山路去学校上早自习。路边的野花和浆果散发浓郁的香,而我们的头发上笼罩一层薄薄的水汽。
小时候最喜欢的节日就是中秋,在花果香的山头看月亮,借着月光沿着山路爬山,我们会在山上的小屋子里过夜,一屋子小孩子七嘴八舌的说话,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早晨走下山,各自回家喝热热的米汤。
当蓝色的晨光从门缝里倾泻,我在镜子前刮胡须,拿刀片的手在发抖,不小心在下巴上划出一道口子,我在想那封信,也在想那个梦。
我没有去看卉笠梦,一直坐在书房里翻看这大半年洗出来的照片,没有一张有瑕疵,可是我总觉得内心不安,那种不安感,像一颗心挂在悬崖上,摇摇晃晃,一阵风刮过便坠落。
那年訾池瑶年纪还小,一脸忧伤地看着我食不知味地吃午餐,轻轻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回房间看书去了。
收拾碗筷,下午一个人去河边钓鱼。河边有一艘船,上面插了一根长篙,站在船上抛下鱼锚。河水微微漾动,船也跟着摇摇晃晃,河边长满了长长的杂草,草丛里有长腿蚂蚱跳动。老人在沙丘里开垦了一片片菜畦,种上了应季的蔬菜。河边有妇女站在黑色大石头上洗衣服,捣衣声在河面回荡。
天气阴沉沉的,燕子在水面上低飞,成群的蜻蜓在半空中飞舞,小鱼跳出水面。不久天下起了雨,坐在船头的躲雨棚里,大颗的雨滴在水面滴落,激起小小的波环。望着烟雨朦胧的河面,愣愣地出神。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一片空白,我想记起些什么,突然间觉得什么都不想反而是舒坦的。
入夜时分,拎着鱼桶和鱼竿回家。在厨房里做小鱼羹,鱼汤煮熟后将鱼肉捞出来喂猫,清澈透明的鱼汤,洒上一把细盐一把葱花,这是訾池瑶从小到大都喜欢喝的鱼汤。我只想对自己身边的亲人好一点,这样,心就不会那么荒凉。
深夜,万籁俱寂,高墙外的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皎洁的月光透过高墙上的小铁窗浅浅地照射进来。卉笠梦呆呆地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毫无睡意。突然想起了蓝,那个有一双大眼睛,站在校门口忧郁地盯着自己说:“阿梦,我们一起回家吧!”蓝喜欢看雨果,喜欢米兰·昆德拉,也喜欢卡夫卡,时常思考生存与毁灭的莎士比亚悲剧。蓝会牵着男朋友固庚的手走过热闹的大街,去喝很苦的咖啡。而她总是坐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有时候会与固庚谈一些印象派的作品,有一次说到了梵高的死。蓝的眼睛亮晶晶的,轻轻地叹息。固庚和她都喜欢吃甜品,蓝总是很无奈地说:“我怕胖,医生说我有强迫症,我不胖,但我就是不敢吃甜品。”固庚笑了笑将蛋糕碟子推给了卉笠梦。
她们会去一望无际的草坪上放风筝,固庚扯着风筝线在风里跑,她与蓝坐在树下仰望蓝天,看风筝渐渐消失,而固庚跑得只剩紫色的衬衫在风里鼓起来。
蓝生日的时候,固庚给她准备了一顿晚餐,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他只想让蓝快乐,而卉笠梦是她唯一的朋友。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一锅排骨海带结汤,固庚喝了一点酒,借着醉意说:“阿梦,我希望你们一辈子都是好朋友。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蓝心里在想什么,需要什么,我希望你能够在我照顾不到的地方照顾她。我真的很感激你……”
她搂着蓝的脖子说:“放心吧!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蓝难得地笑了笑,望了望卉笠梦,又望了望固庚,突然就哭了。
她在遗书里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就像夏花开了,春风该退出了。”之后,她就走了,永远地离开了。
很多突然结束生命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凡事看得太透。生活变成赤裸裸的没有虚假的残忍,任何谎言都是苍白的。一个生活在荆棘里的人是不敢动的,一动就是遍体鳞伤,多半人会选择静静死去。当她懂了蓝的死之后,她用藏在衣角里刀片割破了手腕。很多她认为会给自己带来幸运的人和事,最后都成了自己的噩梦,醒不来的梦魇。
她并不想让固庚死,可他真真切切地被推进了河里,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她惊慌失措地离开,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眼睛哭红了也无法挽留。第二天,她用冰敷眼睛,用了很浓的眼线和眼影,若无其事地去学校上课,每次走到出事的地点,她会全身发抖,可是她必须装作若无其事,这样才不会被怀疑。她的世界就是在固庚死的那一刻起开始乌云密布的,沉重的云层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年中秋节,我没有去看卉笠梦。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抽烟,抽得很汹涌,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所以我在逃避。
一直在下雨,湿漉漉的地面上落满枯黄的落叶,浸泡在水中,慢慢腐烂。我喜欢雨天,可以让人安静,像一个入定的老僧置身于冰凉的秋雨中,雨一滴滴滴在心上,除了寒冷的雨水,别无他物。
从亳崤回来后,时木棉一直忙着准备新时装秀,我闲了下来,在家里摆弄花草。秋雨中的夜来香,湿漉漉地带着水汽,却宛如出水芙蓉,清新脱俗。訾池瑶每天都会放音乐,最近迷上了猫头鹰之城,英文名是Owl City,声线轻柔,音乐清新,歌曲励志,最重要的是年轻的音乐充满张力。一直以来她是一个单纯乖巧的女孩,可最近似乎特别不合群,脾气烂,孤单。她不再写清新的美文,而是一些颓废式的尖锐的人生观,我想这是因为她在长大,原有童话般的世界开始土崩瓦解,对此,我有点难受。我不希望她过于偏激,过份地偏离正常轨道。于是我在《飘落的树叶》里评论道:“人的一生终究需要落叶归根,无论你思想身体走多远,你都逃不脱你的命运。生命给你什么,你就享受什么。正如泰戈尔所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飘落的树叶》:“……院子里的泡桐树叶落光了,我却时常怀念春天时在风中一朵朵飘落的紫色泡桐花,散发着浓郁的花香……被蚕食的青春,最后枯黄,飘落在寒风中,像折断翅膀的天使,无助地哭泣。我也想结出沉甸甸的果实,落入泥土中,来年生根发芽,被移植后长成参天大树,可最后我发现我只是一片下坠的落叶。”
其中有一条沙发评论:“其实,你可以做一株小草,开花结果,草籽同样会落入泥土中,来年生根发芽。树大招风,草却迎风招展。”
疾风知劲草,突然间我就释然了。訾池瑶拿了我喜欢的面包与牛奶进来,笑容自若,这让我怀疑那篇美文的真实性。
“你知道吗?报纸上一直在宣传雅阑工作室的时装秀。可就在昨天,一份小报上刊登了一张照片,木棉姐在亳崤被卉笠梦扇耳光,很狼狈的样子,而且把她写得很不堪。”她突然就一脸悲伤,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我穿上鞋子出门,在附近的报亭里翻看娱乐版的头条,不是时木棉,一翻,在副刊上双目一垂发现了三个人,匆匆浏览后给报社朋友打电话。那边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只好找卉笠梦。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她坐在我对面,给我泡茶,“加不加柠檬?”
“我不喜欢喝茶,纯净水就可以了。”我解开脖子上的纽扣,里面有点闷。
“我好不容易学会的茶,怎么能不喝呢?”她狡黠地不入正题,故意顾左右而言其他。
“你和弦牧蒹怎么了?”我只好开门见山。
“我想,他们肯定在一起,商量怎么解决那则八卦新闻。”她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将另一杯推了过来。
“你不急吗?”
“干我甚事?反正又不是我办时装秀。”
“我想那戏是你自导自演的吧!”
“弦牧蒹是什么样的人,送上门的新闻他不会错过的。不错,是他叫我过去的。我只是本色出演,”她顿了顿,“仅此而已。”
“时木棉不知情?”
“你说呢?不闹花边,怎么吸引眼球,时装秀就是热闹点好。只是,我可不会让她白沾便宜,闹成这样我看她的时装秀怎么上档次。别忘了,在弦牧蒹身边的人是我。”
我端起茶,喝了一口,最后一滴不剩地泼到她那张精致的脸上,起身离开。
我赶到时木棉家的时候,弦牧蒹正在给她擦眼泪。我拽起他的衣领,狠狠地盯着他,踉踉跄跄地扯着他去花园里。
我点燃一根烟说看着他微微喘气说:“说说吧!报纸上怎么回事?”
“是不是听卉笠梦说了什么?”他扯了扯领带,笑了笑。
“我在追她,一直都是。”
“我知道,我也是,而且时间比你长。”
“明白了!卉笠梦一个人做的,是不是?”
“这你应该去问她,如果她足够聪明的话,应该不会对你说实话,否则,多半是因为她爱你。”说完,他转身回大厅。
我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一直在思考,谁的话可信,但无论如何,这次我是无能为力,事情已经歪曲了,图文并茂的,再解释就是掩饰。
弦牧蒹一直在找卉笠梦,可一直找不到她,这让他很是头疼。最后他回公寓,卉笠梦在厨房里煲汤。他砸了汤碗说:“给你两条路:一、你离开杂志社。二、我们三个出席明天的记者招待会。”
卉笠梦笑了笑说:“你以为呢?我是宁愿毁了她也不会去媒体面前装腔作势,假惺惺地和解。你看着办,你就是我的一颗棋,用完就弃。汤,你爱喝不喝,我们分道扬镳。”说完摘下围裙,摔门而去。
第二天时木棉与弦牧蒹两个人出席了记者会,秀同款情侣对戒,公开承认两人的恋爱关系。记者也大多表示支持与祝福,并祝愿他们合作的时装秀能举办成功。时木棉优雅地笑着,轻轻地挽住弦牧蒹,我站在人群中举起相机,留下了一张完美的封面照。
晚上我一个人在饭厅里喝酒,不久訾池瑶回来了,她放下包包就来抢我的酒杯。
她说:“今天的新闻我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别纠结了,我在现场呢!不喝酒,我能干什么?弦牧蒹一则新闻就搞定了两个女人,强中自有强中手,我是棋逢对手,没招了。你帮我想想,想想辙啊!”说完我就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怎么我不回来你海量喝,我一回来你就瘫,你累我还是怎么滴?”说完扶起我,连拖带拽地扶我回卧室。一边脱鞋一边捏鼻子:“一身的酒味,失恋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吧!”说完出去泡醒酒茶,喂我喝下后才去做晚餐。
半夜突然就醒过来,幸好头不痛。肚子饿的前腹贴后背,跑去厨房找东西填肚子。发现一桌子的菜,訾池瑶从来没做过那么多菜,桌子上有张便签:哥,化悲愤为食量,我大开杀戒了。
我看着那道醉白虾突然眼眶就红了,记得从小到大訾池瑶都不碰虾,更不用说做了。她说她做过一个噩梦,梦见一口幽深的井,里面铺满了死虾,虾随着水波一直转动,最后转成一名死婴,她惊恐地醒来,从那时候开始,她一看到虾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将醉白虾端了过来,一只只吃掉,脑海里全是时木棉那张柔和的脸,突然就泪流满面。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