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被海边的风吹得脸部发麻,拖着吊床回到酒店,弦牧蒹正坐在窗台边的木桌上喝研磨咖啡。斜阳照在二楼的木质楼梯上,泛着幽幽的柔和的光芒,仿佛老电影里面泛黄的往事回忆录。
从这个角度看弦牧蒹,突然不觉得他有多么讨厌。在他对面坐下,端过瓷壶,往咖啡杯里倒了一杯咖啡,“咕咚咕咚”喝下去之后说:“你今天去哪儿了?”
“在酒店上网,看了一部电影,《春去春又来》。”他放下奶茶杯,双手合十抵住眉心,很纠结的样子。
“意识流的作品都比较压抑,你看过《弓》吗?也是韩国文艺片,看了之后突然会变得压抑。”
他突然把视线投到窗外:“你有没有听到新燕的叫声?”
侧耳倾听,风里传来一两声稚嫩的幼燕的鸣叫:“是哦!好像在很远的地方。”
“新燕眠旧垒,燕子念旧。”
“想起谁了?在你身边可是我的前女友卉笠梦呃,你小子找谁不好,动我的女人。”我开玩笑地一拳砸了过去。
“我追了她三年,她始终都是若即若离的。”
“卉笠梦出现后,她也很难过,只是不说而已。”
“你很了解她。”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奚里铺,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小姑娘,头上戴着一朵碎布小花,沉默,安静,不言不语。”
“我很爱她,可我并不了解她的过去和性格,通常我与女孩子打交道,只强调商业价值。”他皱了皱眉,一脸苦瓜绿。
我知道她在卉笠梦出现在弦牧蒹身边后,纠结了很久,哭没哭过那是她自己的事。我了解她,即便是爱,也会选择离开。
在亳崤的第五天,时木棉来了。她来与弦牧蒹商量时装秀的事情。服装公司赞助工作室举行一个时装展,她需要弦牧蒹的指点。时装的选择,模特的挑选,具体的方案,媒体的邀请,大到宗旨理念,小到音乐的选择,她都想听听弦牧蒹的意见。
时木棉的到来让弦牧蒹惊喜,他想她,她就来到了自己身边,像天使降临。他们一直在酒店唯一的一张咖啡桌上讨论,意见不和的时候,会有时断时续的争吵,沉默休战,继续下一个细节讨论。这个时候我这个摄影师光荣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一个人坐在海边的躺椅上晒日光浴。抹上防晒霜,一个上午,皮肤开始发红,下午就变黑。
时木棉说我跟个非洲壮汉似的,说完捂着嘴笑。我无奈地说:“你的忙我帮不上,只好给自己找点健康。晒点太阳,结实,这个靠谱。”
弦牧蒹放下手中的稿纸与文件,跟时木棉一起吃晚餐去了。时木棉一脸似有若无的笑容,弦牧蒹的配合让她安心。我冲过凉后,随便套上一件V领T恤衫,下楼蹭饭去了。
远远地看着时木棉笑靥如花地捂着嘴,甚至有点花枝乱颤,这失常态的举动让我内心十分地不安。我知道他们之间的情谊,所以更加惶恐。我大踏步地走过去,横在他们中间坐了下去,拿起桌面上的果汁就开喝,一本正经地说:“时木棉女士,什么奇闻异事让你笑得这么肆无忌惮?”
“都是一些陈年往事,不值一提!”弦牧蒹也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不值得一提的心酸往事,说出来让我也开心开心。”我依旧一脸平静。
“也没什么,就是刚来西岩时一些糗事。”时木棉止住了笑,开始吃盘中的蔬菜沙拉。
我一到来,他们的谈话就嘎然而止,这让我有点沮丧,仿佛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有被判出局的孤立感。
招手叫了一份餐厅招牌面食,西式牛奶炒面,甜食能让低落的情绪瞬间回到满血状态。正当一口一口吃面的时候,时木棉与弦牧蒹起身离开,我一脸失落地看着她。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看了看,走了过来说:“千川,这些天我会比较忙,没有多余的时间,有些工作上的事情也需要跟你讨论,我们再找时间吧!。”
我无精打采地说:“我知道,你忙你的,我也要准备一组摄影作品。”她任何时候都是以工作为重,这我了解。
站在人潮拥挤的街头,突然想起年少时时木棉说过的话,她说:“终其一生,能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少之又少,而能左右自己喜怒哀乐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我想可能是我太贪心想两者兼得,所以身边没有一个人。”她的年少时孤独的,连唯一一次恋爱都是无法说出口的暗恋。她说,在阴暗处的感情,像长期不见光的喜阴植物,花朵大而稀薄,没有色彩,又像埋藏多年的古物,见光后,灰飞烟灭。
那个男孩子坐在教室中间第三排的位置,很阳光,笑起来眼睛会眯起来,嘴角弯弯。整个夏天都是白衬衫,黑色校服裤,背一个斜挎白色书包,骑着单车进学校,消失在浓密的樟树林中。他是单礼轩,她就像向日葵仰望太阳一样仰望他,不言不语,直到毕业各奔东西,她的爱也没有说出口。时芷鸢时常笑她太矜持,有爱就要大胆说出口,就算死也死得其所。
那时候时芷鸢念初二,时常在周末放学后等她一起回家,在放学途中去河边看竹林和晚香玉,坐在河边看渔船划过沙洲,单礼轩在江中垂钓。她没有告诉时芷鸢,那个戴草帽的少年就是单礼轩。时芷鸢以为她只是喜欢来江边看风景,她会折一枝嫩竹,编成草帽,上面点缀野花,戴在时木棉头上。突然有一天,单礼轩回过头朝她笑笑,说:“我认识你,同一班的。”
她低下头不说话,时芷鸢笑着说:“你船可不可以靠岸,我们想去沙洲上玩。”
“嘘!别吓跑了我的鱼。”说完回过头,说,“那个戴花环的女孩子,我觉得布艺花很好看,你可以尝试戴戴。”
回家后,时木棉坐在缝纫机旁裁裁剪剪,缝了一朵布艺花,缝在一根宝蓝色的带子上,绑住额头上多余的头发,她在镜子前试了试,感觉很满意。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戴布艺花,她做过很多不同形状,不同材质的布艺花,零零碎碎的细布,裁剪后捏成褶皱,缝一个蝴蝶花,或者做成小袋子,塞一团棉花,做成蝴蝶结。安静的她,跟她头上的花一样内敛,不张扬。
她没有上大学,一直在家学做衣服,设计,裁剪,缝纫,修补,上装饰。她会自己串珠,绣各种形状的花叶,缝到各种衬衫和裙子上去。她的衣服很美,做工精美,当然也很贵,买的人少,生意清淡。很多人喜欢去专卖店里买品牌优质量好的衣服,穿在身上舒服又贵气,所以她老是想开一家衣服店卖自己做的衣服,做出一个品牌。
单礼轩家在市中心的商业楼里有一家衣服店。那一年夏天,她设计了一批睡衣,注册商标是“穗梦香”,这个牌子的衣服一直放在商业楼对面一条夜市上卖,买的人很多。她每天晚上都会拎着衣服箱子往夜市赶,那天走得匆忙,撞到了一个人,睡衣全部掉在地上。抬头一看,是单礼轩。蹲下来将睡衣收拾好,他看了看满地的衣服惊叫着喊了句:“时木棉!”
她惊愕地看着他,狼狈得说不出话来。
他也蹲下来帮忙收拾,“你这衣服不错,拿在手里很舒服。我看看做工。”他打开衣服袋子,翻出一件睡裙,蕾丝花边口袋上有绣的卡通动物和花草虫鱼,栩栩如生,“哪里拿的货,你店在哪里?”
“自己做的,在夜市上卖。”她羞涩地低下头,收拾好了,准备走。
“其实,你可以自己开店,这衣服质量很好,卖价怎么样?” 他肩并肩地跟着她一起走。
“一百元一套,就这个价,买得多,批发的话可以少十五元一套。”
“卖得出去吗?你可以放到我店里试试,我们老同学,就一百元一套进货。”
“可以吗?来买的人其实蛮多,穿得好,还会带回头客,反正自己做的,只要不亏成本,我当练手。”
他从她这里以七十五一套拿了十套在商场试卖,卖得还不错,就是觉得牌子很土,要改个名字。时木棉想了很久,改成了“穗恬”,英文名“Shiltian”这个品牌一直在单礼轩的店里卖,她得到了她人生中第一笔存款。她用这笔钱去了西岩,念服装设计。对于单礼轩,她只有感激。年少时朦胧的感情渐渐地淡去,只剩志同道合的默契。
再次回到奚里铺,这个小城镇依旧热闹,街头那家炸酱面馆依旧在营业,去往市医院的那条路上,依旧有老爷爷摆摊卖煎饼,菜市场上依旧热闹非凡。走在这里的大街小巷,发觉自己并没有走远,至少自己对奚里铺还是那么熟悉。
从西岩回来,自己并没有遇到什么商机。依旧在小巷子里开成衣铺,雅阑布衣坊重新开张。依旧是每天灰头土脸地待在一堆布匹和线头里头,她的衣服买的人并不多,都说太贵了。她做衣服向来注重质量,从设计、选材到缝合,每一步都要求严格,所以尽管贵,但还是有一定的顾客流量,这些人能够让她在奚里铺的日子至少能过得去。
她喜欢做时装,时常会做一些流行的时尚的长裙穿在模特身上,但是买的人只是看看,她的衣服看着漂亮,穿起来需要勇气。因为,衣服选对了,衬托得人漂亮。而选错了,这就不仅仅是错那么简单,甚至还关乎品味。
她喜欢做各式各样的女式帽子,棉布宽边帽子,上面绣几多花,装饰一两颗珍珠或小樱桃,很受大众喜欢。后来她开始往大大小小的风尚杂志投稿,将自己做的成品衣去投稿参赛。每次投,都是石沉大海,这让她感到很沮丧。在她对自己品味和风格表示怀疑和动摇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她第一次跟弦牧蒹打交道。
那天,天下着雨,她撑伞走过一座石桥。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我对你的设计很感兴趣,你能否请几名模特,拍一些平面照,寄过来。接下来我才能考虑能否让你的设计蹬上T台。”
她兴奋地丢掉手中的雨伞,在雨水中蹦蹦跳跳,很久很久,她才从兴奋中醒了过来。她开始废寝忘食地设计新作品,那个时候她的钱不多,只够请一名平面摄影师。她自己当模特穿了五套自己设计的衣服,拍摄了十来张照片,寄了过去。
摄影师说她真的很适合穿时装,弦牧蒹与摄影师的眼光差不多。因为自己坚持与努力,她成了时装界的幸运儿。
西岩的冬天异常地冷,却从来不下雪。那年冬天,她从奚里铺来到了西岩。弦牧蒹开车接他去吃晚餐,一下车,他就递给她一件风衣。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好奇看他理着小平头,穿西装打领带的样子,眼神里透着一丝洞测人心的光。在奚里铺很少能看到这类人,可是在西岩,就算进一家面馆吃一碗面,走出来的店长,都是这幅打扮。
看着她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看半天,弦牧蒹笑了笑:“觉得我年龄有点大?”
“不,不是,很年轻,很帅气!”时木棉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歉,“真对不起,失态了。”
他看着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羊毛衫,顿时觉得眼睛一亮,很温暖又很亮丽的颜色,这让他再一次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他自然而然地牵着她的手,而她也没有拒绝。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一见钟情,两个人的缘分,也许早就刻在奈何桥旁边的三生石上。时木棉遇见弦牧蒹,也许三生三世都写不完,就像散落在野地里的梨花,一朵一朵地编织着相遇、分离与重逢。
没多久,她设计的时装开展了一场真人秀,反响很好。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模特儿,稍微培训就可以走T台。只是弦牧蒹却从来不让她穿自己的衣服走秀,他说他很自私,自己中意的只能留在自己身边,他不会将她拱手相让于那些模特公司。因为,她的价值,远远不是模特的价值。
至始至终,时木棉都不知道,在弦牧蒹的心里,她的商业价值远远高于爱情的价值。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她依旧只是傻傻地为他利用,傻傻地付出。而弦牧蒹也不知道自己会陷入一段无止尽的纠缠之中,如果爱情是一场长跑,他一直在追,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追的是商业利益还是时木棉那颗爱他的心。他只是麻木地,重复地利用那些看来对自己有利的人和事。
但是,时木棉每次想起单礼轩和弦牧蒹,她都心怀感激。他们于她,都有知遇之恩。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并非都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打算。你身上的价值决定你以后要走的路,有时候要像当初弦牧蒹一样,为自己的眼光买单,最终做成了她人生里最辉煌的一笔生意。也许你会说这个世界太残酷,成功需要牺牲爱情。在时木棉看来,她与弦牧蒹最大的区别就是情商。他可以在心爱的女孩面前不动声色。而她一直走在他的脚印里,却始终学不会在爱人面前不动声色。这也是女人与男人的区别所在。
每天坐在设计室里工作的时光,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偶尔她也会开车去街头,看看西岩流行的风尚。每次看到跟自己设计差不多的衣服,她都会暗自微笑,因为,那很可能就是自己设计的衣服。在街头走着走着,就会想起弦牧蒹,对于她来说,弦牧弦就是她这辈子的恩人。就算没有爱情,她也愿意留在他身边。可是她并不知道,铁打的弦牧蒹,流水的时木棉。在风尚圈里,弦牧蒹只有一个,而时木棉却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很多时候,她都在想,自己在弦牧蒹眼里,到底是什么。她看不懂他的眼神,看不懂他的判断,不明白他的决断,只是按照他的方式工作、生活。也许,这就是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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