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在亳崤的街头,午后的风慵懒地拂面而来,白花花的阳光在树叶上闪动着亮光。其实,我并不乐意千里迢迢跑到一个地方,仅仅是为了参观一个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摄影展。来这里,多半是因为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喜欢在陌生的地方流连,无论是流浪,还是工作。
亳崤的街头没有多余的商铺,除了茶馆和酒店,连鲜花店和24小时营业超市都找不到。通过中介租到一辆破旧的汽车,很旧了,除了车牌是新的,其他的几乎就是一堆破铜烂铁。租的时候,中介老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车太破而旧车牌被吊销了,基本上是不能上路的。可我就是喜欢破旧的年代感,往海边一开,配上破旧的渔船与房屋,很有怀旧的风格。
开着车一路去海边,路上有一辆改装后的军用越野车,很嚣张地招摇过市。绿色的铁皮车,像一个棺材盒子,让人想起卡夫卡作品里头的甲壳虫。一路上,行人很少,车辆几乎绝迹。把车速开到最快,可街边的风景依旧清晰,突然感慨:这辆车,估计快要报销了。
亳崤的人特别喜欢在晚上出来散步,唱歌或者跳舞,所以,白天是静悄悄的,傍晚加上海滩上的小吃摊,才显得热闹非凡。
把车停在海滨酒店的露天广场,车门都没有锁,我想除了发动机,没有人会对它感兴趣。进去开房,洗过澡后,一个人跑到海边去看夜景。海滩上的人并不多,所以从人口数量来说,亳崤是个很小的城市,几条街就能走到城市的另一边。
海水是浑浊的,混着泥沙翻滚,岸边有黑色的潮泥,光脚踩上去,仿佛春天在水田里插秧的感觉。卷起裤腿,看远处灰蓝色的海水逐渐消失在夜色里,海岸线上的防风林依旧挺拔,像守卫战地的军人。
“訾千川,你还真有雅兴,在这里欣赏海景。”
一回头,是弦牧蒹,于是笑容如花绽放:“一个人嘛,总想静静。”
“走,一起喝一杯。”
我盯着他摇了摇头说:“你的酒品我可不敢恭维,为了我的小心脏,我看还是算了。”
他转身朝海岸边去了,我找了块礁石坐了下来。不久他拎着一听啤酒坐在我身边。
“你怎么有空赶过来?”接过他递过来的易拉罐,熟练地拉开易拉罐环,泡沫“蹭”地一声冒了出来。
“跟你一样,可我对那不感兴趣,走了个过场就出来了。”
“不是单纯来看海景的吧!”
“跟我聊聊訾池瑶吧!”
“你可别打她主意,至于嘛,身边美女如云的。”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啤酒罐,看着海面沉默不语。最后放下空罐子,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海风呼啸而过,像一条没有方向的海鱼,在浅滩搁浅。突然间就想起了我卉笠梦的初见,没有悬念,没有波澜,像一场无声的春夜喜雨,淅淅沥沥地下满池塘。
浅色的连衣长裙,乌黑亮丽的长发,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专业书,匆匆走过街角。我在她经过的一棵柳树下举起了相机抓拍,画面定格,一张柔和的脸,低头轻轻地拢了拢头发。我喜欢她高挺的鼻子,看起来像一根白玉萝卜。眼睛狭长,眼角弯弯,眼睛下面有一颗黑痣。白皙的皮肤,笑起来整张脸都在动,明丽动人。
匆匆地跟在她身后,故意将一枚戒指指丢在地上,说:“小姐,您掉东西了。”弯腰捡起戒指,放到她的手心。
她微笑着着说:“这种搭讪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想干什么?”
“没什么,认错人了。”用意被揭穿,于是背着相机越过她,大踏步地离开。
她踩着高跟鞋跟了上来:“等等,你是摄影师?”
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不像吗?”
“跟我来!”她拉着我的衣服一路小跑,穿过人群,走过热闹的街头,来到河边的小桥上。她指着桥洞下的一个乞丐说:“你喜欢拍吗?我想做一个专辑,只拍震撼人心的丑陋面,借你相机用一下。”
她拿过我的相机,将里面的卡剥下来,换上一张新卡,打开相册一张张给我看,有残败的即将拆迁的小土屋,有面容丑陋的妇人,有满天飞舞的塑料袋……她调好焦虑和镜距,对准桥洞按下快门,一个面容黝黑,头发卷乱,衣着肮脏的乞丐进入了相册。
她看了一遍,将不满意的照片删除,剥下卡,将相机还给我。
“谢谢你啊,相机送厂家维修了。”她低下头,习惯性的拢头发。
“你怎么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拍进镜头,那根本就不是风景。”我有点不可思议。
“它们是风景,只不过非主流。我喜欢看人骂架时的表情,扭曲,变形,但从中你可以看出人性的另一面,甚至是潜意识里的思想和下意识的动作。”
“你还真是视觉独特。那么刚才那张照片呢?”
“你不觉得他们是最自由的吗?而且,每天有个馒头就知足了,多幸福。”
“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
“他们是走投无路,不是可怜,是可悲。”
我笑了,揪了揪她的头发说:“有意思,我猜你一定是学艺术的,要不就是作家。”
“怎么看出来的?”她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由上到下地打量我。
“触觉和视觉非常敏锐,见解非常独到。作家是这样,艺术家也是这样。”
“我是学室内设计的,说白了就是装潢设计。”
“你会安装空调,或者灯泡吗?”
“你真有意思,那些不懂,怎么装修,我是艺术与商业结合的应用型实体专业。瞎吹了,不过我懂装空调,真的。”
“我不太懂,我只懂拍风景,组装摄影器材,找最佳拍摄点之类的。天气越来越热了。”
“谢谢你的相机,有空我会过去的帮你装。”
周末的时候,在书房里开着窗户浏览网络杂志,没有空调,电脑时常蓝屏死机,我知道是CPU温度过高。于是打开QQ联系卉笠梦,她说立刻过来。
听到门铃的时候,从猫眼里往外瞧,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背心,蓝色牛仔裤,头戴帆布帽的小伙子,以为是快递员,歪着脑袋想着最后一次下订单是在什么时候。结果,门铃一直被蹂躏。开门的时候,她气冲冲地说:“到底装不装,叫人吃闭门羹。”
随手摘下她的帽子说:“这哪里是室内设计师啊,就一快递小伙儿。”
“工作的时候都这么穿。”
“不会你装空调是要收费的吧!”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美差呢?”
“你先帮我装,电脑都快烧了。”说完准备关门。
“等等,还有工具呢!”她戴起白色手套,将电动钻扛了进来,突然我就想起了一部电影:《电锯杀人案》,异曲同工。
叮叮当当,哧哧啦啦,电动钻哼哧半天,钻了个洞,装空调的动作麻利,用演艺圈的话叫科班出身。
“你不会经常干这活吧!”
“缺钱。”
“我猜你一定是双子座。”
“巨蟹座,超级温柔,超级爱家。”
“你别吓我,我看你像个男人婆。”
“不跟你理论,这是我的工作,难道穿着长裙,披着长头发,踩着高跟鞋来给你装空调。想想,就你那智商和常识。”
“说不过你,好了吧!”
她把手一伸说:“一共一百二十三块,安装上出问题,我可以免费再安装。”
“你当是安卓机卸载应用软件啊,重新安装。谈钱多伤感情,请你吃饭吧!”
她愣了愣,想了一会儿点头说:“可以!”
第一次请她吃饭,她比较拘谨,一直说“菜够了,不用点太多。”想想她拍的桥洞照片,就本着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点了六道菜,也不知道她口味,点大众菜,微辣,不咸不淡。我仔细地看她吃饭,发现她比较喜欢甜食和辣食,川浙菜的口味比较适合她。暗暗想,下次请她吃饭就轻松多了。
她放下筷子说:“盯着我看,是不是想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她顿了顿喝了口水说:“我喜欢凉拌菜,蔬菜,果汁。今天的菜挺好的,就是我不太喜欢油腻。糖醋鱼,要是能放些紫苏叶和西红柿就好了。我吃饱了。”
路漆的夏天炎热而漫长,我们俩端着果汁杯在满是法国梧桐的街道上走。马路被炙烤得火热,大树投下的阴影在地上斑驳。想牵着她的手走到日暮,看斜阳在彼此脸上留下红晕,即便是岁月瞬间苍老,也期待一直走下去。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肩膀上突然遭人一击,痛得龇牙咧嘴地回头一望,迎上了弦牧蒹一脸明亮的笑脸:“想什么呢,废寝忘食,呕心沥血的。”
“锥心泣血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说来听听。”
“怕你不乐意听。”
“那就算了!我烦得很,陪我街头逛逛。”
“就几条街,逛什么逛。”
“夜景不错。”
转身向公园出口走去,走过草坪间的碎石小路,漫天的烟花开始升腾。弦牧蒹靠在一棵树下安静地看空中色彩斑斓的烟花火焰,双手插袋,没有忧伤,没有激动,像一杯没有波澜的茶水,在杯子里静静地散发幽香。
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对准天空,调成夜拍模式,按下摄影键,无边无际的绚烂天空在小小的镜头里演绎夜空的美丽。
夜风起,卷起海浪拍击海岸,隐隐约约能听到浪花的声音。我们坐在高高的海岸上,双腿垂下,看着夜景晃动双腿。远处的高速公路的大桥灯火灿烂,车辆川流不息,繁华如斯。桥下有白色航船通过,船上白色的灯光倒映在海水中,晃晃悠悠。
“訾千川,你为什么学摄影?而不是干记者。”弦牧蒹面无表情地说,“真实的图片,真实的新闻,真实的情感。”
“那会让人绝望的,曾经我看过一段关于地震的视频,看着看着我就哭了。我看过《上帝也疯狂》,非洲丛林的生活让人钻心窝子疼。”
“那样有现实意义。”
“你的《衣调》会刊登吗?看多了残破,心酸与苦难,人会变得阴暗,没有希望。”
“明白,面对一些市场上的衣服是会感到绝望,不仅仅是设计和衣料,而是那价格,会让人心惊肉跳。市场饱和,流行期短,创意的枯竭,这都是服装领域的短板。”
“我只知道,好的品牌才是王道。”
“可好的品牌,后盾是强大的设计团队,生产厂家,宣传媒体。”
“时装贵,专柜衣服也贵。诶,你觉得样式新颖而价格定位较低的服装有没有市场?”突然想起了时木棉,她说她要转型做街头时装。
“没有什么后续市场。”
“意思是长期做会亏?”
“价格低,成本就要要降,从用料,做工到设计成本都需要降低成本,很难保证品质。”
“那么,从销售渠道上可不可以降低价格?”
“任何销售手段都需要运营,运营就需要成本。广告需要资金成本,营销需要人力成本,当然同样需要资金。关键是看广告效果,营销手段和消费水平。”
突然间我就沉默了,时木棉的世界我真的不太懂,试图用仅有的理性去分析弦牧蒹的话,总觉得时木棉在玩火,一不小心生意会红火,而自焚的概率更大一点。
海浪一波一波地冲刷着远处的沙滩,他的话一直在风里飘荡,一句句敲打在我的脑海里。
一起回酒店,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依旧炎热。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他抱着电脑在上网浏览网页。房间里除了电视机的声音,就是卫生间滴滴答答的漏水的声音。起身给客房部打电话,客房部说已经很晚了,明天会有修理工过来。我说,今晚让不让人睡。那边说真的对不起,他们已经下班了,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帮您换房。我说不用麻烦了,挂电话。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耳边只有卫生间清脆的滴水声,仿佛睡在一片空旷的大森林里,风呼啸而过,流水潺潺,又仿佛在一间废弃的仓库,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打窗台一整夜。
第二天带着两个熊猫眼起床,无精打采的。与弦牧蒹一起去二楼用餐,没有食欲,喝了一杯鲜牛奶,两片烘焙饼干就再也吃不下东西了。
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张吊床,向海边走去。在公园的椰树林里睡觉,阳光依旧明晃晃地刺眼,无暇顾及,用帽子盖住脸,疲惫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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