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时木棉在灯光下设计图纸,淡淡的铅笔线在白纸上留下若隐若现的痕迹。她已经伏案几个小时了,一点头绪都没有,扔下铅笔,站在窗口望着这个灰暗的世界,像浓雾笼罩的墓地,乌鸦在低矮的乔木上哀鸣,阴森恐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拿起车钥匙向门口走去。
一个人走在荒芜的灌木丛中,天空中的飞鸟扑闪着翅膀回巢,远处的天空呈现灰白色,不久下起了小雨。她跑到路边一间废弃的民房的屋檐下躲雨,荒芜的院子里长毛了野草,一颗高大的石楠细细碎碎开满一树繁花,刺鼻的植物辛香的味道冲刺鼻腔。
雨渐渐大了屋檐下站满了躲雨的人,有下地干活的农民,有修电线的工人,有去园子里摘菜的农妇,只有她穿着长裙子和高跟鞋。拎着湿漉漉的裙摆,有点后悔出来前没换衣服。愣愣地盯着地面,有点困倦,门口有个石墩,坐下去开始打盹,田野里静悄悄地,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快就睡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屋檐下一个人也没有,乌云散去,天光亮了。一整个下午她都在西岩的郊区,拿出手机,拍了一组荷塘风景照,伸手摘了两个莲蓬,剥出了一把莲子,甜甜的,嫩嫩的。傍晚时分,太阳照在水淋淋的荷叶上,反射出橘黄色的光芒,跳跃着,滚动着,像一群活蹦乱跳的孩童。
裙角上沾满了泥巴,光着脚丫走在田埂上,拎着鞋子去小溪边洗脚。
夜色降临的时候,站在街角看橱窗里穿在模特身上的最新单品服装。人潮拥挤的街头,她只看到了那件白色碎花的夏威夷风格的裸背长裙,只是在橱窗里当展览品,无人问津,想来不是价钱贵就是样品太过时尚。很多概念式的时装只能活跃于舞台,很少能走上街头,例如橱窗时装。柜台边的店员在低头看手机,屏幕一直在闪。年轻,漂亮,永远都充满活力,她喜欢年轻的女孩,永远不用担心眼角的雀斑和鱼尾纹,每天可以熬夜到十点以后,第二天依旧活力四射。想着自己过去的日日夜夜,整天埋在一堆碎布与线头之间,灰头土脸,内心开始变得阴暗。
转身的时候,看到弦牧蒹揽着卉笠梦的肩走进商场,她愣了愣,内心开始翻江倒海,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丢弃的玩偶。自己说过,新人辈出,一不小心就是淘汰出局。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维持朋友的关系,这样对谁都好,平时也无暇顾及内心的暗涌,直到卉笠梦出现,弦牧蒹换了一个方向,拉住了卉笠梦的手一直跑,离她越来越远。她咬紧了牙关,一个人在黑暗里坚持,只是为了告诉他:离开他,她照样可以光芒四射。
《知e》的反响很好,她也渐渐退出了与《衣调》的合作,她离弦牧蒹的世界越来越远。可是几个月后《衣调》在弦牧蒹的手中依旧走在前沿,销量没有滑铁卢,质量没有走下坡路,依旧稳稳地坐在冠军宝座上。而雅阑整个品牌的销量和知名度都在下滑,毕竟这是个大众时代,没有几个人会啃一本厚厚的专业书,《知e》再专业也比不上《衣调》的精美时尚与潮流前沿,真如卉笠梦所言,失去《衣调》,就是死路。她的设计室内部开始恐慌,越恐慌就越失去自我的设计风格,这是一种自信心的动摇。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卉笠梦与弦牧蒹在“暮色蓝山”吃早餐。时木棉安静地坐在窗口,一直盯着窗外阳光下的绿树,眼睛酸涩。弦牧蒹盯着窗口看了很久,时木棉依旧一动不动,她在等待,固执而决绝。当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窗外收回视线时,发现弦牧蒹坐在她对面,一脸干净的笑容。
“你等我多久了?再等下去我都走了,有事情可以打我电话。”可他知道,每次她打电话都是卉笠梦接电话,所以他拿准了她会找他。
“她呢?”她扬头一脸倔强,下巴微微抬起,很少有的可爱。
“回杂志社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我给了她,你就没机会了。”他玩味地看着她。
她恢复了平静,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微笑:“我想你会对这个感兴趣。”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叠设计图纸,递给了他。
他拿过图纸看了之后脸色大变:“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设计稿?”
“你们现在合作的‘淑女’女装大部分设计稿都来自雅阑专柜的设计工作室,如果你愿意再冒风险找新的长期合作商,我看你们杂志的销售量至少几个月会出现巨大的震荡。选择谁,你自己心里清楚,只要我们工作室断设计稿,至少这期杂志的‘淑女’将要消失。”
“随便你,我们合作的大品牌不止你们两家。”他扯了扯领带,尽管开着空调,内心还是忍不住烦躁起来。
“不要为了一个摆设性的花瓶而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她收起设计稿,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暮色蓝山”。身后的弦牧蒹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突然意识到她聪明得有点可怕。
月末的时候,时木棉找到我,拍摄雅阑经典款平面时装。《衣调》决定推出一期近三年雅阑经典款时装,用以表示合作的诚意。
卉笠梦气急败坏地在办公室里骂时木棉是个狐狸精,抢走了訾千川不算,连弦牧蒹也不放过。她撕碎了一整本最新一期的《衣调》杂志,尤其是雅阑专稿栏,放在脚下踩。
弦牧蒹坐在沙发里用手撑着头,看着她,脸上带着笑容,越看越开心,他喜欢逗她玩,她越生气他越开心。时木棉说她是花瓶,他很赞同,但是他就是喜欢花瓶,没有心机,相处起来反而简单。
时木棉坐在我对面,吃水果拼盘,很优雅地吃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她说:“这辈子做开心的事情就是雅阑上《衣调》了。”
我盯着她完美的笑容说:“你快乐吗?”
“人生多半是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成功了,自然是快乐的。”
“弦牧蒹没有选择你。”
“可他不能没有我。”
“他可能会选择新的品牌,用新的理念。流行,你知道的,就是一阵风。”
“也许我会转行,留在他身边。”
“他身边有卉笠梦,我不想你受伤。”我喝了一口酒,内心很难过。
“逗你玩的啦!”她又笑了,“我正在联系厂家,将时装做成普通成品,批量生产,薄利多销。我不转行,可以部分转型。”
“我不希望你太累。”
“我不想受制于人。”她放下叉子,用餐布擦了擦嘴,开始给工作室打电话,说下午开会。
下雨我去杂志社找卉笠梦,她正在跟助理讨论本期杂志的封面女主角。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接着说:“我觉得封面女主角不一定用明星才有人气,可以试着用一些服装领域的新秀,例如设计师,时装模特。”
她助理讨好地说:“总监这么漂亮有气质,何必额外浪费经费。”
一句话说得卉笠梦笑若桃花放,她说:“好了,小嘴跟抹蜂蜜似的,你先出去,我有访客了。”助理抱着一堆文件和杂志出去了。
“有空了?”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什么事?”她似有若无地瞟了我一眼,旁若无人地端起了咖啡杯,“似乎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咖啡少喝一点,对身体好。”
“我喝什么,跟你没什么关系吧!嗯?”她起身拍桌子,“是不是又跟那狐狸精有关系?”
“别老狐狸精狐狸精叫得那么难听,她没那么不堪。我是说,你要是没事,就去设计室走走,别老在这里搅浑水。弦牧蒹也到手了,该满足了。”
“你回不回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你还吟上诗了还,你嫌我不够烦是吧!你给我滚出去,找那个狐狸精去!”
“如果,你过得快乐,您继续,我不奉陪!”说完我就摔门离开。出门我就碰到了弦牧蒹,碰到他准没好事,我旋即离开。他叫住了我。
“我们谈谈吧!”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我们坐在酒吧的吧台上喝酒,他扯开领带,脱下西装外套,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醉醺醺的,两颊通红。
他说:“爱上一个人真的很辛苦。”说完就趴下了。
我心知肚明地喝干一杯酒,拿着电话斗争了很久,我在想跟谁打电话合适,卉笠梦还是时木棉。我很自私,这两个女人,一个爱过,一个爱着,我把电话放回口袋。
我把他带回了我家,訾池瑶还没有回来,把他放倒在沙发上。自己去洗了个澡,回房间上网看訾池瑶的电台节目,她的节目评论多,人气少,我多少能给她点鼓励。
弦牧蒹一直在说胡话,什么“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什么“杀了弦牧蒹,还有后来人”,什么“立马横刀仰天笑,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最后一句,内部也没什么关联,我看他是醉昏了。
訾池瑶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唱昆剧,什么“苏珊离了洪桐县”,反正就是各种酒疯各种怪。訾池瑶看着沙发上的人,吓了一大跳,逃到两米开外说:“哥,大街上哪里捡来的醉汉?”
我说:“你仇人到了,要杀要剐随你便。”
她放下牛仔包说:“哥,你逗我呢!这个人我不认识。”
“《衣调》杂志总监,弦牧蒹。”
“管他什么监,太监也不关我事。我进去了,累死我了。”她转身进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谁,谁啊,太监,谁太监啊?”合着他都整明白了,他突然站起来向訾池瑶的房间走去,“砰砰砰”地把门拍得震天响。
我连忙拉住他说:“我的祖宗呃,是太监你也是个太监总管。”我把他拖回沙发。
他傻笑着低声说:“时木棉,其实我喜欢你。”他自己也感觉自己醉的一塌糊涂,不知所云。
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到了,坐在他身边沉默,突然就有点乱。端来水,给他喂解酒茶,不久他安静地睡了过去。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灯一直亮着,睡了醒,醒了睡,反反复复。
訾池瑶现在门口说:“哥,要是睡不着就看点书。如果有心事,那就到花园里走走,让大脑清醒点,现在是凌晨两点,我陪陪你。”
挣扎着坐了起来,打开窗户说:“你去睡吧!我吹吹风。”窗外的月光洒了进来,风带来晚香玉的香味,沁人心脾,突然间就睡意全消,拿起笔,在画纸上刷刷刷地画了一幅晚香玉的画。钢笔的墨水突然就渗漏,在纸上留下一滩黑墨,我叹了口气,放下笔。打开手机,里面有时木棉的照片,是网上down下来的新闻照。淡雅的妆容,长裙上的碎钻闪闪发亮,长长的耳坠脱到肩膀上,尖细的脸蛋上泛着从容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梨涡浅笑。看着看着,我抹了抹脸,湿了。
凌晨,急匆匆地去赶飞机。背着相机,别无他物地去亳崤,去那里参加朋友的一个摄影展。
弦牧蒹醒来的时候,訾池瑶刚从浴室洗头出来,边走边喝冰冻柠檬水。弦牧蒹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声音低沉地说:“这是哪里?”
“我家啊,还能是哪里?”她漫不经心地咬吸管,把吸管咬出了一个洞。
“那么,谢谢你!”他拎起沙发上的西装起身准备走人。
“就准备拍屁股走人了?房费怎么算?”她对他不依不饶,谁叫他曾经刁难过时木棉呢?她不是君子,有仇必报。
他摸出钱夹,掏出三张人民币放在沙发上很有礼貌地说:“多有冒犯!”说完大踏步离开。
訾池瑶放下杯子,进厨房榨果汁,两颗西红柿一颗胡萝卜,机器在响的时候她才想起訾千川今天出门了,于是停下了机器。打开冰箱,用鸡蛋清和绿豆粉简单地做了一个祛痘面膜,十五分钟后贴了一张补水面膜。端着咖啡进房间上网录制节目,难得的周末,正好用来更新节目。时间还很早,她在word文档里写稿子,多半是一些优美动听的散文,也有犀利的乐评,有些用来自己做节目,有些交给电台,不过稿费很低。
窗外的阳光依旧好, 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一边听音乐,一边码字,卷卷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码字码累了,趴在床上研究哪家茶馆的点心好吃。起来翻看杂志,研究雅阑哪款衣服适合自己出门。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室内的音乐依旧在流转,轻微的吉他声,《wings of love》,阳光刚刚好,照在床上,一半光明,一半阴翳。
时木棉从花园里散步回来,坐在窗口看窗外的蔷薇花爬满墙,在阳光中开出明亮的花朵。时芷鸢正在书房里温习功课,她马上要高考了。炎热的五月,风吹拂着铁树,树叶“哗哗”作响,枝头开满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时间一过,花便变成嫩绿的树叶,瞬间老去。
时木棉榨了一杯橙汁,加入蜂蜜和柠檬汁后端给时芷鸢,她正在写英语作文,一行行漂亮的手写体,像一朵朵细细碎碎的野花,开在田野里,暗自芬芳。
弦牧蒹从我家里出来后,一脸莫名其妙的笑容,还好钱包里放了钱。娃娃脸,大眼睛,长睫毛,披肩乱发,卡通人字拖,有够独特。想到这里,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
卉笠梦问他昨晚去哪儿了,他还是一个劲儿的笑,窝在沙发里睡觉。卉笠梦在厨房给他做水果羹,他喜欢吃水果大杂烩,兑上勾芡,五颜六色,透明漂亮,很有食欲。他喜欢她即使从厨房出来也是一身的女人味儿,她做菜向来环保,低油烟,低耗能。而时木棉,通常是不动火的,花粉羹,蜂蜜,水果,果汁,蔬菜汁,钙片,真的是不食人间烟火。他不经意间就会拿她们进行比较,学艺术的,都是具有相同的特质,那就是:安静,优雅。比来比去,他都分不清谁是时木棉,谁是卉笠梦,像看模板戏一样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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