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鲁思飞的心事
一九九零年春节眨眼就过了。
天空寒星闪烁,村庄夜幕蒙蒙,鸡叫过三遍之后,鲁家庄紧靠山崖的一户人家屋子里灯就亮了。
庄子背后是四五米高的崖坎,崖坎上是三棵寂静的大榆树黑蒙蒙就像三团云雾漂浮在那里,坎上面就是一层层落满寒霜的梯田相连着从马寒山逶迤下来如游蛇似屏障的阳屲山。
这座面南背北的农家小院,黄土备上椽子夯成的围墙,低矮的双扇大门,院内北主是典型的陇中特征三门四窗的一排水房,中间是主房,也就是堂屋,是长辈居住的屋子,两边是小辈们居住的房子,东面又是三间一门两窗房的厦房,角子上是一间厨房,把东房和北房连在一起。当北房里的灯光明亮不久,东面那窗格里也就明亮了。接着就听到穿衣说话的声音,洗刷的声音,走动声。厨房里风匣嘌嗒嘌嗒的声音。这就是鲁思飞家!
堂屋里十五瓦的电灯泡发出直白的光芒,穿着青石布古式大斗襟衣服的刘玉秀满脸憔悴坐在炕上,花白头发的鲁宗信在炕沿前煮着罐罐茶,屋里有柴火的那种特殊气味弥漫,鲁思飞在唰拉拉的洗脸。
刘玉秀看着洗脸的儿子嘱咐:“到单位了就给我们写上一封信,我们就知道你到厂里了。”
“妈,我的信到家里最少一个星期了。我不到厂里到哪里去呢?”鲁思飞毛巾擦着脸说。茶罐里里水嘶嘶的响,柴的火焰欢悦的跳跃。
“老四是一脚踏出门不管屋里狼吃人!”鲁宗信看着泥炉子上的茶罐罐愉悦地说。刘玉秀又担心地问道:“你昨晚把零钱全给我,你车费够不,钱我又没处使!”
鲁思飞心里明白刘玉秀说的实话,从记事家里挣钱是鲁宗信,管钱也是鲁宗信,家里用度全是鲁宗信照料购置。刘玉秀就和他们那一代人大多数女人一样从不管钱。一年四季家离新营垓道也就是三里多路,来去也就是一个小时的时间,但刘玉秀那双小脚一年四季很少到垓道里,钱的确对她来说使处不大!
鲁思飞记忆里刘玉秀去垓道的次数不过三次。
那时他还是一个憨娃娃。那天,天灰蒙蒙的,马寒山上结着沉沉的云疙瘩。看到刘玉秀和好几个庄子上的老婆子不去生产队劳动要去垓道里,他就要跟上去玩。刘玉秀及爱怜又恼怒,就说:“我们到医院去带环,你跟去干撒?”当时幼小的他不知道带环是干啥,以为是一件很重大很艰难的事。懵懂的他就不跟了,一脸茫然,一脸幼稚迷惑地看着刘玉秀和那些女人走下坡子,向小路口走去,最后不见了。
再后来他上初中一年级,是包产到户的第四年,也就是四年前,他刚到初中一年级。二哥刚一岁多的孩子有病送到高崖医院。刘玉秀拐着小脚要去医院。他去上学就一并走着。也是一个初春天气阴冷烟雾很浓很湿,鲁思飞分明感到烟雾打湿了他母子的衣服。她小心翼翼提着一柳条篮子鸡蛋,身上没有钱就打算往医院走。也就在这时同学刘菲菲也去学校一路同行,就给他一角钱,于是刘玉秀去垓道里坐上班车了。再就是前年他上初三刘玉秀哮喘病突然厉害,呼吸困难被大哥用架子车拉到高崖医院时路过一次新营垓道。鲁思飞理解刘玉秀不要钱的原故。听到这话心里隐隐泛起惨然的忧伤。
鲁思飞边擦脸边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满脸忧郁的刘玉秀就随意地说:“妈,你就唠叨撒呢啥?我就给你七块钱的零钱吗!我拿上能组啥?你放着万一急用钱,拿出来你试一下嘛,总比向人借的方便!”
听到如此说,刘玉秀就把手里卷的几张毛票子又犹豫着装进那肚兜兜里。刘玉秀不放心,担心这么多的钱给了她,这钱是她活到六十岁拿到最多的一次,真的多啊!以前她老是几毛钱花花,买个针头线脑啥的,最多也就一两块!再说一年四季她的针头线脑,鲁宗信为做皮袄准备着。她不像其他老婆子手头上缺少这些。于是动钱的机会就更少了。
昨晚儿子在拾掇行李后掏出一沓子钱就往她手里塞,并对着鲁宗信笑着说:“爸,我妈从来没有花过钱,这几块就给她花。我走了你不能收缴!”
鲁宗信就吸着旱烟呵呵地笑道:“就是啊,你妈为了你们,一辈子受穷没有花过钱啊!现在,你们挣钱了,就给你妈花花也是你们的心啊!”
“我还歹又不去垓道里!再说我的这病!想走都走不到垓道里!”
“妈,那钱你拿着,我走了你想吃啥,就给我爸或者我三哥给你买一点。有时他们手里没有钱,不方便!再说,我有这几块和没有这几块根本不起作用!”
刘玉秀担心他走在路上车费不够咋办?穷家富路啊!再说老四儿子本身知道家里缺钱省吃俭用呢!万一到厂里没有饭钱咋办,吃不饱饿着了?何况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昨晚上给她钱的那份执着,觉得儿子太懂事,太有责任心。儿子不顾家,不知家里大人的死活也会让大人惆怅。现在看到儿子处处为家里着想,刚从学校出来应该是玩耍的年龄,却老早承担家庭的负担,她心里也又不舒坦,总觉得有愧儿子啊!她心里既安慰又悲凉。
黄晓娥一手端着一碗荷包蛋,一手端着碟子里的画卷子就进来了。放在柜盖上笑盈盈地说:“一个年哪门过着呢,转眼就过完了。你三哥夜里三点就催我起来给你做吃的。几班子吵的受不了,我就说你别吵,我知道时间。”她理了一下云鬓,又说:“现在你看外面还黑的看不见!锅里还有,你吃上不够就再舀。我喊你三哥早点起来,把你自行车带到垓道里坐车。”
鲁思飞就笑道:“把你麻烦的连觉都睡不好”
黄晓娥莞尔一笑:“你赶紧把媳妇说哈!你一说哈媳妇领进门,我就不管你了!就有人管了!你看你们哪个同学合适,就抓紧谈上一个!”
“还歹我们同学一毕业就连面见不上了!”鲁思飞也不拘谨。
“你要联系紧点!你还呆不主动找着追!正月里,你就应该先把你们的同学家里转转!”黄晓娥显然也为他的婚姻大事考虑。看到鲁思飞开始端上碗吃,就忽然笑道:“王家庄子王小云的那个女子和你是同学,我去垓道里几次碰上一起走,她就打问你有媳妇没有。我看她对你有意思,你到厂里写个信联络一下!”
“那你去上班了,我干脆请个人给你问!”鲁宗信喝着茶清癯的脸上泛着笑说,因为他和王小云熟悉。
“爸,你不要问,那不成!”鲁思飞就勾着头坐在炕边吃,一边认真地阻挡。
王小云的女子叫王淑莲是他小学到初中的同学。胖胖的脸蛋,梳着短发辫子,个子有点小。在鲁思飞脑海里对她影响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坏,但在初三时听到同学说她家门里有什么遗传心脏病。于是听到黄晓娥如此说他就无动于衷,当听到老爸要请媒人为他提亲就不同意了。
鲁宗信以为他害羞就没有在意,说:“碰着试!”
“你这次上班了,领到工资就给自己买上一套新衣服,把自己往干散里打扮一下。赃(现在之意)地女娃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你邋里邋遢的那看不上!”黄晓娥比他长三四岁知道现在青年男女思想观念,设身处地的说。
然而,鲁思飞又何尝不那样想?
他又想起那天腊月二十七回家的情景……
鲁思飞韦煷刘泉泉几次倒车来到新营垓道。
车刚进垓道东门口,鲁思飞透过车窗就看见三哥鲁思荣和在路边张望,还有韦煷父亲韦成涵、刘泉泉的老妈胡凤莲。车门一打开,车里塞得实实的人就挤出车门四散开走了。他们三人因为带的东西笨重就只好等到车上的人下完才提着包下车。看到他们下车,小眼睛高鼻梁阔嘴满脸胡茬红光满面的韦成涵就笑道:“我们的三个工人回来了!”鲁思飞、刘泉泉就一一问候过就到车后货架上卸行李。韦成涵鲁思荣以及刘泉泉的小脚的妈妈胡凤莲也就走到车后帮着接。鲁思飞在接东西时才注意韦成涵很像韦煷梳着背头满面春风,微微腆着肚子。然而刘泉泉的妈妈胡凤莲小个子头发蓬乱,衣着破旧,长年累月的劳作使她矮小的身材也微微驼了,一脸穷苦像上泛着儿子回来的喜悦。
胡凤莲看儿子在货架上卸货,以为儿子也带的东西多到车后去帮忙。刘泉泉就说“我没有带啥东西,吃力死了!我发的福利买掉了。”
胡凤莲干瘪的两腮露着出开心笑意:“只要你来就行了,我撒都不指望,专门就等车来,看你来了没有!”
先接下来的是韦煷的大米和带鱼,鲁思飞和鲁思荣就接住架到韦成涵推的自行车前。韦成涵扶着自行车笑道:“我们韦煷这次还像样子,知道把米往来带,不过老重卡当也太吃力了。”
随后是鲁思飞的一袋子大米,带鱼和桔子。韦煷帮助下就一并架到自行车后座上。最后看到刘泉泉拿着长长的一捆用报纸包住的东西下来。
胡凤莲仰着头就问“你拿的那是撒?”
“发的带鱼,轻巧一点我就带来了。还歹你又不会组!”刘泉泉就直爽爽地说。
“你听我们泉泉,动不动在人前就收拾我!嫌我不会组,你就给我们组吗!你赶紧找个媳妇来给我们组!”胡凤莲笑着对身边韦成涵和鲁思飞等人无奈地说。
韦成涵一看儿子和鲁思飞带的包包蛋蛋很多很重,刘泉泉却只带着一个小包和一小捆子带鱼,就对韦煷说:“找个东西把我们的大米和橘子给你刘家婶婶挖上两碗拿去过年吃一顿米饭!”
鲁思荣也觉得刘泉泉带的东西太少,想到刘泉泉一路给他二人帮忙受破烦不少。就说:“刘家婶婶你等一哈,我们把米都给你一些!”
刘泉泉一听要给米有点不好意思,说:“韦家爸,你们不浪去就赶紧回吧,太阳快落了。米袋子扯开就不好拾掇了。妈不要!走赶紧回!”就催着胡凤莲往家里走。胡凤莲干瘪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道:“你们走,不要不要!”就和儿子走远了。
鲁思荣和韦成涵本想给点大米和桔子看到走远了也就罢了。韦成涵无奈地笑笑对身边的鲁思荣兄弟很感叹地说:“娃娃还是不懂事啊!不知大汉们的心啊!”
新营垓道集市早散,冷兮兮的,街面上纸片树叶到处都是,两边的店铺多数关门了,街上偶尔有人走动。只有以前公社门市部没有关门,门上挂着厚蓝色棉门帘。乘客经过短暂的热闹就像飞尽的麻雀很快就四散不见影子,夕阳里垓道里显得冷落萧条。
“时间一长不到垓道里转,一猛子下车就觉得怪怪的,土苍苍的,好像有点不认识似得!”韦煷笑到。
鲁思飞也觉得有同感!这垓道里去年之前上学时天天早晚来来去去走。现在仔细打量,依然如旧,就是多了一份土苍苍生疏的感觉。
韦成涵鲁思荣各推着自行车子,韦煷和鲁思飞各在后面搡着,到西门十字,韦成涵就对鲁思飞说:“尕鲁,你们兄弟两就回吧!过两天就到我们家里来和我们煷子玩来。现在你们成同事了就不一样!”
“韦家爸,你把好吃的准备哈,过几天我和尕刘就来了!我们三个约好着呢!”
韦成涵和韦煷就朝叶家川的路上走去,鲁思飞和鲁思荣就愉快的说着话,推着自行车上了瓦窑嘴,过了结着厚厚冰块的瓦川河沿着川道而上。很快到这个叫做鲁家庄子。远远看到那黄土山岗下那黄土夯筑的院墙,那扇熟悉的大门,门前一排树叶脱尽主干高耸的杨树,鲁思飞就觉得心热热的无名地激动了!
全家人在等待他两回来。鲁宗信满脸喜悦在炕沿坐着看他,三嫂黄晓娥抱着刚一岁的侄儿站在地上,兄弟鲁思亮帮着从自行车上取东西。刘玉秀看着大米桔子带鱼,又看他黄军装下面又穿着棉袄显的很壮实精神,就很高兴。
鲁思飞看见苫着青手帕的刘玉秀坐在炕上欢喜惨然的样子,心里就苍凉难受。但刘玉秀看他回来穿的展展的梳着风头,以前的少白头也黑了,只是鼻梁处稍微有黑雀斑。就喜忧参半地说:“你咋脸势黑了?没有以前在兰州工地上白?是不是有病?”“没有,好好地。”就坐在炕沿边,看到在炕垴里坐的刘玉秀颧骨高起,消瘦多了,脸色憔悴乌青。问:“妈,又犯病了?”
“咋说呢啥?一个腊月就差一线把我拽死!”
“你不会到赵祥耀药铺里抓上些药吃?”
“你们挣钱不容易,我赃光给你们码药钱,他那里今年欠的药钱好几十了,我难好意思再去了!”
看到柜盖上鲁思飞包包蛋蛋带来的东西,就转过话题;“你买那组撒啥?路远得很,往来带就把你挣坏了,再不要买了,省上个钱以后说媳妇。”
看到鲁思亮取出黄灿灿的桔子,银灰色一捆子大带鱼,惊奇地问“你把那长虫拿来干啥?”
鲁思飞心里又高兴又有点伤感:“妈,这都是厂里发的,白给的,那不是长虫。那是带鱼!我们庄稼人没有见过,没吃过,我就特意带来让你们过年!”他就把一个桔子剥去皮子,剥离一瓣子亲自接到刘玉秀枯瘦粗糙如柴的手里,让她吃,高兴地说:“这个桔子理肺化痰。”
“冰的很,凉到心上了。我心里热得很,热的有点急人,吃了一个桔子一猛子凉快多了!”刘玉秀很香很甜蜜一瓣瓣的吃完,乌青的脸也泛出快乐和幸福说!
“妈,我给你明天到赵向耀药铺里抓药去,给你把药钱就还清了!”“我脏几时死就好了,给你们帮不上忙,脏就成拖累了!脏着病,我脏不一定看不上你和老五的媳妇进门了,你的媳妇不一定能看上,老五就没有一点希望了!我有时想暂且病不要严重能多活上几年,给你三嫂子把娃娃看住要好一些,但越来越严重了,气喘的一晚上就睡不倒!”
鲁宗信也很喜悦开玩笑地说:“你最好多活几年,把家里娃娃管住,现在老四能挣上钱,老三也有工资。一半年我们给老四把媳妇说成领进来,你就死也安心了!”
黄晓娥怀里抱着孩子,也很高兴:“你三哥老在我跟前赞棒子说他做得一手好鱼。初一早上就让他做着我们吃一下!”
五弟几个月不见长高了,就是稍微单薄瘦弱一点。鲁思飞就高兴的说:“我给你拿来一套新工作服,你就穿吧!那件棉衣看我三哥穿,还是我爸穿!”
黄晓娥就高兴说:“叫爸爸穿,你三哥那是个透透子,那还嫌微囊呢!那要穿当兵时发的绒裤呢!”
“他三哥从小就是爱透,一个脸蛋子到九里天气就冻得像皮黛果一样青!都要图个好看穿绒衣,不穿那厚厚的棉衣。”
“那五十斤米把你就挣坏了吧?看样子你们这个单位发的就是多!啥都发!”
“就倒车吃力一点在就好的!再说,我刚到新营垓道下车我三哥推着自行车在等,全部架在自行车上就推来了!”
鲁宗信就说:“现在年轻人没有下过大苦,软降的很(身单力薄之意)!就在单干前一年,我和汉冶魁从陕西用皮袄换了一大箱子包谷就背回来了。你看那一箱子装满最少也把一百八十斤有吧!你不要看我现在六十岁了,那斗二升口袋我还能切动!”
“你就和高胜秀一样,没有哈数!把你老和娃娃们比!”刘玉秀就笑着带有责备和疼怜地说。
“我就看不起他,他光是死力气多私心大,家里日子还不如我们。四清运动前他家里口粮缺,我当队长就借给他,当时把借条放到哪里不知道了,工作组来一查帐说不上,斗着不行,你看他最会揭发我,说我贪污了!后来找着借条,他就不说了。那人会整人外,再能组啥?”一提高胜秀鲁宗信就一脸轻蔑地说。“男人们要直价,要有些骨气。谁把你帮了你要记恩!”
刘玉秀就笑着说;“你没记得啥老记着那干啥呢!”。
鲁思荣,鲁思亮很少说话,但为他到来显得很高兴,就出出进进,把带来的大米,桔子以及劳保衣裤子一一取出来。把大米抱到厨房里,又把带鱼放到挂猪肉的房间。最后鲁思荣就说;“老四刚回来,我们猪儿也刚杀了,今晚就煮骨头我给你们做一顿米饭!”
“我这一辈子没有想着吃大米饭,你大妈前几年在产队里时老当妇联主任,就公社县上省上的开会,开会回来老跟我们一帮老婆子赞说吃过大米,我们就心热的很!听人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吃大米!”刘玉秀为鲁思飞回家过年的到来,很开心,她说的很真诚,也说的大实话,“这邓小平的手里你们就把福享完了!”
鲁思荣就笑着说:“大米没有这样值钱了,今年我们新营垓道里的粮站上就买着呢,好像跟粮食换也行!”
改革开放已九年,新营家家不缺口粮了,但能吃上大米的不多啊,几乎是没有的,只有那些在外工作的人家就有,因为大米至今是供应粮食,城市里居民定量供应,而此时黄土高原上的榆中农村因为不出产大米,就稀罕的很。这次鲁思飞一次就带来五十斤米,这是多富有的!鲁思飞也相信全生产队只有他们一家吃上这么多的大米!就连庄子上最富的书记主任家也没有这样多大米,因为没有地方去买啊!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腊月二十八,天气晴朗,寒气蒙蒙,霜花满地。马寒山积雪皑皑寒气逼人,瓦川河两岸树枝上冰凌坠落有声,鲁思飞就骑上自行车去王家庄子赵祥耀的药铺。王家庄在鲁家庄的西面,一路是漫上坡路。沿途不断看到三三两两穿着棉衣系着及腰抽着旱烟,或是苫着包巾穿着颜色不一的农村妇女说说笑笑地往新营集市上去。因为上坡路自行车骑到药铺门上,他已经浑身出汗。
赵祥耀因为常年有病,身体微有浮肿显得很胖。小小的药铺里面生着炭火,很是暖和。但仍就穿着一件搭了青布面子很旧的皮袄。脸色苍白浮肿,缺少那种正常人红润的肤色,他对鲁思飞和蔼可亲。一边拨着算盘算,一边热情地称颂说:“你们弟兄们都能干,能挣来钱,你妈吃的药费也年年不是你三哥,就是你大哥就算清了。而就像张家坡某某五个儿子,他大吃的药费就三四年的都欠着,人在难大真(为难之意)着不好张嘴要,不要又不行。一要也是干要着,乃没有!”
鲁思飞知道大哥分开家多年了,但对父母很是有孝心,到年底看到妈有病吃药多,兄弟们又小上学不挣钱,鲁宗信也老了出不了门,在开支自家药费就悄悄把刘玉秀的药费支付上一些。
“你大哥乃是个很有孝道的人。你嫂子不讲道理,他偷着你大嫂子还你妈的药钱。你们知道就对了。”
“我大嫂子以前年轻不懂事,现在比以前好多了。心善良着呢主要还是我们困难的原因!”
“你说的也对着呢!主要还是困难,困难就把人逼的!”赵祥耀今年也六十有余,他的老大赵东学习很出色,但是几次高考就是落榜,便参加补习,一心想跳出农门。没想到越补习越不行,因为压力大,最后弄得有点神经兮兮的。还有两个小儿子在上学,家里也没有劳力,看到老大念书尽然快要把精神弄夸,就让他回来种地跟上学大夫。
赵祥耀的老二赵敏和鲁思飞是一班同学,前年初中毕业考上榆中师范跳出农门。鲁思飞没有考进师范一度精神低落自卑至极。那时听到庄子上人们评价嘲讽赵东念书不成竟把人念成傻子了。他感同身受惺惺相惜理解赵东的遭遇。这两年赵东终于走出落榜的阴影正视现实变得开朗乐观,去年结婚成家专心直至务农学医。他的老三赵宇鲁思飞也熟悉,上学时比他低两级,也在去年考上兰州的一家中专跳出农门,他们是村里念成书最有出息的人家。这是不是与赵祥耀读书识字学习有主要关系?鲁思飞肯思索这个问题。
赵祥耀没有上过学堂,但是解放后大队办起扫盲班,他就积极参加识字学习,很快就能读书看报了。因为能读书看报大队领导就安排他到大队医疗站抓药,他一边抓药一边学习大夫,很快就成一名优秀的赤脚医生。他勤奋好学,看病号脉很是准确,为人没有架子,随和可亲多年来很受方圆群众的欢迎好评。农村承包后他承包了大队的卫生所。后来大队里把卫生所的地方卖给一家子当做宅基地了,他把卫生所搬到自己大门前的一间房子继续行医。
阴阳家里鬼上墙,先生养的病婆娘。鲁思飞小的时候就知道赵祥耀的老婆子常年有病,至今病恹恹的。赵祥耀治好过红土坡大队老老小小许许多多人的病,就是治不好自己老婆的病。
鲁思飞付完钱就说:“姑舅爸(榆中农村的把有点亲戚关系的长辈都这样称呼),有时我们没有在,我妈的药钱您就给记下欠着吧!我们到腊月回来就给您拿来了。”
“娃娃,你放心吧!不为难你们。我和你爸也关系好着呢!四清运动一起挨斗差一险被斗死。再说就我们这红土坡村家家都一个样,不欠咋办?庄稼人不到庄稼下来,手里没有一分看的钱。没有办法,就像你们出门多少能挣来几个钱,有地娃娃们出门一年连一分钱都拿不回来。包工头不给也没有办法,有地听说连包工头就都找不着了,被骗哈勒!”他很看起鲁思飞,就高兴地说:“现在我们农村就口粮不缺了,就是缺钱。你看现在地里不上化肥庄稼就不好好长,以前乡里乡亲走礼端一碗粮食拿一副卷子(花卷馍馍)现在就得钱儿。以前说个媳妇子一两百块钱就够了,现在就得四五千才能领进门。刚单干那一年你爸给你二哥领了个媳妇酒礼给了六百块钱,当时在我们新营国里就轰动了。现在最少也得三四个六百啊!农村家家没有往出卖的,只有往进买的。单干这几年,吃的的确不缺了,就是愁钱!我们就离兰州近,只有到兰州建筑上干活挣几个花的!”
鲁思飞对这个老人很尊敬,觉得这老人虽为大夫,读的书不多,粗通文墨,谈吐文雅,有修养。说出的话很有水平,不像其他庄稼人那样说话粗俗。
“你爸爸这一向身体没问题吧”
“基本上好着呢!”
“你爸爸那是个有手艺的人,为人处世也好,脑子也好。你们的光阴一直在我们大队还算梢子上的!我穿的这件子皮袄就是七五年那年政策稍微放松后,你爸爸给我镣的!已穿就十四五年了!你们弟兄们哪一个没有继承他的手艺吧?”
“这两年慢慢没有人镣皮袄穿了,我爸的手艺也就没处施了。他也就不让我们学了!”
“就是啊!现在的年轻人都开始在市场上卖的穿,话又说回那些衣服也就是样样子好流行!就像我们的东东敏敏宇宇(指他的老大老二老三)就不爱穿你姑舅婶做的衣服,嫌没样子难堪呢!前几年肚子都吃不饱,老呢小呢不讲究,邓小平的一个改革开放,农民家的肚子吃饱,老呢小呢就讲究开了!邓小平就是了不得啊,我们前几年那想过把白面能够天天吃呢?想都不敢想啊!你看改革开放,现在猪儿吃的跟以前人吃的差不多一样好了!”
“你们年轻人看报不看,实际我有时也注意着呢!我老从订的《兰州晚报》上看,我们国家就开始全面走开放的路子。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这几年在改革,还没有开放,现在就慢慢开放了。今年报纸上又说要加大对外开放的步伐!不一定再过上十年,我们农村就又是大的变化。你看报纸上中央已经大力支持发展私有企业,第三产业,非公经济。这些新名词以前就根本不敢提,不敢想的。现在只要你有本事,你就施展。我昨天听我们东东跟集回来,说今年我们垓道里买西红柿,韭菜,鱼儿了!我就惊奇死了!这些东西以前的皇帝在这时候想吃也不可能!你看现在科技经济慢慢发展,我们农村生活水平就改善了。我听人说现在的电话在身上装着,叫什么大哥大,走到哪里想打就能打了!哎,这时代变得太快了!”他包好药,一边收钱,一边很愉快地感叹着。
这时,药铺的门帘哗啦被接起,一个穿着旧棉袄,头戴着青灰色旧毡帽,胡子上结着一层白霜的中年农民进来吐着长长的白色水汽:“姑舅哥,今早不忙啊!”
“闲的!没啥人。”
“那就给我们老婆子找些感冒药,最近一家子人酷酷咔咔感冒着睡倒着呢!都是咳嗽。就要过年,吃上些药好了组年馍馍,炸萝卜菜。眼看就到三十晚上了,撒都没有组窝也!”
赵祥耀就站起,笑道:“脏就流行性感冒,最近感冒的人很多,吃上几顿药就好了。你先坐哈勒等,我给你包些。”
鲁思飞就从柜铺前的长木板凳上起来,很礼貌地说:“姑舅爸,那您就忙吧。我走了!”“好,好。你走!”
鲁思飞走出药铺门后,听到刚进去的那人再问:“这是谁家的娃娃啥?”
“这是鲁家庄鲁宗信的老四儿子。”
又听得那人感叹道:“奥吆,这娃娃们长得快的认不得了!”鲁思飞挂好刚包的药,调过自行车一跃而上,打着铃子叮铃铃的响着往回走了!
鲁思飞腊月里回家,鲁宗信非常高兴。
昨晚老四儿子就给他四百元钱,那厚厚的一沓子,在那昏暗的的电灯光下数了好一阵子。这样多的钱是近年来他过手最多的一次。近年来他的手艺没有人用了,出门挣不上钱了,再说他也老了家里也不顺序入不支付。哎,如果是前些年成,这些钱在他手里也不是算多的。年轻时往兰州城里贩鸡蛋土特产当货郎子,手里也玩过的大洋不少,就连那沉甸甸的银铦子他也装过好几个。老夫不提当年勇,就说前几年就在单干前,庄子上多一般家庭口粮都不够,他家里存款也好几百元。可是这两年,老二结婚盖房,老三结婚,老婆子也一个哮喘病不断发作,弄得他连看的钱都没有了。让他遭遇到以前从没有过的拮据紧张,真有点今不如昔的慨叹。昨晚老四一下子给他这么多的钱,他在一张张的点数时,突然感受到昔日数钱的那种喜悦和激动。三儿子前年结婚借的阴屲沟他二舅舅的三百元一直还不起,冬月里他去垓道里称烟渣子时,听到阴屲沟刘翔举说他二舅舅正月里也跌办给儿子领媳妇呢!他就想到借的钱,也为这事着急。现在就不愁了。
早上起来喝完罐罐茶,他披上那件一年四季不离身的旧羊皮袄,喜滋滋地对炕上坐的刘玉秀说“今年,我们老四給我们挣来钱了,宽宽展展过个年不说,连老三结婚的旧账也就还了。我今个给他二舅拿去。让他早点筹办自个的事!明天我们就办年,好好办一下!”
刘玉秀就笑道:“你就连娃娃们一样,幻想阔畅(讲究排场),有十几块钱办个年就够了。眼看老四要媳妇,又没有存哈钱!”
“你知道啥?越穷越要讲究排场,特别是娃娃们大了,就要讲究些。那才有女娃子看起你的儿子!就像老四这样的工资,只要不胡花钱,两年就把媳妇钱挣哈了!现在一个媳妇礼钱也就一千七八!领进门三四千多元就够了!”他把这尽是十元面额的钱装进棉衣的口袋,很高兴地说:“今个你就炕上缓,不要出去再感冒!我去阴屲沟还账来就黑唠!”。
阴屲沟就在阳屲庄的南山对面的一条山沟里,约三十多户人家,因为土地在两面山上,山地多水浇地少。据说刚实行土改阴洼沟、鲁家庄、张家园都是一个生产队。后来实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划组,那时候雨水多,社员们没有浇水的习惯。而且川川里的水地因为雨水多成为涝地,也不爱长庄稼。阴洼沟人考虑到他们两面山的地耕种方便就把川里的水浇地全部给了鲁家庄,把鲁家庄的山地要到他们庄子。山地多,就得靠天吃饭,庄稼没有保障。这两年人们柜子里有面了,也像川道里的阳屲庄子开始种植胡麻大豆等经济作物卖点钱,但是靠天吃饭,毕竟不像鲁家庄水地丰收稳定,再说也是十年九旱,老天爷脸色动不动就不展老时歉收。三十多户人家分布在两面山坡上,从沟里流出来的一股水含有咸味,一年四季就吃这个水。自然条件比鲁家庄子差,生产队里个个地头去不了架子车,播种时运肥送籽,秋后庄稼上场全靠人背驴驼。于是也就练就这个庄子男人们老老少少吃苦耐劳,身体强壮一身彪悍的干劲。川道里其他庄子上人们说阴屲沟人们能吃苦有力气,就是吃着股碱水的缘故!并有根有据地证明说:“沙漠上骆驼为啥有力气,几天不吃不喝饿不死,就是吃咸盐的缘故!”同时也就给这个庄子年轻小伙找媳妇带来困难,有些女娃子看到这山沟自然条件差,人们生活困难就摇头走了。于是,这个庄子上就有三四个精干麻利的光棍。鲁思飞共有两个亲舅舅。大舅舅两个儿子一个女子,老大七五年甘肃省建招收工人,被大队里推荐去当工人,在兰州说了媳妇成家了。大舅在生产队劳动时就有个胃病,干不动重活。那时候娃娃小吃饭的多,劳动的人少,口粮年年不够。这几年虽然口粮不缺了,可是老二就像门扇一样大了,没有地方去挣钱,家里依旧困难。但他的儿子女子人长的很攒劲,个子高大英俊,就是一直找不成媳妇。女方家在媒人的带领下来看家,往往对小伙不嫌,就是嫌地方差,嫌他们家困难。至今没有说成一个媳妇子,女子叫喜梅子和鲁思飞年龄差不多,上学时和鲁思飞是同桌,比他长几个月。鲁思飞就从小喊姑舅姐姐。现在出落的如花似玉,温婉贤淑。鲁思飞有点暗爱,但因为是近亲,听说要给而姑舅哥换媳妇,就一直没有嫁出门。大舅想万一老二能找成就最好不做换亲。但到现在二姑舅哥就是找不成。
去年腊月在新营垓道里鲁思飞碰上姑舅姐,两人就热烈的谝起来。鲁思飞就笑着:“姑舅姐,你干脆给我当媳妇吧!”
姑舅姐就幽幽地说:“你让我姑父给我二哥找个媳妇,已成我就给你当媳妇!我不想做换亲!”
鲁思飞听到这话,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老爸给二姑舅哥介绍过好几个没有成啊,再说他和姑舅姐毕竟是近亲,近亲结婚法律不容许。他就为姑舅姐难受,心里就怅然了好久!
二舅舅出生在旧社会,成长在新社会。解放后进过学校。在没有单干时就在公社兽医站当兽医。而就今年四十五六,正直年富力强。因为有手艺,在生产队时家里光阴就在全生产队是不缺口粮是梢子户。单干后,兽医站承包给他们几个兽医经营。他继续留在站上,因为有来钱的门路,有保障。这几年他的光阴就越来越好了。他走乡串户见多识广,就跟其他人思想观念不同。单干不久,阴屲沟沟里面有几户人家分到在沟口上的水浇地,当时人们总认为农村搞承包就像在刘少奇手里搞的一样,一阵风过后就会收回去,对土地不重视。再说,那时一年四季雨水多,不论川道里还是山上人家对平展展的水浇地也不浇水。那些人嫌远,一年耕种不方便,都爱要在庄子周围的山地。二舅舅一一跟自己的山地兑。随后他就在沟口的水地里打庄盖房,把家从沟里面搬到沟门上。当时许多人对他往沟口上搬家不解,但他说蹲在沟里面儿子说媳妇都会困难,再说沟里面交通不方便。听的人就反对“人老五辈蹲了多少年不也过来了!”但二舅依然搬下来。
这两年因为他家的土地平整能浇上水,庄稼好,他又有工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让阴屲沟好多人家羡慕嫉妒。二舅因为有钱,就财大气粗,在周围很傲。庄子周围老老小小说他傲气的人很多。鲁思荣结婚时,家里彩礼不够,那天他看姐姐刘玉秀,在喝罐罐茶时,听到鲁宗信为钱发愁,就毫不在意地说:“姐夫,你就言传一声啥!不要说三百,就八百都不成问题!我的老大几时结婚你再还不迟!”两年前他的老大高中毕业,他就把公社干部请吃请喝管了一顿,就跌办进村学当社助老师了。今年秋后他给大儿子把媳妇找下,听说在正月里要办事情!虽然没有来要账,但鲁宗信也为这犯愁,这几日也正思谋如何还那三百元钱,鲁思飞就回家了。
鲁思飞从药铺回来,鲁思荣去矿品厂上班,鲁宗信已经去阴屲沟二舅家。他心里清楚老爸不光要去二舅家,更会去大舅家。他忽然想起大舅了!就说:“我也想我大阿舅了!过几天我也看一哈我大阿舅去!”
黄晓娥和刘玉秀在堂屋里炕上坐着说话。就转过头诡秘地开玩笑说:“你恐怕想喜梅子了!我看你干脆把喜梅子说成媳妇!”
鲁思飞一下子脸就红了,看着在炕上坐的刘玉秀就说:“我三嫂子就爱开玩笑!”
刘玉秀就对黄晓娥严肃地说;“那不成,你姑舅哥说不哈媳妇。你大阿舅就和喜梅子给你而姑舅哥换媳妇呢!不然你大舅母前几天来我们家里,也说喜梅子老爱说老四,说人长的心疼,嘴也甜,念书的时候把她姐姐长姐姐短喊得好的很!说喜梅子不一定看上老四呢!但……”
“妈,我姑舅姐就看上也不成,近亲不能结婚!我干脆走一趟垓道里!”鲁思飞心里很复杂,但他认真地说。“我要垓上去。你和我三嫂子想要个啥?我给你们买上!”
刘玉秀瘦而泛青的脸想了想露出微笑:“你妈一到冬天就像罩窝的母鸡,蹲在炕上不敢出门,没有要的!你尽量把钱省着些!”
黄晓娥就认真地说:“我也没有要的,我看你想买东西和你三哥商量一下,他买的你就不要再买了!我看,你最好给你买上一套西装,把你打扮一下最严紧!”
正月初二新营人讲究这一天是转丈人转阿舅亲戚的一天。鲁思荣就和黄晓娥抱着儿子转娘家。鲁思飞提着点心就去阴屲沟浪阿舅家。临走鲁宗信安顿他先去大舅家,因为当地传统讲究先大后小,但鲁思飞心里怀着一个小九九,他想在大舅家多呆一会,为了节约时间,他就先去二舅家。二舅看到鲁思飞来就高兴地说;“外甥给他阿舅拜年来了,就赶紧上炕”随后就问“你可把你大舅转过了吗?”鲁思飞就说:“我还没有去,我先看你来了。太想尕阿舅了,我就先来了”二舅很高兴,但也很严肃地说:“你记好再想二舅,也要把你大舅转过了再来!”鲁思飞就顽皮地笑:“二舅,啥社会了还讲究那些!您顺路,就先来了!”
二舅母从厨房里出来,在院子里就笑:“你尕阿舅就是穷讲究多,已经撒社会唠啥!心里有阿舅,迟早一个样!”看到一身军便服乌黑的头发梳成分头鲁思飞愈加壮实精干,说话体面,二舅高兴的问了一会工作。便说:“好好干,现在好坏也是一个吃袋袋粮的。这两年找个吃商品粮的工作不容易。”“尕阿舅,我看报纸上说,不一定一半年国家就对商品粮放开了,因为现在国家富裕了粮食多了。由计划经济开始向市场经济转变过度了。”“那是不可能的事!”尕阿舅很固执否定,但他随后又说:“也不会说,我最近也看兰州晚报,有个国内新闻上说国家鼓励私营企业,让私人办厂呢!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我们张站去了一趟海南来说,那里私人办的工厂子多得很!你看今年,我们新营垓道里买年货的比往年多得多,而且以前没有见过的蔬菜,鸡鸭鱼肉都出来了!我看人们是吃的已经不缺了!”
一会儿,二舅母就端来一盘子冒着热气的猪骨头肉让他吃,二舅兴匆匆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全兴酒。鲁思飞一看这是好酒,在市场上要买八元钱!尕阿舅倒了一杯:“你喝喝尕阿舅的好酒!你大阿舅家里还没有酒,你就在这里多喝一点!”鲁思飞在尕阿舅的劝下只喝了一杯子就不喝了。鲁思飞心里想着大舅家去,怕喝酒耽误时间,再者他觉得喝的脸红脖子粗,就会对不起大阿舅,如果酒气熏天喜梅子看着会咋想呢!
从尕阿舅家出来穿过一片树林就向沟里走去。他很兴奋脚下走的很快恨不得一步就跨进门。阴屲沟沟口看起来很小,走进去就变得宽阔。沟两面坡上都是黄土夯筑的院墙,低矮单檐房屋参差不齐的人家子。改革开放十年了,这条古老的川道里好些村社一家半户盖起前砖后土或是一砖到底的四合扇门两开一固玻璃窗子的虎豹头新房了。而阴屲沟里的人家面貌依旧还没有一点变化。也许天气寒冷,转亲戚走的人都走了,路上人稀少宁静。
大阿舅家在沟垴里东边黄土崖坎下,门前一排碗口粗的白杨树。头发花白的大阿舅和大舅母在炕上坐着,屋里打扫的干净,墙壁上贴着几幅烟熏火燎有点看不亮清的画,其中一幅是毛主席拿着油纸伞的画,窗子上贴着红纸剪得喜鹊报春以及五谷丰登的剪纸画,显得优雅典致。二姑舅哥去魏河转他的阿舅了,只有喜梅子在家。大阿舅大舅母赶紧招呼上炕暖脚,喊喜梅子做吃的。鲁思飞就像到自己的家里一样,很随意就脱了鞋子上到炕上。喜梅子梳着长辫子,瓜子脸,皮肤又白又嫩,比去年见时心疼漂亮多了。她兴冲冲的从南房里出来就走进来。“尕姑舅来了!那我就端猪骨头去!”鲁思飞就说:“姐,你先不要端,你坐炕上我和我大阿舅我大舅母,我们谝一会。刚我已经到我尕阿舅家里吃了。”喜梅子就笑:“你是不是嫌贫爱富,吃你尕阿舅家的,我们你就不吃了!”“啊要我的好姐,我为了在这多蹲,和我大阿舅多谝一会,就先去那里了。你就咋这么懵呢!”喜梅子俊俏的脸红了,就说:“我就先把炕桌子放上,给你倒一杯子水端几嘴馍馍。你谝够了再吃肉!”就出门去厨房里了。
大舅母呵呵笑道:“我们喜梅子比你大几个月和你一达念书跟你熟,把你当成尕娃娃闹着玩。”
“本来我姑舅姐姐从小就爱和我闹游。”
对待大舅母、大阿舅鲁思飞总觉得最亲近,没有隔阂。小的时候常在大阿舅家玩。大阿舅虽然家里穷,但他很乐观。每到晚上吃过饭就给他讲古今,马寒山的哈(瞎)莽,小石马三瓶蜡,兴隆山的蒲家坟,有时就给他讲民国年间阴屲沟口造反的黄司令的故事。那些故事满足着他幼小心灵的渴求,也激发着他的好奇想象和一种热爱读书的欲望。上学后作文写得好受到老师的好评。他觉得这与那时听大阿舅讲故事有关系!他那时从不觉得大阿舅家穷!相反二舅那时家里富,他总是不爱去,他觉得没有意思。有两次在二阿舅家他就悄悄跑回家了。他不喜欢在二阿舅家玩,实际二阿舅一家对他很好,就是呆不下去啊不习惯。现在长大了,对待两个阿舅就不在像小时那样旗帜明显变的含蓄了。但从内心来说他依旧爱在大阿舅家呆着,觉得跟大阿舅有许多话,有共同语言,总觉得跟二阿舅就没有共同语言。
“你那时来了,就淘气得不得了。把手割破血淌着呢,她给你一边包手,一边怕你疼的受不住,用嘴噗噗地吹着。哎,才几年啥,就一下子出落得像白杨树一样。哎!人就像梦一样!”大舅妈一脸慈祥,和蔼可亲,看着鲁思飞回忆着,就感叹。“现在到说媳妇了!哪达瞅哈着没有?”
“没有瞅哈。干脆把我姑舅姐给我吧!”鲁思飞就和大舅母毫不拘束开玩笑说。
大舅母就乐了,说:“你这个死皮脸娃娃,才说你长大了不淘气了!一问正事就胡说!你又看不上你姑舅姐,那岁数有比你大!”鲁思飞就笑到:“她岁数比我大几岁啥,有几个月!我看上不,先不说,大舅母,我就问你同意不?”
大舅母也就笑到:“你问你大阿舅!”
鲁思飞看着大阿舅乐呵呵的样子,就笑;“我阿舅不管事,你就说嘛!”
大舅母笑得眼睛就要闭住了:“这娃就跟以前一点没有变!你问你姑舅姐她看上你不?”
“我姑舅姐进来我就问,我姑舅姐一定同意!你信不大舅母?她进来当你面说同意你就答应?我回去就会请媒人来了!”鲁思飞故作认真吓唬!
大舅母笑的低下头擦着泪眼。过了一会就严肃地说:“娃娃,不是我不同意。你看你姑舅哥眼看二十五六,就是说不哈!那门你让你爸给你姑舅哥问一个,我就答应!主要要给你姑舅哥换媳妇呢!我也知道换母亲不好,我也看来喜梅子看上你!”
鲁思飞觉得刚才的话有点让大舅母伤感,笑道:“大舅母,你放心,我喜梅姐看不上我。再说国家不容许近亲结婚。”大舅母神情凝重就不再说笑了,她早就对这两个从小一起玩大的娃心事心知肚明。那喜梅子刚才半惊喜半忧伤的神情,以及外甥爱来看他们早知道了。但是她也无奈啊!有啥办法呢?特别是听到刚才外甥坦诚,直率的话!觉得对不起自己外甥对她的相信,对不起懂事的喜梅子了。
喜梅子在院里听着鲁思飞刚才的话,但她装的没有听见一句,只是轻轻地愉快地哼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桥头”鲁思飞听到院里的歌声,不知为啥,心里就泛起一股苍凉酸楚感!他知道刚才的玩笑一半是真话,一般是笑话,更多的是一种无奈,一种对心爱的表姐极大同情……
屋外的院子里黑咕隆咚,鲁思飞听到黄晓娥说起找对象,鲁宗信要去给他问同学王淑莲之事,就想起前几天看大阿舅,跟大舅母开玩笑的情景。“爸,你把她干脆给我把大姑舅哥问一下,看成不?”
鲁宗信一边悠闲得喝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阴屲沟条件差,我知道那不准。我们鲁家庄地平,水地多,道路方便。”吸溜地喝了一嘴茶,又说:“年时(去年之意),你大舅母给我说如果我给你二姑舅哥问成媳妇,她就说喜梅子看上你。就把喜梅子给你当媳妇。我就问了好几个,但一领到阴屲沟你阿舅家,女方家不是嫌穷,就是嫌地方不好,就不成了!你二姑舅哥人虽长得精干,但就是话少,一见女娃子就三鞭子打不出个屁,也把人愁死。实际只要男的有一点本事,现在的社会也就把媳妇拐来了!你看汉世龙的五个儿子,哪个不是自己领来的?”
黄晓娥就说:“我看娃娃去了,你就自己舀上吃饱。我喊你三哥也起来洗着拾掇。”就转身走出堂屋们。
鲁思飞就不再言语,就勾着头吃。
一会儿,鲁思荣就洗刷结束,进到堂屋把行李包拿出门,往院子里的自行车上去架。刘玉秀就慢慢挪下炕,站在三头柜前,黄晓娥也就进来看着鲁思飞。鲁思飞就说:“三嫂你看娃娃去吧!妈你就安安心心炕上呆着,我和我三哥拾掇好就走了!”
“娃娃睡着没醒来,我们都把你送一下!”黄晓娥用手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笑着。
鲁宗信也下地穿上鞋子,吸着旱烟说:“现在你有工作,你三哥也上班,我们就能缓过劲了。这一半年给你说个媳妇领进门,就给你三哥盖一院房子。我昨晚睡不着就算了,有三年啥事就办窝也了!我们还是就跑到人头里了。”
因为正是农历初十,月亮早已滑下山了。山朦胧,树朦胧。四下夜色很浓。远远望去,马寒山半山腰之上,积雪斑斑,犹如一块寒玉,一片白云,透着一股寒气凛冽而砭人肌骨,东边的阳屲大山上空有了一丝淡淡的灰白色。在屋檐下台阶上,刘玉秀望了望凌晨西边天空夜色,又看了看东边的山头,说;“你走到新营垓道,天快亮了!”
一家人随在自行车后走出院门。
在很浓的晨幕里,刘玉秀站在大门台子上,怅然地望着。鲁宗信和黄晓娥就催到“老四走了,你赶紧进去到炕上,不然一感冒就又拽死呢!”
黑暗里刘玉秀就喃喃地说:“过了个年长了一岁,我试来了,我今年把不过去。可两个娃娃媳妇都没有!”
黑暗里,鲁宗信就笑着不知是宽慰还是责备:“你老把不过去,你放心!一年一年活过来了!”
“今年我感觉和往年不一样!”
鲁思荣和鲁思飞的影子在自行车链条均匀的声音很快消失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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