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的看着流寇抢走仅有的渔船,没留一滴眼泪。
他的娘伏在他爹的尸首旁哭了一夜,然后拉着他去找外公。
外公给了他们新船,他们娘儿俩依然打鱼,但他娘让他每天必须带着一柄锈刀去江中,追杀江蛇,一天一条。他拼命的杀着,他清楚的知道,有一天,他会亲手一刀砍下那个土匪头子的脑袋。
十八岁那一年,娘把他叫到跟前,叹口气说:“去吧,孩子,告诉天下的人,你叫游胜龙,让你死去的爹瞑目。”
他抹了一把泪,告别了娘,去闯荡江湖,去寻仇。
他叫游胜龙,他爹给起的名字,有一天,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这个名字。
听人说,黑风山有土匪,他就去了。
山寨里,五十几号人被他一个一个的挥为两段,他寻遍山寨,没有他要找的左额胎记的土匪头子,他很失望,然后对那个没有死去的土匪说:“我叫游胜龙。”
他足迹踏遍大小的山寨,专挑土匪窝里去。他杀人如麻,那神出鬼没的刀法日益精炼,仿佛每增加一个刀下亡魂,刀法就更进一步。
有时,他可以闭着眼睛,一刀扫过去,将离地九丈的飞鸟击落。仅仅是靠峰刃上的一股凛冽刀气。
他还是渴望水,离来江河,没有水,他就像离了池塘的鱼一样,浑身干燥,连心都快干涸了。
他的腰间系着一囊水,如影随形的伴着他,以便渴了就喝。
最惨烈的一次,他遇到两百多的土匪。飞雨雾弥中,血花绽放,他斩翻最后一个彪悍的土匪时,他的手也握不住那柄惯用的刀来。
他疯狂的饮完所有的水,尤觉不够,张开嘴猛吸铺天盖地的血雨,即便如此,他口中的干燥依然无法消除。
十年过去,被游胜龙那柄锈
刀削去脑袋的土匪已经不计其数,他的刀法更是出神入化。
可惜,那个左额上有胎记的土匪头子,他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大个的恶棍就像一滴溶入江涛的雨点,再也寻觅不到踪影。
仇,他没能如愿以偿的报,他却成为整个江湖人人敬畏与仰慕的刀神,那些落草为寇的亡命徒,一听到游胜龙这个名字,没有不瑟瑟发抖的。
找他报仇的人越来越多,连他那个满脸皱纹的苦命娘,也被仇人暗害,死在仇家刀下。
刀神游胜龙的威名震憾天下,他却没有一丝的欣喜。
找他拜师学艺的人和报仇的人一样多,他也不拒绝,收下了逾千的徒弟,都是苦命的孩子。他收留他们,自以为是他们的大哥,那些有幸成为他徒弟的人,异口同声叫他师父,他现在是须弥山刀神庄的庄主,刀神游胜龙,天下没人不知的强势人物。
那天外面是朦胧的烟雨,一个女子曼妙的身影出现在山庄的大门口。
即使她的斗笠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黑纱,但游胜鱼还是隐约感到了她逼人的美艳。
他吩咐家丁门徒退下,轻轻的问这个神秘的女子:“你不怕我吗?”
她说:“不怕,因为……”
她摘下她的斗笠,露出她绝世的容颜:“因为我将是你未来的妻子。”
他呆呆的站着,心湖里泛起轻波。
她叫如嫣,他的妻子,天下第一的大美女。
他后来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走来,选择了他,她说:“因为只有天下第一的英雄才有资格拥有她。”她不经意的回答,让他心头一凉,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傍依权势的女人,总有一天要离开他。他毫不怀疑她爱的是他的地位,而非他这个人。
但他还是接纳了她,他的身边应该有个女人了。
来挑战刀神的人越来越多,络绎不绝,和他交手只有一个条件,能击败他最杰出徒弟木水的单刀,便可以与他一战了,因为如果连木水也打不过,在他面前只有一死。
然而,已经很久没有人能战败木水了。
他的日子很清闲,如嫣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他叫这个天生柔弱的孩子为游亚鱼。
游亚鱼一天一天的长大,刀神的忧虑却越来越多。
游亚鱼五岁时,一无名的大火,从天而降,把刀神庄烧成火海。千余的庄人奔走呼喊,死伤大半。木水领着刀神最得意的三百门人逃了出来。
巨大的房梁被大火烧断,砸在刀神父子的头顶,刀神为了他的儿子废到了一条腿,游亚鱼被平安的救出,他在刀神的怀中问:“爹,我娘在哪里?”
游胜龙苦笑:“鱼儿,你娘在那里。”他遥指龟苓山。
“娘为什么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游亚鱼继续问。
刀神环顾四周,那幸存的三百门徒已经抽出了他们的刀。
“木水何在?”他习惯的使唤。
“住口,”木水恶狠狠的喊道,从人群了走出,将他的刀尖指向游胜龙的喉咙。
“游胜龙,今天是你的死期。”木水露出他隐藏了十年的杀气,前所未有,双目赤红。
刀神有些茫然:“背叛我?”
“我从没有忠过你,何来背叛,我只是来索回你欠我的。”
“我欠你?”
“不错,夫人和我们平日里受尽你的欺辱,让我们成日在惶恐中度日,你这个魔头,当年杀死我爹和夫人的父母,还有这三百义士的亲人,今天该是你血债血还的时候了。”木水吼道,咬牙切齿。
刀神仰望无边无际的苍穹,刀神庄的大火映亮了半边天。
他问木水:“庄里还有几百人,难道他们也该死吗?”
“少废话,他们助纣为虐,完全应该死。”木水横眉,刀锋一转,一刀劈了过来。
一阵刀风,旋起片片尘烟。
“鱼儿,闭上眼睛,爹不叫你睁开,你不要睁开。”游亚鱼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木水,如嫣在哪里?”游胜龙问。
木水的刀微微颤抖,他使尽浑身力气的一刀竟落了个空。
“你们以为我废了一条腿,你们就可以杀得了我吗?”游胜龙双目怒视着他们。
木水仇恨的盯着刀神,慢慢移动步伐,刀锋一偏,又是一刀,一股强劲的刀风,划开空气,电掣而至。
游胜龙不为所动,待凌厉的刀气到达,竟不躲开,反而直奔上去。一瞬间,他擒住木水的喉咙,一只手抓住木水的刀脊。
三百门徒惊慌失措,我冷冷的看着木水,任肩膀上的伤口滴血不止,这个伤口正是木水刚才一刀的杰作。
“刀在我的手里,你们绝没有赢我的可能。”刀神的声音似藏在冰窖里最久的寒冷。
“哈哈哈,你现在又受了伤,三百人耗尽你的气力,你必死无疑。”木水仍然得意。
“好,你看着。”游胜龙一把推开木水,夺下他的大刀。
三百门徒蜂拥而上,刀神游胜龙举到挥起,刀锋所至鲜血四溅,几十颗人头在天空中划过道道弧线。
刀神的三刀挥出,地上多出了几十个尸体,他们开始动摇,连刀也无力的横在胸前。
“木水,平日里你们为了隐藏自己,戴着面具生活,从没有坦荡自己的胸怀,根本参不透刀法的要诀和精义。”
“我来告诉你吧,刀的生命在于自由,有欲而为,不被束缚,毫无顾忌,今天你们在临死前知道了刀法的真正生命,也不枉你们来人世一遭。”
刀神跃地而起,在落脚之前几十道飞窜的刀光在人群中横扫而过。惨叫声连绵,血雨腥味,满地皆是红艳。
恐怖笼罩着颤巍巍的生者,活下的十之三两,开始动摇。
游胜龙抬起头,仰望如钩的残月,夜风挟着腥气扑鼻而来。
“爹——”
“鱼儿。”
木水将刀架在游亚鱼的咽喉,目光残酷,“游胜龙,唯有你一死,才解我心头之恨,你若自裁,我放了你的儿子。”
一个垂死的人,连一根稻草也会抓着不放,仿佛可以救命一般,木水的眸眶欲裂,怒发冲冠。
“我自裁,你真会放过鱼儿吗?”
“哼,不如此,你们父子都得死。”
游胜龙凄苦一笑,将刀缓缓放下。
“告诉我如嫣的下落,我的命你拿去。”
哈哈哈,狂笑嘎然而止,风淹没了木水的言语,他惊异的看着刺在他心脏上的断刀,唉叹一声,轰然倒地。
“爹”游亚鱼扑到刀神的身边,紧紧搂住他的爹。
“你们走吧,就当我已死,从此不问江湖事。”
幸存几十门徒,震慑在恐惧之中,被刀神一语惊起,纷纷逃散而去。
刀神抱起游亚鱼,“鱼儿,有一天我杀了你娘,你会恨我么?”
“你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去找娘,你不会杀娘……”游亚鱼抽泣,不再理会他爹,眼前几百具死尸横卧,景象异常惨烈,何况这些满身血污的人,都是平日熟悉鲜活的门徒。
游胜龙目光迷离,回想他五岁那年,他的爹死在左脸印有胎记的土匪刀下,他竟不流一滴泪,满腔的只是仇恨和怒火,灼得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疼痛异常。
广翰的夜空,繁星点点,他的妻子如嫣在何方?
刀神庄的大火,烟焰冲天,剧烈燃烧。
游胜龙的伤口疼痛刺骨钻心,犹如江蛇在吞噬。
龟苓山,半山腰的避雨亭,如嫣焦急的等待,连贴身丫环的唤声也没听到。
“夫人,夫人……”
山风鼓满了衣袖,天阴霾下来。
如嫣遥望通往龟苓山的唯一驿道,心思重重。四个丫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静静侍奉在她身边。
避雨亭外,十几个壮汉席地而坐,拔几根野草,无趣的放在嘴中咀嚼。
突然,仿佛吃草的野兔嗅到野狼的气息,壮汉们唰唰拔出刀剑,他们清楚,危险来了。
游胜龙牵着鱼儿,踉踉跄跄的走着,避雨亭远远望见,深山的雾气将它锁藏起来,只见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鱼儿,待在这里,一会儿爹来找你。”刀神握着鱼儿的双肩,吩咐道:“躲在那块大石头后,千万不要走开。”
游亚鱼默默的点点头,刀神将刀收在衣襟中,缓缓的向避雨亭走去。
当游胜龙衣衫褴褛的出现在如嫣面前时,那十几名的刀客,早已逃之夭夭。
只有如嫣惊恐的脸迎上游胜龙杀气腾腾的双目,四个丫环战栗着,摇摇欲坠。
“为什么要背叛我,”游胜龙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
如嫣反而镇定下来,“因为你是个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哈哈哈……”他狂笑,如催折人心的魔吼,回荡在山谷之中。
天空中乌云压顶,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
“如嫣,二十年了,你爹杀死我爹,已经二十年,我和我娘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都拜你那土匪爹所赐。”
“你已经知道这一切?”
“自你踏入刀神庄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的到来,只是为了杀我。可惜,我不知道,你们父女物色了整整三百人的刺客团。”
“既然你都知道这一切,为何还要让我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
“我痛恨你的爹,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的一刀破碎了一个家庭的一切。可是,你那天翩翩而至,让我改变了杀尽天下土匪决定。我承认因为被你迷倒,这么多年不忍揭穿你,我害怕一但揭穿,我所拥有的一切幸福都将灰飞烟灭,化成乌有。而鱼儿又是一个当年的我。我多么希望能用心感化你,让你放弃这个阴谋,然而,我失败了。”游胜龙仰望苍穹,又一阵狂笑。
“没想到,我这么多年用尽纸迷金醉的方法,放荡形骸的糜化你,竟然没有成功。”如嫣失望的望着天空,叹息道:“我们都失败了。”
“你爹在哪里,我要与他决一死战。”
“太晚了,他已经在三年前过世了,他因为我迟迟不肯动手杀你,气血攻心。”如嫣从丫环手中取过长剑:“游胜龙,上辈的恩怨就让我们来个了结吧。”
长剑出鞘,寒光四闪,剑啸风起,一道白光激射,清音如铃。
长剑飞刺,离刀神喉头三寸,他挥刀格开她的攻势,趁势向她左臂挑去,意在打下她的剑。
她的剑如一条吐信的长蛇,反绕过刀神的刀锋,刺向他的面额。
一道血痕印在他的脸上,他怒吼一声,刀在空中旋起,将她的剑绞得粉碎。
游胜龙双手举刀,高高抬起的大刀悬在她的头顶,她呆呆的战着,闭上了双眸。
也许一刀下去,这血海的深仇,就此了断了。
四个丫环围跪在他们四周,哭泣求饶,愿以她们的死来代替如嫣。
这么多年耳鬓厮磨的如嫣,绝代的容颜,他心中唯一爱的女人,就要死在他的刀下。
“爹爹,不要杀娘。”鱼儿从草丛中奔了出来,拼命跑到他父母的中间,抱住游胜龙的腿,哭泣喃喃:“不要杀娘,不要杀娘……”
“鱼儿,”如嫣睁开眼睛,撕心裂肺:“鱼儿……”
“我知道你爹没有死,告诉我他在哪里?”游胜龙的刀在风中颤抖。
如嫣轻轻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又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鱼儿抱着刀神的腿,泣无声响,听不清他的话语。如嫣似一尊雕像,凝立在游胜龙刀下。
明月飞上了亭子翘起的檐角,恍惚中,鱼儿和如嫣的身影淡淡的远去。
游胜龙记得,他收回刀,奋力的向山顶奔去,不顾鱼儿的呼喊,更不顾受肩膀和麻木的右腿。
山顶上,一个远眺许久的老人,伫立良久。
游胜龙的直觉,那个人就是他苦苦寻找了二十年的土匪头子,那个左额印有胎记的大个子,他呼呼双刀一挥,夺走游胜龙的父亲。
浑身的疼痛不能阻止游胜龙飞奔向上,在他们相距十丈的地方,游胜龙渐渐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重重叠叠的皱纹掩盖不了左额的胎记,那刺目的胎记,让游胜龙苦苦寻了二十年。
他怒吼一声,力贯云霄,长刀所向,用尽气力的一斩,带着碎石削铁的遒劲,如一股风暴直扑那人的心脏。
……
碎石,朽木,枯叶,断刀,扭曲的尸骨。
年轻人,长衫,摇扇,随行的仆人拎着一囊行李,打开了是祭祖的器皿。
“管家,在这里立个木碑吧,以后年年都要来凭吊。”年轻人转身对仆人说。
“是,少爷。”仆人答应着,找来一段木块。
年轻人目光渐渐黯淡,他记得五岁那一年,他失去了一位亲人,二十年过去,他考中秀才,又及第中举,做了个小官,仕途平平,但却清清静静,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危机四伏。
五岁那年,他去了江南,那里日光融融,柳絮飘飘,燕子呢喃,稻谷芬芳。
在烟雨朦胧的江南长大,习得一身超群的功夫,却偏爱科举习文,他的家离江很近,学会打鱼。
他的娘抱着他从山腰冲到上顶,却见了满地的血流。
他昏厥过去,醒来时已经到了江南。
江南的日子,无限美好,让他几乎就要忘却这番痛苦的经历。
仆人将木块削去一面,交到他的手中。
他抬手挥毫,一行隶书清晰的入木三分:
外祖父之墓。
书完,丢掉毛管,拜过三叩。
“管家,启程回家吧。”年轻人说道。
“老爷已经很久没见少爷了,一定等不急了。你看连书信就写了五封。”管家答到。
“哈哈,回去不忘陪老父对饮几杯。”年轻人挥鞭驱马,马儿四蹄腾空,奋力奔去。
老管家摇摇头,自言自语:“有其父当年的风范。”双腿一夹,尾随而去。
刀神乃子,游亚鱼,一柄神刀,舞得滴水不漏,在任一方,造福百姓,兼侠义豪风,号清官大侠,传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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