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陵山脉,这座南国最大的山脉,郁郁葱葱的树林连绵千里,众多的山峦或宽缓厚重,或险峻陡峭,常年积存的落叶如铺在地面的绒毡,踏上去轻柔细软,稍不留神,就会掉进被落叶遮填的山沟水凼里,丛生的荆刺堆里,蛰伏着野猪豺狼之类的凶恶动物。
此刻的雪陵山,被纷飞的大雪所裹挟,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来描写可谓恰如其分。
海红手指着山下,目光掠过一丝慌乱,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三人步履艰难地往山上走来,海红急急地对我说:“你先回去,待会舅舅问我,你就说我下山回知青点了。”说完,匆匆忙忙走进了树林深处,留下莫名其妙的我。
我独自回到木房,躺上床,不到半个时辰,听见隔壁有人进门,一阵跺脚声,我知道,那是在清理沾在鞋和裤腿的雪,一会儿,三人在交谈,听不很清楚,联想到海红蹊跷离奇的言行,我慢慢下床,蹑手蹑脚走到墙边,顺着木板接缝,找到一节缝口,蹲下来,隔壁的情景一目了然。
舅舅和两个男子在交谈,其中一个几乎秃顶的男子,头部冒着一股股热气,我认识他!此人就是我和剑平爬车时遇到的那个“秃头”!就是他,尽管当时小红和小丽说尽了好话,“秃头”回绝得干干净净,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我们最终还是没能搭上便车。我认真仔细地观察此人:从穿着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大队或公社之类的干部;另一个20出头的青年,非常时髦的穿戴:“回力”牌高帮球鞋,黄色的军棉裤,蓝卡其面料的列宁装棉上衣,手里拿着一顶让人羡慕的军棉帽;他长得英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一道疤痕,使得整个脸面稍显破相之态。
在木板空隙中,我看到舅舅紧绷着脸在听“秃头”说话,从“秃头”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来看,这是一个非常聪明和会游说的人;左嘴角一颗硕大的黑痣上的黑毛以及他过早谢顶的头冒着一团一团的热气,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
“老舅呀,说来我们还是亲戚呢。”
舅舅面无表情地回答:“高攀不上的。”
“他们如果能相好,那可是亲上加亲呀,呵呵。”我听出来了,“秃头”原来是来做媒的。
“不敢高攀。”舅舅总不接茬。
“秃头”语塞,沉吟半天,话题一转:“海妹子下来已经快三年了吧。”
“就是呀。”舅舅接话了
“这次我们公社分了两个招工指标,都是国营单位,海妹子有希望哦”
“唉——”舅舅叹了口气:“看孩子的运气吧。”
“那还不是我爸一句话的事!”那青年插话了,语气很傲。
“没礼貌!喊舅舅呀。”“秃头”呵斥青年。
“哼……”舅舅冷笑着说:“没关系。”
“舅——舅,我会对小海好的,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舅舅没搭理他,对“秃头”说:“孩子们的事情还是由他们自己做主吧。”
“那是,那是,小海呢?把小海叫来,我好久没见到她了。”
舅舅想了想,站起身来。
我赶紧回到床上,闭上眼睛装睡。
舅舅进来,直接走到我床边,掀开被:“刚才你们走到哪里,小海呢?”
在一个猎人面前装睡,只能显示自己幼稚,按海红的叮嘱,我回答:“她——下山了。”
“这么大的雪下山?你哄哪个?”舅舅盯着我,想到刚才所见所闻和海红的嘱咐,面部装出很坦然的神情,用非常诚恳的口吻说:“她自己说的,真的,舅舅,不骗您。”我第一次喊舅舅。
舅舅沉默片刻,扭头一走,回到了隔壁。
隔壁的说话声越来越小,随后听到关门的声音,估摸他们走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思索刚才发生的一切,极力梳理来者与海红的关联:
来者和舅舅都是亲戚?这两人在大雪封山的情况下,专门来提亲的?那青年是何人?想到此人,他脸上那道疤痕显现脑际,像是刀伤,这个“疤子”!我内心给他取了个外号;“疤子”是海红的相好?舅舅反对这门子亲事?“疤子”的父亲是个领导干部?既然是亲戚,为何海红下放近三年一直没上去?招工指标是诱饵吗?上山下乡的女知青受当地恶少欺压的传闻不少,海红被人欺压了吗?思来想去,总不得要领。
海红不声不响进来了,我正想问她,她“嘘”一声,把手压在自己的嘴唇上,推开隔壁的门,进去了。那表情与行为,知道我想说什么,也不想告诉我什么。
晚上,我、舅舅、海红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我来到林场这个房子,这还是第一次。
屋外的寒风在呼呼啸响,屋内谁也不说话,我知道是我在场的缘故,但是我不甘寂寞,打破沉默,说:“舅舅,感谢您救我一命,今后我会报答您的。”
舅舅一声不吭,我又说:“明天我要走了,我有急事要回雪陵市。”
海红:“你还没好利索,走不得。”
舅舅开口了:“我给你多采点药回去吃,过两天会晴的,你走吧,走了也好。”
听到舅舅那句话的结尾,我有几分尴尬,也颇为费解,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舅舅接着对海红说:“那个事你倒是拿个主意。”
海红面无表情的回答:“舅舅想把我留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农民呀。”
“人家答应给一个招工指标。”
“晓得,还有个先决条件呢,先嫁人!结了婚还能招工,哄鬼呢,他不就是有个当书记的爸爸,我不稀罕!”海红话说完,把碗一丢,起身走了。
那一夜,我心情很不平静,白天的思索仍旧继续,仍然不得要领,脑子里总是海红美丽的面容在晃动,海红的歌声和说话的余音在耳边久久萦绕,嘴里反复念叨,就“海红”两个字,我清楚,刚成年的我,已经坠入初恋的情网;整个晚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同往常一样,舅舅背着一个篓子出去了,隔壁传来海红小声唱歌的声音,我听得出来,那是梅花咏,随着歌声,还有哗哗的水响。“海红姐。”我喊了一声,舅舅不在家,我仍然想问她: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海红没有回应;我下了床,推了推门,推不动,我下意思地蹲下去,依旧顺着木板缝口,一眼瞧去:啊,海红站在一个大木桶旁边洗澡,洁白如雪的身躯,丰满而结实的乳房,完美的女性曲线,清晰可辩,如一副优美的少女沐浴图。我平生第一次目睹裸体少女,血直往头顶冲,心快要跳出口来,无论如何也无法使自己的呼吸均匀,想回避,又想继续窥视,内心矛盾交织。正在犹豫间,或许是敏感,或许是直觉,海红的哼歌声嘎然而止,双眼警觉地往我的方向看了看,一下子双手护乳,转过身去,大声说:“混蛋,不许看,不许看!”
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到床上,一会儿,门“叭”地一声被撞开了,海红冲了进来,披一头又长又黑的湿发,满脸温怒,直视着我,我低着头,不敢面对那双冒着火花的眼睛。
“喂,舅舅还真说的是,你这个混蛋可以走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偷看别人洗澡,真不要脸!”
“姐,我不是有意的。”
“别叫我姐!”
“海红姐,别生气,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知道用任何语言来解释都是一种徒劳,我定了定神,小声而犹豫地说:“我——今天就走,我——现在就走。”犹如在大街上当众被抓的小偷一般,我的口气哀怨而无力。
我的话让她感到有点意外,她怔怔地,脸色开始转缓,嘴里“哼”了一声,甩头就走,那一头长发,甩了我一脸的水花。
我既羞愧又自责,恨自己如此不争气,怨自己命运乖舛:作为家中独子因为生活在社会底层而被列为“上山下乡”对象,唯一的亲人突然亡故,遇车祸差点丢了性命,现在又得罪了海红——自己的救命恩人,更要命的是,我已经爱上了她。
去木板缝窥视什么呀,真是神使鬼差!偏偏遇上海红在洗澡,懊丧、委屈、悔恨,多种情感交织在一切,心情格外复杂,感到自己很猥琐,活得很窝囊,也感到生活索然乏味。
默然起床,穿好衣服,系好鞋带,被舅舅和海红营救到这里,别无它物,无限留念地看了看自己短暂生活过的木房子,尤其那一张躺了多日的木床,我想起海红给自己喂药时呈现出来的柔和及温馨,那情景,会永远铭刻在我今后生活的记忆中。
是得走了,尽管舅舅说了要我走的话,尽管海红生气发怒,我心里却在暗暗发誓:海红姐,我会记着你,我会回来找你。
拉开门,海红站在门口,咬着下嘴唇,眼眶红红的,我看见眼睛里面有怨恨,也有挽留。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海红姐,感谢你救命之恩,感谢你多日无微不至的照料……”我在低头弯腰的那一刻,努力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唉,你们这些个男人呀——,今天就别走了,要走也等雪停了,等个二、三天再走吧。”
“不了,还是走吧,给你添麻烦了。”我又是一个鞠躬,一是真诚地表达我的谢意和歉意,二是我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海红姐,我在心里喊着,我已经爱上了这个比我大一岁的姑娘,我不愿在她面前呈现我脆弱的一面,以鞠躬来掩饰我伤感的泪水。
迈着貌似坚定,实为迟疑的脚步走出门外。阳光从云层和树林的空隙里照射下来,雪地一片斑驳点点的光,丝丝北风迎面吹来,全身一阵冷禁,地面的寒气团团上升,内心愈加孤寂和寒凉。
地面的雪被寒风吹的冰硬,我不得不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几次想回头,希望能看到海红那双眼睛在远处注视着我,我忍着不回头,心里默默发誓:海红姐,我会记着你,我会来找你,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
走了约莫两里路,我已经呼吸喘喘,突然间,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喊:“舅舅,救命啊!王青林,救命啊……”
侧耳细听,千真万确,是海红姐在呼喊!我迅即往回跑,摔倒又爬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迎面走来的两个男人,左右两旁死死地抓住海红的胳膊,连推带拖,后面两个人一边挥手一边说:“快!快!”我认出了这两个人:“秃头”和“疤子”!海红披头散发,一看到我,大声喊:“王青林,快救我!”
我冲上去,奋力帮海红挣脱那两个男子的手,“秃头”见此,冲我而来,我毫无惧色,两人很快扭打起来,后面的
“疤子”赶过来,趁我不备,对我胸膛一个直拳,这一拳非常有力,打的我往后连退几步,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疤子”紧接着飞来一脚,踢中我的头部,我两眼金花直冒,几乎晕厥;“疤子”挥挥手:“快走,快走。”回头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哪来的野猫子,这么不经打。”
海红被他们扭着,大步地往山下走去,海红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扭头大声叫喊:“王青林,快去喊舅舅,快去喊舅舅,救命啊!救命啊!……”
我躺在地上,脑脉“突突”地狂跳,脑袋要爆炸似的,手摸了一下头部,全手掌都是鲜红的血!体内顿时腾起一团火焰,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走进木房,目光到处搜寻,一下看见了挂在门后墙壁上的那支猎枪,我取下枪,聚集自己体内最大能量,快速地追了出去。
海红被他们押着,已经走了很远,那“疤子”在后面一边督促一边挥手。
我压上弹,大喊一句:“站住!”我惊讶自己的喉咙居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快要离开我的视线了,头部的鲜血滴在我握枪的手上,一滴、两滴……,血,让我怒火中烧,恶从胆生,我瞄准最后一人——“疤子”,一咬牙,扣动了枪机;“轰”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射击产生的回冲力撞得我右肩生疼;“轰、轰、轰”,枪声在山谷里来回鸣荡,我看见“疤子”慢慢倒下,另外两个男子和“秃头”放开海红,抱头鼠窜,海红边喊边跑,就像电影蒙太奇镜头一样向我飞奔而来,我感到气力用尽,一下子瘫倒在雪地上。
“梅花呀,梅花”,极远极远的天边传来的歌声在我耳边反复地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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