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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换工(引子)

时间:2018/1/3 作者: 栖云柳 热度: 96424
  引 子

  车窗外,远处是黄土起伏的山峦,荒凉的山顶积着白皑皑的雪,在晴朗湛蓝的天空下透着一种令人畏缩的寒气。古老空旷的红古川冰封大地,萧条的田野,黑色的公路,一个个密集的村庄,孤瘦而挺拔的白杨榆柳沐浴着冬日的一轮朝阳,构成一副素描般的黄土高原风景画。

  在109国道海石湾通往兰州的路上,一辆印有“碳素厂通勤车”字样的驼铃大客车紧紧跟随在一辆解放卡车的后面,时而跃上山塬,时而奔驰在湟水河畔,把红古川的一片片在冰雪中萧条的阡陌地畦、一个个村庄集镇抛在车后,向兰州方向奔驰着。

  驼铃客车内,坐的来自榆中农村的二十个农民子弟。他们结束在碳素厂十年的工厂生活,也结束农民轮换工的身份,在国务院提出减员增效搞活国营企业的浪潮里又要回归到各自那古老黄土仡佬的村庄。又要面朝黄土,去耕耘贫瘠而广种薄收的黄土地,再次开始他们的农民生活。

  梳着风头脸色有点黑红,一身蓝西服,身体胖而矮的刘泉泉看着车窗外红古川冬天的山峦树木村庄,很感慨啊!他快言快语,声音洪亮地说:“哎!想当初我们来时,也坐这驼铃大轿子车,今天回去也是这车啊!十年啊,一晃就过去了!”

  “想当初我们来时,全是一帮二十一二岁的瓜娃,傻里傻气的。在碳素厂亏也没少吃过,气也没少受,甚至打也没少挨过。以前来时,啥事不管,不知道回家。现在个个都是娃的爸了,一听辞退,个个就一心想着回家!”新压型车间的球磨工吴建华听到刘泉泉的话,也有同样感受啊!他腆着肚子躺在靠背上,那很胖的身子把蓝西装撑得很紧,乌黑的头发梳的明就亮光,一脸满足得意状接着说。

  “记得我们来时,一个车上坐得满满的,要四十几个人。今天我们回时不足二十个。有点像从战场上回来的感觉!”这是张玉良的声音。他看到坐在身边的北山园子乡的大个子林勇没精打采,明白林勇一下子丢了工作,经济来源没有了保障,有点悲观消极就故意这样开心地说。

  张玉良是榆中链搭人,他的父母也很年轻,近两年他们庄子上大量种植蔬菜,他家种着三亩菜花收入很好,老婆又在公路边开着一个小卖铺生意也不错,一个男孩子也上三年级了,家里可谓是小康了!他早就不想在碳素厂当那炉工,在热烫烫的火炉旁受高温炙烤的罪了。

  “愁啥呢?回家帮婆娘多种上两亩菜花都比当轮换工好,早晚两口子也在一块儿。婆娘娃娃热炕头,一到晚上睡了怀里有个抱得也不寂寞了。”于是就笑呵呵地对林勇说。

  林勇瘦而吊的脸蛋上显着无奈,很不自然地笑道:“我不是舍不得碳素厂,各有各的情况啊!”

  刘泉泉理解张玉良急着回家的心。就在去年二月二十九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沉痛地播完无产阶级革命家,我国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逝世的讣告。当时刘泉泉坐在张玉良床边,两人不由自主谝起改革开放这十七年的翻天覆地变化,张玉良就流露出不想干的思想了,很消极地说:“这活没干头了,就这死工资,也不是多高的。再说给他们正式工扣缴养老保险,给我们啥也没有,就像跟张瘸子工地上干一样,将来没个保障,到头也是白干。我们庄子上年轻人这两年在兰州跑黄包车收入也比这高!我恨不得厂里早点把我辞退!”

  车颠簸了一下,刘泉泉就从那天的旧事里走出,对张玉良轻松地说:“今个的日子你回去好发展!你们乡镇离兰州近,种菜有人要,我们新营在榆中县的西南边边子上,二阴地区,又种不成菜。自家吃的都长不好,哪有卖的?我回去要干撒还说不上!”接着他又看着林勇轻松愉悦地说:“林勇也想天天晚上搂着婆娘睡时好,日子咋过呢!他们北山那些乡镇和你们接近省城地带不一样啊!不过话咋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你看我们一起来的韦煷前几年就回家了,戳驴倒马,组买卖,现在也混得肥头大耳,肚子挺挺着,腰里别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干的也不错。”

  林勇听到刘泉泉说得实在诚恳,苦闷的心就像干涸的田野洒落一丝丝雨露的潮湿般得到安慰,就露出一丝笑意。

  王成说:“我们贡井出产真的不大,山连着山,沟挨着沟。我回家到时也在县城租个铺面做生意。我嫂子在探矿机械厂上班,探矿厂倒闭下岗后在兴隆市场买衣服。我哥在劳动局当副局长,一年的收入比不过我嫂子了。我看这年头政府喊你下海你就下海。地没有种头,一年到头就连三提五统都种不出来。两口子到县上做个买卖好好挣些钱,把两个娃娃转到县上念书。我们乃达学校一个班级三五个学生,老师老是喊着忙的教不过来,我看光耽误娃娃啊!”

  “就连著名作家张贤亮也下海了,作家不搞写作,也开始挣钱了。王成的观点对着呢!特别是对娃娃的学习教育观念!”被老乡们戏称才子的吴承亮就说。

  “有的人刚来几天就走了,有的干了几年就走了。只有我们这十几人就干到底了。一直幻想在碳素厂混个眉脸,今个的日子被辞退不要了,还是早走的那些人明智,好啊。我进碳素厂也幻想着好好表现,要在碳素厂干一辈子,不再当农民了,结果农民就是农民,摆脱不了。”这是北山中连川的白咏春声音。

  他到碳素厂后就在焙烧厂当炉工。刚才的话代表了当时车里多数人的想法。不过后来大家的这种想法随着前年第一批轮换工的辞退就失望了。因为目前矿山煤矿一类的企业国家政策容许农民轮换工可以转为长期合同工,但碳素厂就没有转正的机会。他们的希望像一堆汹汹的烈火因为柴薪的枯竭而减弱、而彻底灰飞烟灭。也许坐在车上的人再也没有人愿意说出这点,就像脸上受伤的人不愿提伤疤一样了。

  “我刚到碳素厂,清理炉底爬不上来,连续几次浑身没力气,炉子里热,那些老工人没一个人管我,我就在炉子底下伤心的哭。老乡张成就喊天车把我钓上来了。刚到碳素厂人生地不熟,也够可怜!”白咏春回忆道。那时的他身体单薄,就像刚从医院出来的病人或像长期营养不良逛坏身子的人。如今他因为长年当炉工,拿六分钢管的杠子,在五米深的炉子里爬上爬下,锻炼的身体结实,手劲很大,动作敏捷。

  “当农民有啥不好的?以后的农民比工人好!你看现在碳素厂像啥?我们敬业的人被退回来,不敬业的胡混的他们没有办法、从上到下人浮于事,国营企业的弊端完全暴露,国营企业的优点发挥不出来了,前途不大了,辉煌到头了,碳素厂要好,就得改制了,就得学习西方企业管理的路子了。就像这现状也是全国大多数企业面临的!虽然把我们减员了,实际增不了效!换汤不换药,只能缓解一点,最终依旧!这就是朱镕基总理企业改革的不足处,因为他没有找出企业的真正结症所在。光喊减员增效!”有人就说。

  “我们只是牺牲品,我们是减员增效的替罪羊!”

  “企业发展到今天,用工就不该再有身份这种观念了!我们碳素厂依旧用六七十年代的思想观念对待职工。新的形势,旧的制度!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们村子上好多年轻小伙没有到碳素厂干,现在不也穿的斩烨烨,摩托骑上尕媳妇带上兜风呢!现在社会发展的快,你只要勤快有头脑哪门都好过了!我谋好了,回家后在榆中县城找一坨子地方就开饭馆子!”城关镇的吴建华说。

  “别吵了,一嘴吃不了个胖子!企业改革毕竟有个过程,国家很谨慎小心。最终会把一切不合理的制度就会改革了,只不过我们在碳素厂享受不到企业改革的成果!不要有过大的牢骚了!”鲁思飞从上车离开海石湾很长时间就一直沉默。他想着在鲁家庄那新修建的红砖红瓦玻璃门窗宽敞明亮的家里,老爸鲁宗信安闲无事正在烤箱前煤炭火上煮罐罐茶,妻子田雅丽昨晚已经接到电话了,也许正抱着可爱的姑娘在看电视,心里暖暖的,含情脉脉地等着他赶晚上回家。听到吴建华说开饭馆,就想起吴建华好酒也好吃。做的饭菜有滋有味,色香味俱佳。鲁思飞看不起他的谗酒,认为在酒面前就缺乏骨气。但很欣赏他做饭菜的厨艺。碳素厂的职工楼上不容许单身职工做饭,他偷偷使用电炉子做饭。去年有一次被后勤科查出来罚了好些款,还是鲁思飞给后勤科的刘科长说情减免。听他回家开饭馆创业,就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他觉得大家都从幼稚变得成熟,稳重,便露出会心的微笑。于是,针对大家被辞退的不满情绪发表自己的意见。

  “你们都好过了,我还正在困难出呢!去年两个老汉有病花了好多钱,都是借的,把债堆得就像马寒山一样了。我本来指望好好再干一两年还清账,再存一点钱。你看这个下岗就把人的计划打乱了!我回去还得跟上我们村上的工程队在建筑上干几年呢!”北山园子乡的李冰很遗憾地说。他今年三十二岁了,是家里的老六,年迈多病的父母在他身边,五个哥哥都在家务农,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只有他在碳素厂工作能挣上钱,还算最好的一个。一直在石墨化车间当清理工,去年他的父母都得了病,他请了好长时间的假,石墨化分厂动员职工捐款捐物帮助他,这件事在《碳素之声》报到过。他叹息一声,又道:“目前我们榆中农村,县川和县城附近的人挣钱门道就多些,经济发展就快!我们南北两山区就困难些!条件不容许,我还是想在碳素厂多干几年!”

  “这海石湾,咋说呢?那里毕竟我们生活了十年,我们最美好的时光就在那里度过。刚去有过担惊受怕,当时我们个个是青春小子,我们有的人甜蜜的初恋也在那里开始,我们思想意识,性格,为人处世的观点等等,从幼稚到成熟也是在碳素厂成型。在那里有了我们许多的爱和恨!哎,一言难尽啊!如果我是作家,我就会把在碳素厂的点点滴滴写出来。”诗人气质的吴承亮大发感慨。

  吴承亮是王小波的崇拜者,去年四月份作家王小波去世后,他每到各宿舍谝闲传,无不遗憾地说:“王小波死的太早了,英年早逝啊!”。现在,他梳着乌黑的一边倒分头,身体也显得很壮实。跟他刚去碳素厂时瘦得像麻杆子有了很大差别。吴承亮在新压型当混捏工的十年,他和鲁思飞都是《碳素之声》的通讯员。那时也想着发挥写作的特长得到厂里领导重视,有转正的机会得到转正。为此业余时间很是勤奋,写了好些新闻诗歌散文等稿件,好几次被评为优秀通讯员。鲁思飞自从当上八班班长因为工作忙也就有点疏于投稿,写的就比吴成亮要少。

  大家一听他要把碳素厂的一转子写成书,欢快的起哄:“你好好写,就像金崖的农民作家金吉泰一样,把我们在碳素厂的酸甜苦辣写出来,给我们大家一人卖一本,让我们拜读你的大作,也是个回忆和纪念!”

  吴承亮看到鲁思飞只说了一半句话就只听不言,笑:“我回家对写作不会放弃!鲁思飞,我写的话就把你也浓墨重彩一下。特别是把你背着谢秋萍去医院的勇敢写出来!你是我们农民轮换工里比较优秀的。你大概不知道,你们老压型两百号子人,夸你的人很多。就连我们新压型领导都说你好,能文能武!”

  鲁思飞幻化出谢秋萍的眼神,就想起在床子上吻她的那一瞬,以及谢秋萍充满哀怨的泪眼。也就想起混捏工马华说的那句玩话“男女之间啥叫性情?有情有性,有性有情,才能叫性情,才能是爱的最高境界!男人和女人一达睡着没有感情也就有感情了。一达不睡,再深的感情也就没有了!”他和谢秋萍今生今世只有情,却没有像马华戏谑的性。那时候他多幼稚啊,为啥没有搂着她睡一夜,就觉得谢秋萍读的书比他少却比他成熟,好像早理解马华的那句话,比他看得开。今后,他再能依旧如初地想起她吗?她又能刻骨铭心地想他吗?想至此,觉得自己有点荒唐,但想起今天她腆着大肚子来送行,就想起刘金山那时给他的承诺,他觉得那次让姬晓东受到教训也是值得他骄傲的事,也好像是一件很卑鄙的事,心里就莫名的有一种依恋的烟霭飘荡起来。他知道从此后再也无法看见她,照顾她了。不过也相信姬晓东再也不会变心了。这些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了,也许今后的日子他无瑕想这些事,也不会刻意去想这些,也许想起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吧!但内心深处一生也不会忘记!于是看着吴成亮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他觉得碳素厂生活锻炼了他,成就了他,丰盈了他的内心世界,增长了他的知识和阅历。他的内心对辞退没有丝毫的遗憾和怨言,相反他深深地怀念,深深的感激这段时光。他明白今后的时光里,他会无数次的回忆,无数次的梦见这段永逝不返的韶光。

  吴承亮提起谢秋萍,他就默默地想谁能理解那一段纯洁的恋情以及他的思想感情呢?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里能看出一个时代里人们的思想观念,城乡差别。以及给他这一代人造成的遗憾。

  感情又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理解了就会觉得它很伟大,圣洁的就像雪莲花;不理解了,它行为就很肮脏,卑劣的像个贼娃子被人人骂。你吴承亮如果从我内心走过一趟,体味了当时那种心碎的伤感,我也多么希望你写出我来。可是……

  他默默想吴成亮是王小波的崇拜者,一定写得很虚诞,很开放。同为文学爱好者,又是自学获取汉语言文学大专文凭的鲁思飞却深深的爱着路遥的文风,他希望自己就像路遥一样也写出自己的经历,他像《平凡世界》里孙少平一样!他也觉的路遥写的《平凡世界》有很多处就像在写他鲁思飞啊!

  “碳素厂的十年舒适安逸无忧无虑的生活把人养懒了,我现在拿上瓦刀抹子就不会干了!把工程队上粉刷,砌砖,贴地砖都忘了。特别是人也生疏了,今年过年就得好好把以前工程队上干过的那些人联系一下,明年田一种上,我就得出门!”李冰又说。

  “你说的是。就像我们一猛子出门到兰州找活干,三天找不上活就饿死了!我就看了我们庄子上的那些小伙要出门啥也不带就走了,我一问他们还说啥‘穷朋友多的是!找不上活就先在他们的铺上挤,叫他们先把尕面片先管几顿。’你看那些人关系却铁的很。在兰州找不上活,吃有地方吃,住有地方住。人活泛的很,哪像我们企业里面干的,死吧吧的!你看不起我,我瞧不起你!我挤你床子你嫌脏,你吃我的饭我嫌你混饭。”林勇也发言了。

  “李冰,林勇!我对你们有个建议,回家要吗就搞个体,要吗就包个小工程带上人干。不要给人家打工天天在工程队里干。你如果拿个瓦刀给人家干活,一辈子不容易改变啊!你们别看省长孙英今年在省政府会议上提出减轻农民负担,保护和调动广大农民群众的积极性。目前种地亏本的厉害。我们老爹子跟甘草水泥厂那些老总熟悉,我回去可能矿山上要承包些活干,你们两个要吗就拿辞退补助的的钱学个司机,以后借点钱买个二手车来拉矿石吧!我起码把你们得照顾!”

  留着寸分头,环子眼鹰钩鼻的赵军很同情他二人,说的是心里话,就在辞退前他听到消息也赶回家休息了,在家中就对当村支书,又在水泥厂矿山当包工头的老爹得知他要退回来,老爹就明确告诉他:“回来好,回来就到矿山上带上一帮人干,再买一辆装载机到矿山装矿石,比你在海石湾挣得多得多。”

  车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民工生活。

  鲁思飞只是沉默。提起民工生活,他的内心也是翻江倒海,波澜汹涌,他想起这十年的生涯,在碳素厂的点点滴滴。就是刚才李冰林勇的这句话,他好像又回到十年前,又看见在黄土无垠的土门墩坪上那桃花灼灼,杨柳初绽的那个季节。他瘦弱单薄的身子穿着满是砂浆的烂衣服,蓬头土脸地和沙浆抱砖头砌墙盖房子。也想起上大梁的日子,在院里和沙浆抱砖的小工,或是在架上砌墙的那些所谓的“匠人”,快到吃饭时无不偷偷注视东家主妇一样一样往院里饭桌上摆菜的那心情来。好像看见早已沉睡在黄土岭上关公脸黄胡茬的张子武、看见油头粉面的师兄萧炎、留着风头的傻里傻气的巧娃……。

  又好像回到当时那种困难家境,还有自己刚走出校门在社会上的迷茫困惑……

  车不时地颠簸一下。

  是的啊!仿佛时光轮回,他又行走在永逝的路上了。

  十年前,他就是这样的状况下来到碳素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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