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这些舞文弄墨写材料搞报道的秀才们每年总要开几次会。会议的召集单位或是宣传部或是县委县政府办公室。会议的名称有时是宣传报道会有时是文秘培训班。会期有次是一天有次是二天最多是五天。会议的议程大都是领导讲话老师授课表彰先进下达写作任务。年年如此次次如此。别看这些参加会议的人员大都是一些有职无权而又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秀才们，可他们之中也有领导的红人、有抱负远大踌躇满志之人。有的人今年参加会时还满腹牢骚满腹怨气高谈阔论抨击时弊，明年再开会时却不见了此人的踪迹身影，随后一打听便知此人提拔重用升官高就。从此再不参加这样的会议，从此再不与过去的文朋好友谈笑风生称兄道弟，从此再不与这些替人做嫁衣裳的小秀才们在中午的酒宴上划拳喝酒高声吆喝。兄弟们偶尔街上相遇，不是假装不认识就是哼哈一声过去，全没了往日的热情，全没了往日的情谊，全没了往日的谦虚，人阔脸变人情如纸当官自傲一点不假。

　　然而，大多数秀才们还是年年参加这样的会议，年年都是一副穷相一脸倦意。也许他们祖坟里压根儿就没有升官的风水，本人没有当官的命相。尽管你参加这样的会议十次、二十次、三十次，尽管你的年岁从二十虚度到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尽管你才高八斗撰写的文件材料堆积如山等腰齐身，尽管你头发花白腰弯背驼满身疾病，到头来依然是无官一身轻，只落得一个“笔杆子”、“酸秀才”等等不一而足的雅号。

　　老孔就是这样一个人。

　　老孔就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而又固执己见自命不凡清高的人。

　　老孔就是这样一个年年参加会议而又被尊称为“圣人蛋”“酸秀才”的人。

　　老孔大名叫孔圣达，是县直局机关一名写材料搞报道二十余年的笔杆子。他是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第三年考入省城一所大学的学生，四年毕业后分配到局机关当上了办公室专职文秘工作的办事员。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知识分子十分吃香，有的人今年还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普普通通的办事员技术员和人民教师，就是因为有一张大中专毕业文凭，忽然间组织部门找其谈话，忽然间命令一下就成了书记乡长和局长，干不上几年忽然间又成了县长和市长。这机遇对有着大学文凭的孔圣达是十分有利、也是十分及时的。可就是因为他没点那一下头，没从他那吃红薯喝糊糊的大嘴里吐出“同意”二字，便把大好的机遇丧失了。孔圣达刚分到机关时还是个二十四岁的未婚青年。小伙子有文凭有专业知识而又长相不错，固然成了众多姑娘们追求的重点目标。在众多追求的姑娘中有一位贵人的千金看上了他。贵人身居县委副书记的高位而又分管组织人事工作，只要成了县委副书记的乘龙快婿还怕不能提拔重用？还怕没有辉煌前景光明前途？然而，当副书记的爱人委托局机关那位妇女专干当红娘向他正式提出时，这孔老弟实话实说一点弯不拐直言不讳地说不同意，原因是县委副书记的女儿个矮身胖长得像猪不啃南瓜，而且还脾气古怪叫人难以伺候。这话不知咋传到了县委副书记爱人的耳朵里，那位把女儿看得如心肝宝贝的贵妇人当时就气得血压增高心跳加速怒火攻心昏迷休克达三分钟。贵妇人醒后顿时拍着桌子喷着唾末星子破口大骂孔圣达狗屁不通，末了还气哼哼地骂了一句话：“狗东西，我要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永无出头之日。”

　　孔圣达没有成为县委副书记的乘龙快婿却成了书记爱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副书记大权在握，副书记正走红得志，副书记提拔的干部遍布全县各部门各系统和各乡镇，人们巴结谄媚还有所而过不及，谁还敢再提拔孔圣达往副书记爱人眼中添刺呢？

　　这次仕途机遇的丧失孔圣达不后悔也不惋惜。因为一位年轻貌美如花似玉的姑娘投进了他的怀抱并作了妻子，婚后两人感情笃深恩爱有加相敬如宾这也就弥补了仕途上的损失。自此孔圣达两耳不闻官场事，一心钻研业务搞文字。古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辞职挂印逃到了桃花源，今有孔圣达不为升官高就委曲求全娶副书记的女儿。他心里也数着“小小九”，牢记大诗人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千古名句，只要业务能力强，只要材料写得好笔头过硬，不愁领导看着是人才不用？不愁没有出头扬眉吐气之日？自此几年间他练得妙笔生花下笔如有神，几千字的文章挥笔而就，成了局机关独一无二的“一支笔”。此时又一次提拔升迁的机遇降临到了他头上。此时那位县委副书记早已退休闲置在家不理政事，副书记的爱人也早没了往日的骄气傲气和对人横加指责的霸气。她的那位长得如南瓜一样的娇女儿也早已结婚生子。更主要的是新局长是从外县刚调来的，对孔圣达的过去不甚了解也不想了解。新局长年轻气盛好学上进想尽快适应工作由外行变为内行。新局长急需想在报刊上发表几篇有关农业政策的文章，让县委县政府领导和上边主管农业的部门看看。这时孔圣达刚好写了一篇农业科技推广方面的调查报告。这篇调查报告经有关专家评定认为写得不错，有可能被中央一级的报刊选用。新局长闻此便把孔圣达叫到了办公室。新局长的脸笑得像九月的菊花一样灿烂，态度和蔼而又亲切，新局长又是拿烟又是泡龙井茶叶还把孔圣达让到沙发上坐下。新局长十分诚恳十分认真十分客气地说：“圣达呀，你有大学文凭又有写作才能工作干得也不错，人才呀人才！真是难得的人才。再说你在局机关工作也这么长时间了，写了那么多材料，还在报刊上发表了那么多的文章，也该提提了。”新局长边说边端起新泡好的龙井茶说喝水喝水。“呃，听说你写了一篇有关农业方面的调查报告，中央一级报刊还准备采用。如果你同意的话，这篇文章就算咱们俩的合作，至于署名谁先谁后我尊重你的意见。”新局长说着一往深情地注视着孔圣达饱经写作风霜满是皱纹、满是括号问号感叹号的脸，新局长说着圆圆的大脸像明媚的春光一样温暖地笑着，送孔圣达离开办公室时新局长还轻轻地拍拍他的肩，暗示着要把一副革命的重担交给这位人们尊称为“笔杆子”的年轻人身上。

　　对于自己写的文章领导要求署名，这是别人求之不得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可是孔圣达迂腐得可笑迂腐得不懂人情世故。有人说他几年的机关算是白混了一点不假。他心说，材料是我深入农村千辛万苦调查收集来的，文章是我冥思苦想熬夜绞尽脑汁写成的，你新来乍到不费一点气力就想在文章上署名，这难道就不是剽窃吗？领导怎么着？领导也不能剽窃侵占别人的劳动成果。结果那篇文章在一家中央级的农业杂志上登出来了，文章题目的下边只有“孔圣达”三个字。新局长由此怒发冲冠，不，新局长当时没戴帽子，只能用怒火中烧四个字。新局长的脸阴得像马上要下雨的天一样黑沉沉的，新局长的话像三伏天砸下的冰雹一样又冷又坚硬，新局长的手像无情的天雷一样把桌子拍得嗵嗵直响，边拍边大声说：“局机关风气不正邪气上升，有人拿着国家的工资不干工作整天思谋着写文章出名捞稿费。哎，不行，办公室那个孔圣达明天就到农村扶贫点驻村去！”

　　就这样孔圣达的仕途又因为一篇文章的署名问题泡了黄汤。由此又一位局长对他是又反感又厌恶，说严重点还有点仇恨。仇恨他怎么这样不知道天高地厚上尊下卑好坏不分。

　　命相书上说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决定着人一生的命运。这虽然说不上科学但也有一定的道理。孔圣达这位小秀才的前途命运就是被他固执认真的性格断送的。二十年来局长换过十多个，慕他的名慕他的才也想提拔重用他一下，可不久都放弃了这种打算。有一次局里让他写一份有关农民经济收入的上报材料。他通过深入农村调查，觉得农民的实际收入和乡镇报上来的数字差距很大。乡镇报上来的数字是农民人均收入二千五百元，而实际调查得来的数字农民收入不足一千元。于是他就以自己亲自调查的数字写成了上报材料交领导审阅。局长看后很不满意地找到他说：“你这样写不是往县委脸上抹黑和县政府唱对台戏吗？按乡镇统计的数字写上报材料！”可孔圣达却固执认真地说：“实事求是是共产党的优良作风和传统。如果农民群众经济收入没有那么多，而偏要上报那么多，这不是欺骗国家害了农民群众吗？”局长一听就火了，把他写的材料向桌子上一扔气愤地说：“就你革命，就你实事求是，就你关心农民群众？我是局长还是你是局长？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材料咋报你看着办吧！”局长说完就气呼呼地扭头走了。

　　此事一传出有人对着他的面就说，孔圣达是“圣人蛋”，真是“圣人蛋”！他这一辈子是响器掉到河里完蛋了。由此以来孔圣达便成了局机关干部职工共认的“圣人蛋”；由此以来他的“圣人蛋”外号不胫而走，在全县写文章的秀才们中间传开了；由此以来孔圣达只得无官一身轻年年参加专为秀才们举办的会议。

　　二

　　我和“圣人蛋”孔圣达的认识是在一次宣传部举办的通讯员会议上。我和他同时被评为优秀通讯员而荣获一等奖。在台上领奖时我俩站在了一起，并相视一笑。这一笑两颗心像感应电流一样很快融合在了一起，这一笑使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姓名和单位。以后我俩又多次在专为秀才们召开的会议上不期而遇。由于我俩常常在一起谈论作文和做人，慢慢地从认识到熟悉再到相互了解，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成为挚友后我俩经常电话联系，经常交流写作经验。我们被别人尊称为“秀才”和“文人”，文人都有点自视清高、自视高人一等、自视了不起。虽然他走在机关家属院故意把头抬得高高，目不斜视不爱与人讲话；虽然他走路把手背在后边爱冥思苦想思考问题、闯了别人不道歉还说别人走路不看；虽然他被别人说成是神经病和“圣人蛋”，建议领导赶快让他住医院治疗，但我认为他这个人心眼实诚说话不搞阴谋诡计，结识这样的朋友叫我一百个放心而不用提防。为此我俩越谈越投机越谈感情越深，这就叫臭味相投啥人找啥人吧！

　　然而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写年终总结和下一年的工作安排意见，孔圣达的妻子打电话哭着告诉我他喝农药自杀，正在县中心医院抢救。闻此不幸消息我赶紧搁笔来到县中心医院。别人说孔圣达是“神经病”也好，是“圣人蛋”也好，我却视其为良师和益友。他的渊博知识、丰富的词汇和一丝不苟的写作精神使我敬佩和望尘莫及，使我在与他交往中收益匪浅。我的写作水平提高得这么快不能不说与这位笔耕挚友没有关系？

　　县中心医院的抢救室里挤满了人，有他的家人还有单位的人。实施救死扶伤和革命人道主义的医生正在全力抢救着。孔圣达躺在一张铺着洁白褥单的单人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嘴里向外喷着一股难闻的农药气味。他的妻子和女儿满含泪水，眼睛哭得像艳桃一样守候着。经过洗胃经过打吊针，经过可亲可敬的医生护士紧张有序的工作和竭力抢救，把正在找阎王爷报到的孔圣达从死亡线上抢了回来。看到孔圣达脱离了危险期，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的妻子和女儿也停止了不住地流泪和哭泣。这时候我走到病床前拉起孔圣达有点冰凉的手说些宽慰的话。我问他的妻子和女儿，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寻短命服毒自杀呢？他的妻子没正面回答我的问话却双手蒙住脸痛哭起来。也许我此时不该问这话，也许我的问话勾起了她们母女俩人的痛心和伤心。我心情沉重地凝望着泪流满面、刚从阴间返回阳间的挚友孔圣达，断定他的人生之路必然遇到了难以启齿的话题和难以逾越的坎豁沟河。不然的话，怎么能下狠心离开爱妻和娇女自寻绝命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残若游丝的光亮也慢慢地被暗夜收进了看不见的皮囊里，街灯和室内的电灯宣告着又一个白昼的结束。抢救室的医生护士和所有关心这件事的人也好像完成了一件重大工作一样离去。这时候孔圣达睁开流着泪的眼睛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是活得太累了，太累了，我只想休息休息！”

　　“哪也不能自绝于妻女自杀呀！”我说。

　　“唉——”孔圣达长叹了一声。

　　“我真傻，我真傻！”孔圣达接着像鲁迅小说《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咋能服毒自杀呢？我咋能服毒自杀呢？”

　　我知道这位笔耕挚友雨过天晴此时有点后悔了。大凡人都是这样，他在哪一闪念一瞬间之时气壮山河忘掉一切可以投河、可以自残、可以上吊服毒，有时甚至还可以行凶杀人可以纵火滋事，可事已做出后悔晚矣。阳光明媚而又灿烂，百花鲜嫩而又艳丽，大地上有奇异峻秀的山川和奔腾咆哮而又像淑女一样文静美丽的江河，人的歌声、鸟的叫声、虎的吼声、马的嘶声等一切声音是多么动听，多么生气勃勃令人回味无穷，生命是多么美好，活着是多么有意义，而为什么要自杀坠落到一个不见光明的黑暗世界呢？我想劝几句离开让他好好休息一下，谁知此时孔圣达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眼里长出的泪珠滚到脸上像雨露、像珍珠，在电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我用手轻轻地擦掉他脸上的泪珠说：“想开一点，想开一点，天无绝人之路。地上原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我用鲁迅先生的话宽慰他。

　　我这一说，孔圣达不说话了，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之中。沉思是知识分子遇到困难和伤心之事的一种解脱。有的经过沉思心胸开朗天高地阔从此以后扬眉吐气，有的经过沉思愁闷难解甘愿沉落，从此以后一蹶而不振。我祝愿孔老弟在沉思默想中寻觅到新的途径得到新生，走出一条阳关大道。

　　三

　　孔圣达为什么要服毒自杀？这事像疑团一样缠绕在我的心头。为了这位孔老弟，也为了我们多日的友情我决定了解调查事情的真相。我暗暗地先去他的单位、又到他家中找他的妻子了解情况。经过我的不懈努力，经过我的详细座谈，终于搞清楚了孔圣达自杀的原因。

　　事情的起因是在那一天下午。

　　事情的起因是在那一天下午的办公室。

　　事情的起因是在那一天下午办公室的评选先进上。

　　孔圣达把刚写好的一份汇报材料交给办公室主任，想出外活动一下筋骨，主任喊住他。主任说：“老孔，你先不要出去，办公室要开一个会。年终快到了工会让咱办公室评出三个先进名额，以便表彰和奖励。”

　　档案员周风莹正在登记一份文件，就随口答言说：“还评什么呀？你主任算一个，另外两个名额你主任说谁就是谁？”

　　主任说：“办公室的人干得都不错，你让我说谁呢？还是发扬一下民主让大家投票选先进吧！”

　　主任说着，拿出几张已经裁好的白纸每个同志发了一张，让每个人都写出自己认为干得最好的三名同志。只用五分钟评先结果就出来了，办公室十一位同志有得十票的，有得九票的，也有得八票六票的，可惟独就孔圣达没得一票。这就是说办公室其他十位同志没一个人投他的票。确切地说，当不当先进他丝毫也没在意，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争那个干啥？可一票不得他咋也想不通。我这一年写了多少材料，写了多少通迅报道稿件机关谁不知道？谁看不到我因为写材料头发掉了一撮又一撮，刚过四十就成了“歇顶头”？谁看不到我因为写材料久坐不起得了腰骨神经中枢疼痛病？你们只知道别人提个茶、倒个水、安个水管电灯泡扫扫地工作辛苦？全然不知道坐办公室写文章绞尽脑汁的辛苦？想到此孔圣达满腹虚火像岩浆一样烧得满脸通红。他想把岩浆喷发出来又不知道怎样喷发。主任又说了什么话他一句也不想听，就晕晕乎乎不声不响地离开办公室、离开机关院向家走去。妻子还没下班，女儿也没放学，他往床上一躺就蒙着被子睡了起来。

　　孔圣达其实没有一点睡意。孔圣达想起自己刚分来机关时是那么年轻，那么踌躇满志，对前途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当时局机关还在城市中心一座老宅院里，办公室房子破旧不堪。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因为电力紧张，机关经常停电，办公室有电扇也用不上。夏天闷热，写材料汗珠把稿纸都滴湿了，无奈他写材料时手拿一把小合扇，一边写一边扇；下边怕蚊虫叮咬，就放一个盛满水的塑料桶把脚伸进去，又降温又防蚊虫叮咬。直到一九九五年新办公楼盖好后，才改变了工作环境。二十多年的时间是多么漫长啊，他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来了。他写了多少材料和稿件，连他自己也算计不清。因为写材料整整用坏了十支钢笔……。孔圣达想着想着真的来了困意，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妻子下班回来了，妻子掀开被子说：“起来起来，大白天睡什么觉！”

　　妻子在市化肥厂工作。前些年化肥厂效益不错时每月发六七百元工资，近年来因为化肥市场竞争激烈经济效益每况愈下，已有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厂长今天开了全厂的职工大会，要求每个职工集资两万元，如果十天内谁缴不齐两万元集资款，谁就被宣布下岗。妻子今天提前下班回来就是要和丈夫商量一下，看这事怎么办？

　　孔圣达看到自己心爱的妻子眼睛顿时就红了，他真想马上扑到妻子的怀里痛哭一场。他虽然大学毕业满腹才华，可他活得太窝囊太没意思了。他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没有哭出声来。他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特别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孔圣达问妻子：“美菊，你今天下班咋这样早？”

　　妻子美菊说：“化肥厂今天开了全厂的职工大会，厂长在会上宣布要每个职工十天之内缴集资两万元，谁缴不上谁就下岗！”

　　孔圣达听说化肥厂十天之内要妻子缴集资款两万元，马上就坐了起来，评先进造成的内心不快一扫而光。两万元对一部分家庭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对他这个家庭却是个极大的经济负担。他们靠工资吃饭，又没其它的经济收入。他们夫妻俩的工资合起来每月还不足一千五百元。双方的父母又都在农村需要接济，女儿上学也得花钱，平时日子过得还紧紧巴巴的不十分宽裕，十天之内凑齐两万元集资款谈何容易？孔圣达紧皱着眉头焦心地思考着。

　　正在这时，女儿晓静也气呼呼地推门进到了家。女儿进门一屁骨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阴云密布的脸上嘴噘得能拴住一头叫驴。

　　妻子问：“晓静，还不到放学时间，你咋也回来了？”

　　妻子这一问，晓静的双眼像水库开闸放水一样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汹涌澎湃的泪涛盈满了双眼流到了脸上。女儿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夫妻俩年过四十只有一个女儿，平时娇惯得怕有一点闪失。看到亲爱的女儿哭得如此伤心，如此泪流满面，孔圣达就问：“晓静，你今天是怎么了？”

　　晓静边哭边气呼呼地说：“咋了？都怨你没本事，班主任老师让找辆小车都找不来，这不，今天把我的座位从前三排调到了最后一排。”

　　晓静这一说孔圣达就想起来了。上周的星期四他正在办公室写一份材料，晓静的班主任老师让晓静打了一个电话，说是班主任的一位朋友结婚，让父亲找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到时候开过去。局里是有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可那是一位副局长的专用车，他能调得动？他整天不是看书学习就是写材料，认识的朋友又不多，有几个高中时要好的同学知道他“圣人蛋”办不了什么事，也都对他敬而远之。他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就回电话说：“晓静，对你班主任老师情讲了，现在县里正在开展反腐败教育，公车一律不准私用，特别是结婚用车。纪检委的同志查到后不但要罚单位的款，而且还要在全县通报批评。”就没给晓静的班主任老师找车。现在老师的觉悟水平都咋这样低？因为一辆车的事就把人家孩子的座位从前排调到后排，还讲不讲师德师风？孔圣达越想越气越上火，他好像要把下午生的闷气和一股无名火都发泄到这位班主任老师的身上。

　　“走，晓静，咱俩找你班主任老师去。不行的话我写文章在报纸电台曝他的光！”

　　“算了吧，我的老爹。你当你是谁呀？你是市长呀还是局长？你除了会写一些一文不值的材料你还会干什么？看看别的同学家住的是什么楼房？摆的是啥家俱？再看看咱家，我都觉得丢人！真不知道妈当初是怎样找了你这个窝囊废……”

　　“晓静，你再说妈可打你啦！”妻子说。

　　“打吧，打吧，打死也比跟着这样没本事的爸遭受别人冷眼强！”晓静倔犟地说。

　　女儿的话像钢针、像利刃、像肉钩，把他受伤的心扎得割得钩得鲜血四溅，溅了一脸溅了一身溅了一地一屋子，妻子女儿的脸上身上都是他心上喷出的鲜血。孔圣达是个把脸面看得价值千金、而又心性傲强的男子汉。在学校念书的时候他是遨游知识海洋的强者，曾在众多的莘莘学子中挤过独木桥考入大学。可为什么步入社会、走入机关以后却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呢？他扪心自问着。追求美好、追求幸福是每一个青年人的正常选择，难道没娶县委副书记的女儿为妻是自己错了？捍卫用汗水换来的劳动成果和遏止不劳而获的剽窃行为，是每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也是应当维护的正当权益，难道自己写的文章没让局长署名也错了？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是共产党一贯倡导的优良作风和传统，也是父母老师经常教育自己做人的准则，难道如实写上报材料、如实向上级机关反映情况和问题也错了？这一连串的问题像一团乱麻一样缠绕在他的脑海里，而越理越乱。从办公室的评先进、到妻子两万元的集资款，再到女儿的话语，他觉得人是越活越累越没意思。知识分子从外表上看都有点清高、有点自傲、有点目空一切，其实内心是最脆弱的。于是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闪念。这一闪念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一闪念使他全身轻得像一根鸡毛一样随风飘舞，这一闪念使他急需想到一个没有人声、没有鸟语、无忧无虑偏僻的地方去休息。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传来了“外边的世界真精彩，外边的世界真无奈？”的歌声，于是孔圣达拿起毒蚊蝇的农药两眼一闭喝了下去……

　　四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笔耕挚友孔圣达了。

　　此后我知道他的妻子下了岗，此后我知道他的妻子下岗后开了一家鸡丝馄饨店。妻子开了鸡丝馄饨店以后孔圣达经常帮助妻子做馄饨卖馄饨，报纸上杂志上再也看不到孔圣达写的文章，电台电视台再也听不到孔圣达写的广播稿，每年县里专为秀才们召开的会议他也很少参加了，还说开始参加有点新鲜感参加多了也就没啥意思了。

　　我在一家国有商业银行的办公室耍笔杆子挣饭吃，去年孔圣达曾找过我两次，一次是换零钱，一次是给他乡下的一个亲戚养猪贷款。我给他办了。他很高兴，还说改日请我去品尝他妻子的鸡丝馄饨。我问他最近都写了什么文章，又发了什么文章，谁知道孔圣达早没了过去对写作的一往情深和痴迷，毫无兴趣轻描淡写地说：“没意思，写作特没意思，你写的文章就是进了北京上了中央级的报刊，而且又评上了奖谁尿你？市场经济是重财不重才，谁挣的钱多谁就是爷，谁的钱多谁的腰杆子就硬，就吃得开。我现在想的是怎样做生意多赚钱！”

　　孔圣达说这话时表情严肃而又认真，孔圣达说这话时好像刚从往日的梦魇中惊醒，孔圣达说这话时好像今日才看透了人生的真谛。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被人称为“圣人蛋”的秀才嘴里说出来的。可见社会在变，人的思想也在变，都在与时俱进，都在随着时代的列车飞速发展着前进着。

　　最近我又一次见到孔圣达是在我们这座小城的一条大街上。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星期五的下午我没有骑自行车。没有骑自行车我只能步行回家。下班后我走在绿树成荫的街道上，忽然间一辆桑塔纳轿车猛然刹车停在了我的身边，荡起的尘灰像无数个狂舞乱飞的小虫子落到我的脸上和衣服上。我正要发火问问司机会不会开车或是怎么开的车，哪么宽的路不走怎么开到我的身边。如果司机是位冒失鬼而还强词夺理，我就叫警察扣他的车罚他的款办他的培训学习班。我心里熊熊大火还没有烧出来，一个人便笑着从车里走了出来。啊，这不是孔圣达孔老弟吗？多日不见，他胖了，也发福了，虽然脸上还带着“圣人蛋”的斯文味，但与过去大不相同。脸上的皱纹明显减少了，眼睛里含着温暖的春光，头发也梳理得油光，露出了宽阔的前额。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今天这样子，孔大圣人是发迹了。他下车后紧紧拉着我的手说：“打电话你们单位人说你不在，还以为老兄高升到省城工作了呢？”

　　我说：“别恶心老哥了，咱家坟里没长出哪棵蒿子。听说你和弟妹开店赚了不少钱，发财了吧？”

　　孔圣达说：“钱是挣了一些，但没有发财。不过你弟妹的馄饨店早就转让了，现在去我的单位上班了。”

　　孔圣达这一说，我又惊奇又纳闷，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过去是有钱能买鬼推磨，现在是有钱能办各种事，就问：“给弟妹跑工作花了多少钱？”

　　孔圣达说：“走走，街上说话不方便，咱俩找个地方说去。”于是我俩就来到了一家酒店。我们开了一个房间，孔圣达大大方方地说：“今天喝什么酒吃什么菜，你老兄任意点。”

　　看起来这小子四年来是赚了不少钱，不然不会这样摆阔气。正在这时候，服务员小姐拿着菜单走进来说：“孔主任，你们喝什么酒，点什么菜？”

　　我问：“你提升主任了？”

　　孔圣达点了点头。

　　我知道现在办什么事情都得花钱走路，心里就设想了他的三步曲：第一步经商赚钱，第二步买官，第三步有权以后再活动给妻子调动工作。我想到这里就说：“你小子也学会花钱买官了，中呀你！”

　　孔圣达说：“信不信由你，当主任没花一分钱，真的。”

　　我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说：“以你在历任局长心目中的位置，以你评先不得一票的群众威信，不花这么多钱主任的美差轮不上你干！”我说着伸出了三个指头。

　　孔圣达说：“你说三万？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你读过《狐假虎威》那一篇寓言故事吧，我就是借助老虎威风的那只狐狸。”

　　孔圣达说：“那次我服毒自杀被抢救过来以后，我这一生就不抱任何提拔当官的希望了。可有一天局长让我写了一份汇报材料，给局长交稿时局长不在，手机也没开。我找办公室主任，主任说这份汇报材料很重要，明天一早局长就要去市里开会要用，让我直接给局长送家去。当时机关已经下班了。天气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的样子。冬日天短五点半就黑了。我打的来到城郊局长的独家小院。院里灯火通明。我正要进去，可发现局长家今晚要招待什么贵重客人。透过院门望见小客厅里酒菜已经摆好，局长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正在忙碌着。我站在外边的黑影里踌躇不前。想进去，又怕去的不是时候遭局长夫人的白眼，局长本人也不悦；想回去，又怕汇报材料送不到影响局长的工作受主任的批评。天又飘起了雪花，路灯下雪花像翩翩起舞的白蝴蝶来回乱飞，又像无数个白飞蛾在灯光下横冲直撞。正在这时一辆红旗小轿车开过来，强烈的车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也看不清车上都下来了什么人。我正要离开时手被一个人握住了。那个人的手又大又软又温暖，接着耳边就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张书记，看于局长想得多周到，还派个人在外边候着。’我的娘呀！当时我真吓了一跳。原来握我手的人就是新调来的县委书记张东海。局长今晚就是专门为他接风的。张书记说，天这么冷还下着雪让你在门外冻着真有点过意不去，走走进屋喝两杯酒暖暖身子。就这样，我被县委书记一伙人拥着走进了局长家的小楼；就这样，我这个办公室的小秘书坐上局长家丰盛的宴席；就这样，我面对局长和局长夫人惊愕不解、而又疑惑的目光端起了酒杯。当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晕晕呼呼的。只记得张书记微笑着倒了三杯酒，非常热情地端起来让我喝了。我真是受宠若惊，眼里泪花闪闪，看不清每个人的脸。酒席宴到九点才结束，张书记又用车把我送到了家门口。这也许是上天给我的又一次机遇。第二天上班局长便把我喊到了他的办公室，态度和蔼又热情。局长让我在县委张书记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因为每个新书记调来后都要对全县的干部调整一次，这也就形成了一个惯例。局长怕新书记调整干部时把他调到一个不怎么样的单位。这就说明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怕丧失既得利益和权利。看到局长认真求我，我说我压根儿就不认识县委张书记。局长一听就说，你不要说了孔秘书，我都了解清楚了，你俩是同一个大学的同学，又是同一年毕业的，看昨天晚上张书记对你那样热情，就知道你俩的关系非同一般。我说一个学校好几千人，就是同一年毕业的也有好几百人，我那能都认识呢？并一再解释说昨晚的事完全都是巧遇。我越这样说局长越不相信。局长说，孔秘书过去对你没能任用其实是一种误解，现在我就向你透露一个消息，办公室主任老杨准备让他去局工会当主席，你是办公室主任的最佳人选。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意见，还得经过局党委会研究决定。就这样一周后我就被局党委任命为办公室主任。”

　　我恍然大悟地说：“啊，原来是这样！”

　　孔圣达说到这里喝了一杯酒，红着脸说：“社会上的事就是这样叫人不可思议。你吃菜，你吃菜！”

　　我没有吃菜而是接着问：“哪以后的事你该怎么办呢？”

　　孔圣达说：“既然局长说新调来的县委书记是我的校友，又托我在县委书记面前说几句好话，我总得把这位校友了解清楚吧！于是，我通过大学一个同学把县委这位张书记的情况了解清楚了。我们都是一九七九届的学生，他在政教系我在汉语语言文学系。他毕业后就分到了省委的政研室。因为不是一个系，在学校时也不是很熟悉。我调查清楚这位校友的情况后，有一天就大胆冒昧地去县委找他。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接见我，也不管见面后的态度如何我都得去见他。不为别的，就为那天晚上他给我倒了三杯酒，驱走了我满身的寒气，还因为我借助他的虎威被局长破格提拔当了办公室的主任。我来县委办公室找到一个秘书说明来意，秘书马上就联系张书记。张书记一听是老同学求见，全没有了县委书记的官架子，还亲自出门把我迎进办公室。虽然相隔多年彼此之间也不十分熟悉，但说起当年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生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从谈话中我才知道这位县委张书记也是笔杆子出身，当年在省委政研室就写过不少的文章，还在省委政研室办的《政研通讯》上编发过我写的减轻农民负担的调查报告。尽管县委书记工作很忙，时间也很宝贵，可我们还是谈了一个多小时。我这次与县委张书记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局，使我身价突然倍增，局领导对我更是刮目相看，没过多久就把你弟妹也安排到了局机关，并很快就上班了。既然我抓住了县委张书记这根红线，我就得充分利用这根红线，我不能再丧失人生的机遇了。实话说吧，今天是我那位老同学父亲的七十大寿，我开着车带了三万元就是给老爷子祝寿去了。听说明年各局委要调整班子，我想再跃上一个层次。来，喝酒，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说不清，道不明，糊里糊涂……”

　　孔圣达下边都说了什么话，我没听清也不想听了。人们都说官场像魔场只要陷进去就不能自拔，这话一点不假。“圣人蛋”孔圣达的思想变化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想不到这个自视清高的书呆子也学会送礼买官了。我心里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但总感觉不舒服。这时候酒店老板来结账了，孔圣达说再给我这位老兄拿一条帝豪烟，我说不中这就叫你破费了。谁知他一听就笑着说：“破费什么呀，不用掏钱，这是局里定点招待酒店，我签个字就中。”

　　离开酒店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我谢绝了孔圣达开车送我回家的好意，一个人在街上走着。月辉辉，星闪闪，灯亮亮，世间万物看起来都有点神秘感，都有点蒙蒙的雾气，都有点猜不透的感觉。人类社会的很多事情都是机缘和巧合促成的，有好事也有祸事。孔圣达遭了那么多的白眼和伤害，还自杀过一回，这机遇对他也算是公平的。孔圣达终于觉醒了，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社会？什么是人际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人从社会实践中学到的知识远比书本上学到的重要得多，也丰富得多。

　　虽然我和孔圣达因官位的不同将会变得越来越疏远，也许再见面时他也是视而不见，或是哼哈一声过去，但我还是祝愿这位笔耕挚友仕途顺利，官运亨通。

　　初稿于2000年9月5日 改于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