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说话。
空气里迷漫着一股难闻的草药味,努力睁开眼,一张清秀的脸蛋几乎贴着我的面孔,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我,口里在不停说道:“终于醒了!终于醒了!你这个伢子呀,昏迷一天一夜了,终于醒了,你真的是命大啊!”随着她的话语,她口中清新的气息直扑我脸。
听说自己在此已经昏迷了一整天,慢慢想起在回家奔丧的路上拖拉机坠崖的事情来,怎么在这里躺了一天一夜?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个陌生的姑娘是谁?她的面孔怎么那么熟悉?一连串的疑问归结到一点:一定是这个姑娘救了我,想挣扎起来表示谢意,那姑娘按住我:“你不能动,你摔伤了肋骨呢,你看,头上的伤口又渗血了。”
房子里进来了一位老汉,矮小的个子,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漆黑的瞳孔深邃犀利,他放下手中的一把灌木状植物,走到床边,用手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那手又硬又糙,姑娘在一旁高兴地说:“舅舅,他还活着呢。”
老汉瓮声瓮气地说:“知道,这个伢子身体底子好,一时半刻死不了,给他喂点汤吧。”说完,拿起灌木状植物走了出去。
是呀,庆幸大难不死的同时,想到父亲后事尚不知如何料理,自己却躺在这里动弹不得,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
“疼吧”,姑娘用手帕轻轻试去我脸颊的泪水,手帕带着一股皂味,闻着感到清香和舒坦。姑娘接着说:“摔得那么惨,肯定疼,不过,男人可不要轻易流泪!安安静静地躺着,舅舅给你疗伤,舅舅还说了,你千万不要动,动不得的苦。”
“你?……我……”感到姑娘的面孔似曾相识,我张了张口。
“听见没有?”
“嗯”。
姑娘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用调羹小心翼翼地喂了我一口,早已饥肠辘辘的我,迫不及待咽下,那汤不知道是什么兽骨熬的,有那么一点叟味,吃了半年毫无丁点油荤的饭菜,这汤对我而言,简直算得上美味佳肴了。
头疼得发涨,背骨仿佛错了位似的,全身上下左右均不得力,中年汉子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水,我想起身,中年汉子赶紧放下碗,按着我:“别动!别动!”刚才那姑娘一口一声“舅舅”,估摸,这个中年汉子就是舅舅,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是被一男一女搭救的。我躺着,有气无力地说:“舅舅,大恩不言谢,今后必当回报!”
舅舅不冷不热地说:“救人谁图回报呀,你是坐手扶拖拉机翻的车吧。”
我有点惊讶:“是的,舅舅怎么知道?”
舅舅仍旧是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你被树枝挂住了,你命大,摔到悬崖底的人都死了,有七、八个吧。”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自己被树枝挂住,真险!
“来,海妹子。”舅舅吩咐道:“搭个手,把他翻个身,把他的上衣脱了,轻点。”
我记住了,这个姑娘叫海妹子。
姑娘和舅舅把我的上衣全解下,轻手轻脚地把我翻个身,我全身无力地卧着,不知道舅舅要干什么。
舅舅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猛地喷在我赤裸的背上,冰冷的水让我全身一个激灵,接着,舅舅两手在我背腰部左右使劲一拍,我即刻感到从脚到头,血脉和气脉全部通畅起来,一股微弱的力量在体内渐渐地积蓄。
舅舅看了看我,说:“好了,调养三、五天就能起床。”
常说凡间有神人,此话不假。
清晨,眩目的白光从窗外直射进来,雪依然在默默无闻地飘扬,天地间被雪裹得银光闪闪。姑娘和老汉都出去了,我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试着动了动身子,没事,慢慢坐起来,细细观察室内:
四壁都是厚厚的松树板,关着的木门后壁上挂着一张好大的狼皮,可以猜想这只狼的雄壮和凶猛,更能揣测扑杀它的猎人英勇和机智。狼皮旁边挂着一支双管猎枪,在中学参加学军活动我玩过一次,这种猎枪射程远、威力大,发出的枪声震耳欲聋。室内的桌椅板凳擦拭得干干净净,什杂物品摆设得有条有理。
姑娘进来了,望着在床上已经坐起来的我,眼神没有丝毫惊讶,微笑着说:“我舅舅真是神仙,他说你今天能起床!”
这姑娘可是我救命恩人,我认真而专注地打量她:
椭圆型的脸盘白里透红,黑色的眼睛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清澈的瞳仁美丽而生动,眼睛一眨巴,仿佛能说话一般,柳眉如人工描绘,修长而清丽;脖子上的青筋条纹清晰可辩,她微笑时,迅即垂下眼帘,好像要把眼眶那清水般的眼波遮饰,薄薄的嘴唇;嘴唇的两角微微向上,就像一轮弯月,两条粗黑的发辫拖至腰间,介于城乡之间的穿着,干净质朴,让人一望而心清。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小红!不久以前爬车被甩在半路上遇见的那位漂亮的女知青。
我的目光也许太专注以至忘神,她的脸浮上一丝红晕,头一低,嘴里硬硬地蹦出一句话:“看什么看!”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不看不看,漂母一饭,再生之恩,终身难忘,”
“什么漂母?什么意思?”小红满脸狐疑。
“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前不久我还在你的宿舍里吃了一餐饭,这次又是你救了我的命!”
“哎呀,这么巧呀。”姑娘也很诧异。
“你怎么跑大山里来了?”
“投奔舅舅来了。”
“投奔?此话怎讲?”
“我——,唉,一下子讲不清楚。”
“海妹子。”舅舅在唤她。
短时期内,自己两次遇到困境的时候,都是这个姑娘及时地出现,我不禁感慨自己的命运竟如此神奇,我想:上帝已经把我的命运和这个姑娘紧紧地牵连在一起。
此后,每天都是小红姑娘给我喂药喂饭,小红喂药的时候,轻轻地吹口气,用舌尖稍稍舔舔冒着热气的药汤,展现出那种女性无微不至的体贴和格外细腻的温柔,我出身低微,从小失去母爱,但是我心灵纤细敏感,每天接受细致入微的异性关怀,对我的伤病治疗,在精神上有着很强的辅助功效。
舅舅每天很早就出去了,半天才回来,总是采一把灌木状植物的草药并稍带一些野兔之类的猎物,每餐都喝那发叟的骨汤。几天的静养,加之小红姑娘无微之至的细心照料,身体恢复的很快。
午后的天依然混混沌沌,隔着玻璃片看窗外:雪花仿佛已经变成纷纷扬扬的雪粉,房中一盆木炭火腾着绿色的烈焰,屋子里暖气洋洋。
我想下地走走,我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完全恢复,我更惦记父亲的丧事,掀开被子,刚好进屋的小红姑娘赶紧过来搀扶着我,霎时间,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幸福感在心中荡漾,我清楚,身体恢复的程度已经完全可以自己行走了,但作为一个刚成年的男子,从情理上来讲,肯定乐于接受一个年轻异性身体上的接触,我想,这应该不属于鄙俗的范畴。
推开门:外面却是寒风凛冽,空中一阵阵地啸鸣,雪花飞舞,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天地难分,一片茫茫,望着这般恶劣天气,何日才能归乡奔丧,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
一尺多厚的雪层踩在脚下“扑哧、扑哧”作响,裸露的脸面被寒风吹得生疼,走进树林里,风轻了,雪稀了,我已经呼吸喘喘,小红的额头也微微冒着热气,略带急促的娇喘不时在我耳边响着,少女恬淡的气息随风飘进我的鼻翼;我庆幸自己能遇见她,她救了我的命,她可是我生命的幸运女神,我在思索以后如何报答这救命之恩:我们今后一定会成为朋友,我们肯定能恋上,她如果成了我的妻子,我将会终生呵护她,让她,也让我们的生活充满幸福。
刚刚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我,就这样天花乱坠地编织着我和这位姑娘未来美好的生活,人总是追求比现状更高一级的目标,这大概是人为什么称之为“高级动物”的缘由吧。
在雪地里,我和她开始了一段与电影对白般的对话:
“舅舅是你亲舅舅?”
“是的。”
“救命之恩,将来我一定报答。”
“这有什么呀,舅舅不是说了的,谁会为报答来救人。”
“大恩不言谢,但不知报恩的人乃小人也。”
“哟,你还蛮咬文嚼字的。”
“你是我命中贵人。”
“别说得那么感人行不?哦,对了,漂母是什么意思?”
“韩信在走投无路,快要饿死的时候,一个女子煮了一餐饭给他吃,那女子名叫漂母。”
“呵呵,韩信呀,知道知道,这么说来,我不是贵人,你才是贵人呢?”
“我……”听出了小红的话意,让我无言以对,且有几分尴尬,便转移话题:
“你到舅舅这里来玩?”
“是呀,我到舅舅这里来——有点事,舅舅下山来接我,看见你挂在树上,否则的话,你不摔死也得冻死”
“是的是的,遇见你,我命好!”
“你孤身一人跑到大山来干什么。”
“我下放在雪陵凼公社,抽调在雪陵采石场,父亲不幸去世,准备回雪陵市,不料途中翻了车。”
“怪可怜的,这么大的雪,父亲死了,路上又翻了车,还真背时的,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屋漏——”
“屋漏偏遇连夜雨。”
她点点头,接着说:“我是前年下乡的,你呢?”
“我去年下放的。”
“那你肯定比我低一届,看你年纪比我小,却格外老成。”
“也小不到哪里去。”我回了一句。不知道什么缘故,特忌讳和姑娘比年龄,瞬间产生的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我们在雪地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姑娘叫朱海红,今年18岁,比我大1岁。我也讲了我的一些情况,讲到父亲的事情,对她说,我想尽早回去。
她摇摇头:“走不了,你父亲单位应该会处理后事的,现在大雪封山,班车都停了,要走,要放晴才行,雪下得越大,放晴也越早,雪这样子下的话,二、三天的时间,估计会晴的,你看——”朱海红指着往山下:
近处茂密的森林树梢、远处逶迤的山岳峰峦都笼罩在雪花飘扬的素色世界里,天地浑然一体;我们对话的声音都被这冰天雪地冻成了一副副虚幻的图画。刚刚舒缓的心情不免又沮丧起来。
寒风从树林的间隙挤进来已成强弩之末,雪花从树枝树叶的空隙飘下来已经变得零零散散,两人边走边聊,突然,不远处的悬崖上隐现点点红色梅花,在这银色的世界里是那么显眼和鲜艳,我想起了那天自己挂在树杈上听到的歌。
“海红姐。”
“什么?你喊我姐,你捡了条命,又得了个姐,面子里子都有了呀,哈哈。”
我喉咙咽了咽,诚挚地说:“你比我大,当然是姐姐呀,海红姐,能把那天的歌再唱一次吗?”
“梅花咏吗?好!”海红头一摆,两条粗长的发辫被甩至胸前,双手捏揉着辫梢,张口就唱:
梅花呀,梅花
铺垫在冰原上的片片锦缎
点缀在寒冬里的朵朵云霞
你在冰雪里绽放,你在寂寞中发芽
梅花呀,梅花
狂风吹不落,暴雪压不垮
傲然怒放在田野山涯
美丽的姑娘呀
梅花寄托着我对你的牵挂
你是我心中最美的鲜花
她的音域宽广清越,歌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她的音质无与伦比,歌声如一股清泉涤荡心灵。
她的歌唱饱含深情,让人沉浸在对爱人无比思念和牵挂的境地之中,歌声深深融入了我年轻的生命中。
风止了,雪停了,天地万物都在聆听。
时光仿佛在停滞,空气仿佛在凝固,许久,我才回过神来。
“姐唱得真好!”我由衷赞美。
“我喜欢唱歌。”
我稍懂一点音乐,可是从来没听到过这首歌,问:“这不像是外国歌呀,我从未听过。”
海红一脸的骄傲和自豪:“我自己编的。”
“歌词也是自己填写的?”
海红抿着嘴,然后装着调皮的样子,嘴一撇,点点头:“是呀,怎么样,还可以不?”
我很惊讶,能编词作曲,简直是现代李清照,不,李清照还不会作曲!
“编得好不?”她反问我。
“歌好,歌词也好,姐会成为一个音乐家、一个歌唱家、一个词作家。”一口气连说三个“家”,我说得非常诚恳。
海红仰头望着天空,黑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在那瞳孔里面,我看到了海红对未来无限的向往和憧憬。是啊,“四人帮”已经垮台,国家恢复了高考,任何有才华、有志向的青年,都有似锦前程,对此,我很坚信。
“姐,我们明年一起参加高考吧。”我对海红提议。
“嗯。”
“考文科还是理科呢?姐能作曲编词,应该考文科吧。”
“文科理科都不行,基础太差,我们读了什么书呀。”
我沉默了,是啊,我们这代人,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用“知识”的标准来衡量,我们都应该被列为文盲之类,文化被革了命,文化自然贬了值,偏偏我们被冠以“知识青年”这一令人肃然起敬的名称,下放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挤时间复习复习吧,别灰心!”
“嗯,你也要复习,我看你出口成章的,一定考得上。”
“好,我们一起努力。姐,再唱一首歌听听。”
海红像小孩子一样跳跃着,张口就唱:“幸福的花儿竞相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捏成小雪球向我砸来,随雪球飞来的还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好呀,想打雪战呀。”我活动活动手脚,感觉自己已经痊愈,随即,从地上抓一把雪,捏成雪球,咦?人不见了,又一个雪球砸在身上,哦,海红躲在一棵树的后面。我也赶紧躲在一棵树后面,海红每次探出身子的同时,飞来一个雪球,我仔细观察,默默计算海红探出身子的频率,冷不丁一个雪球砸过去,非常准确的时间差,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雪红的头上,雪红“哎哟”一声,捂着头,坐在雪地上,我心一沉,赶紧走过去:海红“唔唔”地哼着,嘴唇嘟起老高,见我来了,小孩撒娇一样地说:“你犯规,你犯规!”
见海红没什么大碍,我放下心来,笑着说:“好,好,我要怎么样才能不犯规呢?”
“你是男的,不准躲在树后面。”
“好,好。”我笑着应允,同意这个名副其实的霸王规则。心里却十分高兴,心想,海红虽然是姐姐,实际上,完全是一个纯洁美丽的小姑娘。
于是雪战重新开始,我不断地躲着飞来的小雪球,用双手遮挡的同时还试图接住雪球,而我把遮挡海红的树干作为目标,十有八九把雪球砸在树干上。海红躲在树后笑声不断;我蹲下身子,准备捏一个雪球,一不留神,一个雪球飞来,正好砸在我头部的伤口上,我“哎哟”一声,捂住头,海红见此,跑过来,口里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双手轻轻地抹去我头上的雪花:“还好,伤口没渗血;不玩了,不玩了。”
我突然呼吸急促,面部滚烫滚烫,我抓住海红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面上:“海红姐,我——”
海红一下子急了,摔开我的手,“你干什么?想占便宜呀!”
我脸涨得通红,简直无地自容,给自己找托词掩饰:“这有什么,你怎么这么封建,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呀。”
“什么亲不亲的。回去,回去。”
两人默默往回走,还是海红先开口说话,她说话了,我尴尬的情绪一下子得到了稀释。
“你刚才说男女授受不亲是什么意思?”
“在封建社会,此言的大意是:即使男女相爱也不能有肌肤上的接触。”
“解释有点过,但也还说得过去,你很会说话;肚子里还有点货,你能不能把眼前的雪景描绘一下”
“是现场高考吗?”
海红点点头:“就算是吧。”
我一字一顿地说:“朱——海——红。”尤其那个“海”字,我特意加重加长语调和语音。
“叫我名字干什么,什么意思呀?”
我展开双手,摇头晃脑地念道:“大海啊,我爱你,因为你的胸怀是那样的温暖和宽广,大海呀——”
海红拍着我的肩:“停,停!我要你描绘眼前的雪景,你喊什么大海!”
“你急什么呀,这只是铺垫,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我继续摇头晃脑,伸展的双手更为夸张:“我就是这漫天飞扬的飘雪,飘落在无垠的大地上,愿地热把我融化成涓涓溪流,让我、我——”断电了,一急,脱口而出:“急不可待地奔向大海!”
海红两个手指按着嘴唇笑:“别念了,别念了,真酸!”她话刚落音,脸色突然有点苍白,顺着她慌乱的目光,我看到连绵不断的千里群山和漫天飞舞的万里雪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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