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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雪(第四章)

时间:2017/11/29 作者: 雅镜俗影 热度: 90444
  南国雪第4章

  一九七八年的冬天比以往来得早,而人们盼望的第一场雪却迟迟不肯降落。

   天已经阴沉了半个来月,云在无声无息地堆积,气温也日渐寒凉,雪陵山大片暗绿的森林似乎也在寂静而不安地等待一场大风雪的来临。

   整天敲打、搬运沉重的石料,身子累得散了架似的。生产队派我在采石场出工已经半年,凭着年轻体健,硬是扛过来了,今天却感觉格外十分地劳累,刚坐下,想卷个纸烟筒——吸口烟,场长立刻站在我面前,那细小的眼睛睁得浑圆:“想偷懒呀,快干活!”我口里嘀咕着:“监督劳改犯也不过如此!”老不情愿站起来,望望阴沉的天空,真希望早点下雪——老天也该体现一下怜悯之心了啊。

   采石场的交通车兼采购工具——一台破破烂烂的手扶拖拉机,已经好长时间没下山采购了,晚餐依然一个青菜加一碗洗锅汤,早早洗面烫脚,早早睡觉。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当地贫下中农常戏谑的一句话“早睡些,发人些。”自己单身一个知识青年又怎么去生儿育女发人呢,不免苦笑几声。

   刚上床,剑平来了,剑平一进来就兴高采烈地说:“青林呀,明天可能休息,不会出工了!”

   我一听,颇为兴奋:“是吗!为什么呢?”

   “你没见场长今天下午没来工场吗,他下午回队里去了。”

  “我知道,他今晚就会回来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回去吗?”

   “为什么?”

   “听说他婆娘在家里偷人呢,他回家救火去了。”

   “说话要负责的,你可别乱说!”知道剑平平时爱开玩笑,心里又泄了气

   “真的呢!”剑平一脸严肃,不像说笑。

   场长整日板着面孔,黝黑粗糙的脸皮一年四季绷得紧紧的,如果他对谁偶尔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那人必定“受宠若惊”!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接下来肯定要被他臭骂一顿的。其他的农民每月总要回家几次,场长很少回去,我想他要么是一个冷血动物,要么是一个有生理缺陷的人,不管怎么样,一个男人遇上这种事,也让人感到怪可怜的。

   剑平走了,抛下一句话:“早睡晚起,快哉乐哉!”

   那一夜我还睡得真是香,连梦都没有。

   清晨,出工的哨声吹得贼响。我一骨碌坐起来,心里几分

  纳闷:嗨,还是要出工啊;场长回来了,难道连老婆都不要了?剑平开玩笑吧,这个玩笑开得过份了。

   极不情愿地爬起来,拿起工具走向石料场工作区。众人和我一样,都是懒懒散散的样子。阴暗的天空中稀稀拉拉飘起了细薄的雪花,有人在低声埋怨:“这鬼天气出么子鬼工啰。”我在心里暗诵高尔基《海燕》中的一句话“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

   四下一瞧,没有剑平的身影,这家伙怕是睡死了吧。按场长的规矩,不出工要倒扣工分的,那可就惨了。刚刚为剑平感到惋惜,却见他从远处跑来,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举过头部摇晃,口喊:“青林,你的电报!”

   “你莫开玩笑,昨天说场长老婆偷人,今天又送么子电报。谁会把电报送到这荒山野岭来啊。”剑平跑到我跟前,我疑惑地说道。

   剑平将电报纸塞到我手中,一脸肃穆:“你看吧,真是你的电报,场长带上来的。不信你问场长去。”

   我低头拆开电报纸,一行黑字:你父亡,请速回——雪陵市建筑公司。轰的一声,如被雷击般,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一阵眩晕过后,头脑逐渐清醒过来,不久前回故乡看望生病的父亲,不料却成诀别!看电报日期,已经过了两天了,我蹲下来,泪水涌出了眼眶。

   我从小母亲病故,父亲一直单身,既做爹又做娘地把我养育大。初中毕业时我决定不再上学,想做点小工给家中减轻点负担,但父亲坚决不同意。他一再说:“要读书。养儿不读书,不如养个猪。”尽管当时在学校里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但父亲坚定的神情历历在目,不容置疑的话语余音绕耳。

   剑平拉起我,拍拍我的肩,“青林兄弟,节哀、节哀。场长说了,你今天别出工了,还特意指定我早下工陪陪你,回宿舍准备准备,明天搭场里的手扶拖拉机下山,回雪陵市料理你父亲的后事。”

   此刻雪花开始密集起来,一会儿大家头发都被雪水侵湿了,此刻,场长的哨声也响了,他嘶哑的声音在喊:“今天休息,这么大的雪,也做不了什么事。”

   回到用木板围隔起来的简陋住处,心里怅怅楚楚。寒风从木板间的空隙处呼呼浸进,身子一阵颤抖。想起父亲一生凄苦,不免又一阵伤感。

   剑平守在我身边,不停地安慰我。

   “人死了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快18岁的男子汉了,要担得起大事。”

   “借此理由,回去多休息几天,要不干脆过了春节才回来。”

   “老爹死了就死了,坏事变好事,说不定还能争取顶个职。”

   我一把推开剑平,“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不过我说的都是实情啊。”剑平一个劲地向我赔着不是。

   想想他说的话,也无从驳起。尽管伤痛不已,心里开始考虑如何返乡旅途之事:下放农村以来,回过几次故乡,采取爬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爬火车的方式,但都是三、五个知青结伴而行,独自一人爬车,心不免有点发虚。门外的雪,纷纷扬扬,大雪如果封山,汽车很难进山拉货,自己身上分文不多,这好几百公里的路费如何解决呀。忍住喉中的梗咽,我问他,“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借点给我。”

   “大概还有七、八块钱吧,你都拿去。别说什么借,就算我送老伯的一点心意吧。”

   剑平历来是个直性子的人。我俩在石料场相识并结为好友,一则都是知识青年,二则两人投缘。我欣赏他的豪爽敏捷与坦诚,剑平常说佩服我肚子里那几点墨水。

   剑平问我:“你自己身上应该还有点钱吧?要不我再去借点。这天气,下山后别爬车了,估计也没有什么过路车,得搭班车。”

   “我身上差不多有五、六块多钱,加起来十来块足够了。就是雪这么大,拖拉机会下山吗?”

   “会的会的,场长亲口应承的,拖拉机再不下山采购,伙房就揭不开锅了,场长吩咐司机多跑点路,把送你到山下的北口苗镇。别看他平时板起脸严肃得要命,心还是蛮好的。”

   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希冀着能尽快赶回家中。如果下山后赶不上班车,只好找当地的苗仔,套近乎借个宿。可想起电报是在两天前发的,家中不知是一番什么状况,我心中又颇为茫然和忐忑。

   剑平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要不我陪你到县城?”听他如此说,想到他不久前曾经陪我爬车回故乡探视父亲的事,真正地为他的仗义和豪情所感动,然而,这冰天雪地,他从县城回农场的路程一定会很艰辛,刚才他说我已经是个18岁的男子汉了,一股硬气在胸中上升:“不用,我一个人行的,谢谢兄弟了!”

   那一夜久久不能入眠。父亲慈爱的面容总在脑海里浮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自己将要孤独面对今后的人生,内心酸楚之余,不免有几分忧郁和惆怅。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用报纸糊了好几层的破窗户窸窣作响,发现临窗户的地上有一个小纸包,捡起来打开,里面包着10元钱;走到床头窗前一看,外面一片银白的世界,大地盖着一床厚实的雪被,所有的声音都被捂得严严实实,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凝神望去,雪层上面新落下的雪粒,像洁白晶莹的粗盐,上面有一串脚印,从我的窗前延伸出去。顺着脚印看向远处,望见了一个倒背着手行走的人影,仔细辨认,原来是场长。

   平时场长如监工般地对待我们,经常恶狠狠的斥责,自己来石场半年来对他的感觉除了畏惧就是憎恨,突然感觉到自己对人性的了解是那么的肤浅。私下揣度,能威严与温情并施的男人乃真丈夫,像这种男人,女人怎么会背叛他呢?简直不可思议。希望剑平是开玩笑的吧,这家伙倒是有这个嗜好,但这种玩笑是不能乱开的呀,这涉及到男人的尊严。

   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吱吱呀呀叫的木版门推开,原来门给雪堵上了,外面一片白花花的雪刺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脚踏下去有尺来深,雪地上到处都是被雪压断了的残枝枯叶,寒风如吹口哨般地呼呼作响,掀起地面的雪花形成一团一团的寒雾。

   不远处的伙房前,围这一大堆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只见剑平和拖拉机司机用摇手柄在使劲发动拖拉机,摇一阵,那车“突突突”地响几声便无声息了。剑平额头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油污的手一抹,脸就成了京戏里面的人物——纯粹一张花脸。

   剑平看到我,气喘喘地问:“行李都准备好了吗?”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有什么准备的呀,人一个卵一条的,说走就走。”

   或许是那拖拉机在刻意等我,我的话刚刚落音,机头突然震动起来,发动机“突突突”的声音一下子连成了一片,在场几个要下山的人大声欢呼,迅即爬了矮矮的车斗,我也手脚麻利地爬上去。

   拖拉机两只前轮在雪地里“啃啃啃”地尽打滑,不一会就在雪地刨了个大坑,车子没有移动半分,那司机跳下来,对着车斗上的人骂:“你们都是些死人呀,都给我下来推!”除了我,那几个人是当地农民,搭便车回队里的,大家纷纷跳下来推车,拖拉机慢慢启动了。摇摇晃晃地驶离了石料场,剑平站在伙房处向我招手:“不要急着回来啊,不顶职都要争取弄个‘留城证’。”

   人在艰苦的环境里,有那么一个知心体贴的朋友,我又感激又欣慰,我也向他招手,直到剑平的身影变成了一个细黑的小点才放下手。

   雪花飘落在脸上冰凉冰凉,寒风吹在脸上犹如利刀割划,棉衣冻得硬邦邦地,就像披着一件古代骑士的盔甲。千山万山被白皑皑的雪覆盖着,一条机耕道艰难地在雪野里伸展,山谷里只有拖拉机柴油发动机在孤单地鸣响。

   车斗里有人在问:“小王,听说你父亲去世了?”

   “听说你父亲还不到50岁,唉,人都是个命。”

   “小王,你可要振作哦,你那么年轻,要自个努力奔前程。”

   我还来不及说感谢的话,那开车的司机回头对着车斗开口了:“知识青年当个农民,有个什么卵前程!小王,你也莫伤什么心,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有人责怪:“你今天怎么拉,前先骂我们都是些死人,现在又说些丧气话,要下坡了,专心开你的车!”话刚说完,此刻车正行驶在悬崖边一处下坡路段,车突然快速滑动,只见司机丢了拖拉机手扶车把,往左边一跃,整个拖拉机滑向右边的悬崖——

   “啊呀!”我与车斗上的几个人同时在呼喊。

   灰色的天空与白色的大地在我眼前飞快地旋转,头部和背部时时与硬物相碰,感到身体一点点在变轻,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

   时时在剧痛中苏醒,时时在剧痛中昏迷,思维仿佛在真实和虚幻中来回穿梭:

   满天的白雾在眼前弥漫、飘移,身子轻得像一片白纸张,仿佛自己用脚在地面轻轻一蹭便可以像鸟儿一样随意飞翔。一个熟悉的身形在白雾里时隐时现,那是父亲的身形!对,绝对没错。我脚尖一蹭,身子果然轻盈地飞起来。飞呀飞呀,终于追到了父亲。一看父亲脸上尽是鲜红的血在流淌。我震惊了,“父亲呀,您怎么啦?”父亲朝我使劲一推:“谁是你父亲!”这一推,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一阵透骨的疼痛使我从梦境中再次苏醒过来,似近如远的地方飘来一首动听而又虚无缥缈的歌:

   梅花呀,梅花
   铺垫在冰原上的片片锦缎
   点缀在寒冬里的朵朵云霞
   你在冰雪里绽放,你在寂寞中发芽
   梅花呀,梅花
   狂风吹不落,暴雪压不垮
   傲然怒放在田野山涯
   美丽的姑娘呀
   梅花寄托着我对你的牵挂
   你是我心中最美的鲜花

   我抬头往上看:白茫茫的天空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雪,世界一片混沌;望下看:深不见底的悬崖像一张黑洞洞的虎口,随时要吞嚼和撕碎我的生命。自己被半山腰一棵硕大粗壮的樟树树枝挂住。依稀望见一男一女在山腰的一条羊肠小道行走,女子穿的红色衣服在皑皑白雪和层层绿林组成的景象中格外地醒目。唱歌的就是那女子,在幽静和晦暗的山谷中,那歌声犹如天籁之音,美妙动听。在绝望之时,听到这歌,我内心燃起希望之火,集聚全身的气力,喊了一声:“救命……”又昏迷过去。

   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架着,双腿连挪带拖的,听见左右两旁的人粗细不匀的喘息,我时而清醒,更长的时候处于昏迷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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