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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败的山花(短篇小说)

时间:2017/11/13 作者: 古钧台 热度: 94753
  一

  每年的春天我都要回故乡小住几天。我的故乡是豫西伏牛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这里春天充满着生机勃勃的气息和活力。山坡和崖畔上桃树、杏树、梨树、海棠树开得繁花似锦,轰轰烈烈,山坡上梯田里的油菜花一片金黄。蝴蝶翩翩起舞,鸟儿尽情歌唱,就连在花间忙碌着的蜜蜂也演凑令人陶醉的交响曲。如果在晴朗的早晨沿着一条蜿蜒的山间小道散步,嫩绿小草上晶莹的露珠会打湿我的鞋袜和裤褪,忽而树上落下一滴水珠沁润着脸庞,使人顿感无比的惬意。

  故乡有许多令我神往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处山峰和涧谷都有着神秘传说和美丽的故事。我每次出外散步都会发现一些新的佳境,或在旧地重游中发现新的美景和诗意。但我经常去地方是坐落在故乡北山半坡的一座古庙。古庙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做“娘娘庙”。“娘娘庙”农历初一十五香火最盛,百里之内的香客或善男信女来此烧香求子祈祷问卜,以求早生贵子终生平安无病无灾事业通达。离“娘娘庙”不远处的山脚下长着两棵历经沧桑的鸟柏,鸟柏像两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向游人诉说着自己的辛酸的往事。鸟柏五丈有余,树杆上突暴着一根根黑筋和枯枝,只有枝梢尽头有一片片绿色显示着古树的生命力。两棵鸟柏是一对夫妻,经过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雪浇和电闪雷劈,两棵树始终枝叶相连手拉手毅然挺立。鸟柏又是两棵神树,上庙烧香的人在进庙之前总是先来到鸟柏树下,给神秘而有古老的夫妻树烧一烛香磕三个头,以求得保佑和庇护。

  我每年春天回故乡都要到鸟柏树下滞留片刻,目视着空中飘飞的纸灰和地上的香火,眺望着蜿蜒山道上一群群烧香求神的善男信女们和古庙上空飘浮缕缕青烟,心中充满了无尽哀思和不解的疑虑,他(她)们的举动是虔诚是愚昧我不妄加评论,但我总认为人还有一点信仰最好,这样对人生的痛苦和不幸的命运起码是一种慰籍与解脱,从中看到希望和光明。

  然而,我在此停留片刻还有另一种原因,就是想释放一下隐藏在我心中三十多年的哀怨和伤疼。在离鸟柏不远处山坡上,有两座已荒废多时的坟丘。坟丘像是两个大馒头,上边长着新出土的幼芽和嫩草。两座坟丘就在杏树林内,杏树正在开花,洁白的杏花满树都是,一阵春风吹来,杏花一片片像一只只白色蝴蝶随风飘舞,飞到不远处散落在地上。飘落的杏花使我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那个名叫杏花的姑娘和她纯朴善良的母亲。啊,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仿佛就像是在昨天发生的一样!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二

  离“娘娘庙”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有个叫山凹的村子,村子不大,有百十多户人家。村子里有位姑娘,她的名字叫杏花。

  杏花是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她那苗条均称的身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实在是令姑娘们羡慕。在她那嫩白的鹅蛋型脸上,眉毛黑而长,眼睛大而亮,每逢笑的时候,从那端庄的小嘴里露出像玉石一样洁白整齐的牙齿,真是好看极了。杏花是这个山村唯一最漂亮、最标致的姑娘。虽然她的家庭并不富裕,可她千方百计地借钱从城里买回流行的衣裳和鞋袜,像城里姑娘一样把自己打扮得时髦和洋气。

  人们说,谁都爱家乡。而杏花姑娘则不一样。她讨厌这个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讨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每一次去县城归来,一踏上那条鹅卵石铺成的绕山公路,远望着高突的牛头山峰和山峰旁边起起伏伏的小山包,看着山路两旁像老和尚百纳衣一样的块块梯田,杏花姑娘的心就一下子悲凉了。甚至连山坡上牛羊的叫声,她听起来也是那样的刺耳和难听。她厌恶在这个穷山沟里成年累月无休止的劳动,听到父亲让她出山劳动的喊声,心里就感到恐惧和不安。她不住地哀叹自己不幸的命运,为出生在这个远离城市的穷山村——偏又出生在无钱、无权、无势、无好亲朋的家里而恼怒和懊悔。她做梦都想离开这个穷地方,到繁华大城市去,白天到机关或工厂上班,夜里挽着亲爱男朋友的胳膊逛马路、进商场或是看电影。她认为这样才算尝到了人生的幸福和乐趣,才不失一个漂亮姑娘的身价。

  人世上的事情总是那样的不随人心意。杏花姑娘也曾有过两次离开家乡进城工作的机会,可两次都未能实现自己的夙愿。

  第一次是一九七六年的四月,杏花姑娘还正在公社高中念书,有一天她听公社广播站的表哥说,县里劳动局又分给公社了十个招工名额。涉世不深心灵单纯的姑娘啊,心里怦怦直跳!她又是喜欢又是担心。喜欢的是县劳动局又分公社了十个招工名额,担心的是怕轮不上自己。整整一个下午杏花的心都忐忑不安,思谋着怎样才能进城当上工人。她终于通过在公社广播站工作的表哥和书记见上了面。那天的情景杏花记得清清楚楚。表哥领着她走进了公社的门,走进了公社书记的办公室,表哥抽出一支香烟恭恭敬敬地递到书记手里,脸上带着巴结讨好而又不自然的微笑说:“刘书记,我这个表妹家里特困难,看这次招工能不能……”

  公社的刘书记接过烟,随手扔在桌子上,抬起头看了杏花一眼,淡淡地说:“招工指标嘛!昨天就分到各大队了,公社没有机动名额!”书记说完,就点上一支烟吸着,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好像办公室压根就没别人一样。

  杏花想好的见书记要说的话,这会儿一句也讲不出来。她看着这位身体魁伟、留着大背头,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刘书记,顿时羞愧得脸通红,二话没说拉起表哥的手就快速离开了书记的办公室。杏花回到公社高中,就听到几个公社干部子女已经填好招工表、进城体检身体了,气得她跑进寝室盖着被子就呜咽着哭了起来……

  第二次是一九七七年的十月,杏花从报纸上看到通过考试进大学的消息以后,不管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夜里便又胡乱地做起进城的梦来。她仿佛已经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由父亲送着去城市念大学。好像是在一座大学的校园里,她和一群姑娘们在林荫下交谈学习体会,那一幢幢高楼上不时传来美妙的音乐声。啊,多么幸福的生活,多么美丽的校园,再也看不见家乡那光秃秃的山峦,再也听不见农民犁地吆喝牛的声音。她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不愿再回那焦土烂石的穷山沟……

  美好的梦想变成了杏花姑娘刻苦学习的动力。为了实现自己美好的憧憬,她在高考复习班里学习非常刻苦,有时候夜里学到很晚才休息。尽管她的小学中学阶段都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文化基础知识学得很差,但她不灰心,不丧气,和同学们一起在复习着。每逢她学得眼睛打架、实在困倦的时候,想着自己美好的前景,像打了一针清凉剂一样又来了精神。

  也可能是命运故意捉弄杏花姑娘吧!尽管她下苦心复习,参加高考两次,可两次都名落孙山,没被大学和中专录取。杏花姑娘伤心透了。有时侯,她迷茫地展望着黑暗的前景,惆怅地发出一声声叹息:“唉,这一生完了,我这一生算全完了!”因为在高考落榜以后,她再也没有进城工作的机会了。政策又兴了干部职工接班制度,要接班的话,她只有接父亲那张攥得又黑又亮的锄把了。想到这些,杏花姑娘的大眼睛里闪动着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她悲伤地痛哭起来……

  三

  杏花姑娘病了。

  早晨,杏花姑娘起床后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对着镜子照着自己憔悴的面容,愁闷地叹息着。忽然,杏花姑娘听见东院的二婶婶正在外边和母亲说着话。二婶婶说:“嫂子,我说这个,保准杏花这妮满意。你想想,山下镇上的李中,人家才三十岁,就在省城工厂当上了科长,前几天回来,说是定下亲,就把女的带走,安排下工作再结婚。”

  “山下镇上的李中?是不是前几年那个带头造反的头头?”是母亲的声音。

  “是啊,是啊!”二婶婶接着说,“前几年搞文化革命世道乱,人家跑到城市才几年光景,就当上了科长,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看把咱杏花说给他,保准一辈子受不到什么罪上!”

  ……

  二婶的话,像灵丹妙药一样治住了杏花的心病。她没听清楚母亲怎样回答二婶的话,就止住了叹息。杏花姑娘像是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里抓住了一个救生圈、而且又看到不远处就是绿洲一样,对生活又充满了希望,脸上又露出了喜悦的光彩。过了一会儿,二婶婶进屋了,杏花装着和往常一样轻轻地问了一句:“二婶婶好!”

  “好,好!”二婶婶仔细地端详着杏花的脸说,“俺侄女是越长越齐整了!”

  “二婶婶,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有病!”杏花红着脸说。

  “侄女害的得病,二婶我心里清楚!”说着,二婶婶坐在床上,身挨着杏花说,“闺女,婶这回给你找的这个,保你满意!”

  “干啥的?”杏花问。

  “干啥的?你猜不着!”二婶婶满脸的皱纹舒展着,笑笑说:“前些日子婶婶给你说那几个,虽然也在城市里工作,长相也不错,可都是工厂的工人,不能给你安排工作,你们见了面说不同意,婶婶也没再往下说。这回找的呀,可是一个省城工厂的大科长哩!我一提给你安排工作,他满口就答应了!”

  二婶婶不愧是山村的媒婆,一张能说会道的薄嘴不一会儿就把杏花说得心花怒放。杏花越听越兴奋,越听心里越高兴。杏花用手挡住二婶婶的嘴说:“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了。哎,二婶,那俺俩啥时间见面?”

  说到见面,二婶婶早想好了。二婶婶说:“杏花,现在大姑娘都争着嫁工作人,何况人家还是一个不小的干部哩!咱要抢在那些姑娘们的前边。我这就找人捎信去,下午您俩就在俺家见面咋样?”

  “中,中!”杏花满口地答应着。

  二婶婶又叮嘱杏花了几句见面时要说的话,就出门找人捎信去了。

  时间好像有意捉弄人似的,你越是心急,它过得夜慢。杏花姑娘急着要和那位城市的“大科长”见面,可太阳老是在原地方不动,一上午的时间比一天的时间还长。好容易等到了中午,杏花姑娘稍稍吃了点饭,就去屋里打扮了。她想,人家在大城市的工厂上班,又是一个科长,见多识广,自己可不能太土气了,免得人家笑话,看不起!她用香皂洗过脸,手指从瓶里又挖出雪花膏搽在脸上,对着镜子把自己浓密的黑发用一根皮筋扎起来,看看满意了才又去换衣服。杏花从箱子里找出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穿上,又换上一条平时舍不得穿的涤裤子,脚上是一双藕色尼龙袜子和银白色的高跟凉鞋,白晰的手脖上戴着一块上海手表。杏花打扮完毕,左左看看,右看看,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太洋气了!

  杏花姑娘怀着满腹的希望和喜悦的心情走进了二婶婶的家,那位城市的干部早在那里等候了。这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男子,微黑的脸上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青年干部留着寸发平头,身穿白衬衣黄色军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鞋,手脖上戴一块带字母的进口手表。杏花刚走进二婶的家,青年干部的目光就贪婪地投向了这山村美丽的姑娘。但从外表上看,他很自信也很傲。青年干部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放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着吸了起来。杏花姑娘就想:看人家那派头、那打扮,就知道是一位有本事的非凡人物。她轻轻地坐在门口一个凳子上,亲热热地问:“来早了?”

  “嗯!”青年干部淡淡地回答。

  这时,二婶婶笑着开始介绍了。二婶婶说:“杏花,这位同志就是山下镇上的李中,他在省城一家工厂工作,还是个科长。你俩个好好谈谈吧,我还忙着哩!”二婶婶说完就出去了。她想把时间留给两个初次见面的青年男女。

  像这样相亲的场面,杏花姑娘经过好几次。前几次见面都是男方不能满足她的要求——也就是不能安排工作而不欢而散。杏花姑娘心里早想过了,招工没有轮上自己,两次高考也没有被录取,这订婚可是自己离开山村的关键了。要是嫁一个山里农民,或是嫁一个没权没势的工人,自己就得在山里滚爬一辈子,她这朵美丽的花就会默默地败落到山里。杏花姑娘下决心要抓住这最后一个机会,抓住这根关系自己幸福和前途的纽带,决不能再让这个大好机会错过去。她站起身从桌上的暖瓶里倒了一杯水,递到青年干部的手里,柔情地说:“喝杯水吧,天也太热了!”

  青年干部从杏花手里接过水杯,他没有喝水,而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位山村的姑娘。越看,他心里越高兴,越看,他觉得越庆幸。他决定要答应姑娘提出的一切条件,达到和姑娘订亲把姑娘带走的目的……

  这一天下午,他们俩整整谈了四个钟头。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人们才看见杏花姑娘从二婶家出来。走出二婶家门的时候,杏花面带笑容,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痴情的姑娘啊,她只有一个心愿,谁能给她找到工作,谁能让她离开穷山村,她就把纯真的爱情和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谁!现在,这个愿望就要变为了现实,马上就要随着那位城市干部——不,自己的未婚丈夫远走高飞、去那遥远的省城参加工作了,她心里能不高兴吗?回到家里,母亲看着女儿含笑的面容,就想着女儿这次见面一定很满意。母亲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杏花姑娘太兴奋了!夜里,她做了一个甜蜜而美丽的梦。梦中她来到了一座城市,很快就办理了参加工作的手续。她由李中领着穿过一幢幢楼房来到了一个办公室。办公室外边是工厂的厂房。杏花姑娘听着机器的轰响声就像是听着美妙音乐声一样。她走进厂房来到一台机器旁,笑着对李中说:“中,让我也操作吧!”李中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她刚要摸那台机器,突然一声巨响,机器就爆炸了,她吓得大叫一声,梦就醒了——

  这时天已经亮了。杏花姑娘的头上还留有梦中吓出的冷汗。她心里怦怦直跳,不知这梦是吉还是凶。但他想着李中很快会把她带走,心里还是由惊化喜。

  第二天上午,二婶送来了二千元钱和山里人叫出名字的衣服,杏花姑娘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杏花就要离开养育了自己二十一年的小山村,跟随着李中到遥远的省城找工作结婚了。这天早晨,母亲起得特别早,她给女儿做好饭,把杏花出门要带的衣物装在一个大提包里,就擦着眼泪坐在一边哭去了。母亲心里太难过了。这是女儿离开家第一次出远门,前边的路是那的漆黑一团,是福是祸全不知道。杏花见母亲哭了,泪水也止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虽然讨厌这个坐落在大山深处的穷山村,可是真正要离开又有点舍不得。但是,年轻的姑娘啊,必然有着追求幸福、追求理想的决心和信心。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心里又充满了离别的勇气和决心。杏花擦干眼泪对母亲说:“娘,你别难过了,我去哪里找好工作,等两个月回来接你也住住城市,享享福,让你和父亲过个幸福的晚年。”

  “咱啥也不求,只求你平平安安的!”母亲说着,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四

  杏花离别了小山村,离别了父亲母亲和说媒的二婶婶,随着李中来到了一座繁华的省城。山里姑娘初次到这么大的城市,她一切都感到新鲜和好奇。杏花姑娘望着宽广的街道和一座座高楼,看着街上一辆辆汽车和熙熙攘攘的人流,看着街道两旁的商店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心里不住地称赞说:“省城真好,省城真好!”

  杏花用手指指那幢高大的楼房问李中说:“中,那是什么地方?”

  “是黄河饭店!”李中笑着回答。

  “啊,黄河饭店,黄河饭店,楼真高,也真漂亮!”杏花自言自语地说。

  杏花姑娘跟着李中逛了几条街,进了几家商店,买了一件杏花喜欢穿的军绿女兵上衣和红线毛衣,就来到一座公园的门口。杏花望着“人民公园”四个大字,心里就想:念高中的时候,班里有几个去过省城的同学,都说省城的公园很美,还有各种动物。今天走到了人民公园门口,何不进去看看?她拉拉李中的衣裳襟,面带笑意柔情地说:“中,你看,人民公园,里边一定很美,咱们进去玩玩吧!”

  李中今天也走累了,也正想找一个地方休息休息,就同意了杏花的提议。李中也太兴奋了,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的甜。他走在街上,看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城市姑娘,那一个也比不上自己从山村带来的姑娘漂亮。

  他们买了票,就一前一后进了公园的门。这是一座风景优美的地方,古树参天,曲径通幽,柳绿花红,百鸟鸣唱,给人以惬意爽快之感。他们顺着一条花红草绿的小道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湖边,荷叶田田,荷花盛开,随着一阵阵初夏微风的吹动,那好看的莲朵不断地来回摆动,像是对游人表示亲切的致意和问候。在湖岸上不远处的绿树丛中,不时传来一声声清脆悦耳的鸟叫声,划破了小湖边的寂静。杏花姑娘从小生长在山里,从没见过这样既幽静而又美丽的地方。她坐在湖边柳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含情脉脉地望着身边的李中,心想:是他把自己带到省城来的,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一定好好报答她。

  “中,你说,什么时间能给我安排好工作?”杏花问。

  “…工作嘛,好说,好说!”李中说着,也蹲下身子坐在了杏花的身边。他轻轻地把手放在杏花姑娘的肩上,脸几乎挨着了她的脸,一股雪花膏清香的气味扑进了鼻孔,心里顿感有一股说不出的爽快和冲动。杏花姑娘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近接触过男性一次。李中这么近地挨着她,使杏花的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嫩白的脸上顿时就出现了颜脂样的红晕。杏花推开李中的手,轻声地说:“别这样!——你说,几天就能给我安排好工作?”

  “一星期,最多就一星期!”李中满有把握地说。

  “啊,一星期,太好了。”杏花兴奋地笑着说,“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上班了!”

  “扑嗵”一声,一只青蛙跳向了湖里,平静的水面顿时起了一圈一圈的水纹。那一圈一圈的水纹由小变大,慢慢地向外扩展。杏花姑娘望着那一圈圈的水纹,像是望着一个个五光十色的幸福光环,一圈一圈地向自己套过来。啊,幸福来得真快呀,自己就要在这座大城市生活了和工作了,太好了!太好了!杏花想着,就情不自禁地靠在了李中身上,任凭他怎样摸她,怎样吻她,杏花都顺从配合,完全沉浸在姑娘的幸福之中……

  太阳坠落到了一座座高楼的下面,西天的几块浮云被快要沉入地下的太阳烧得火红火红。李中和杏花从人民公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他们在一家大众食堂吃了饭,就去了一家旅社,李中付了钱,就以夫妻的名誉包了一个房间住了下来。

  第二天,李中又领着杏花在街上玩了一天,又给她买了一件衣服和高跟鞋,还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晚上又回到了这家旅社。一连几天,杏花姑娘都是这样度过的。到了第六天,杏花早晨起来,洗了脸,坐在床上生气地说:“中,你看,咱们的事都这样了,我整个人都给你了,你啥时候给我找工作?”

  “啊,工作嘛,好说,好说!”李中满不在乎地回答。“咱今天就去找工作!”

  “那好!你说话要算数啊。”杏花说。

  “那现在咱们就走!”李中说。

  杏花跟着李中出了旅社,先是坐上了市内公交车,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到了公交车的终点站。杏花跟着李中下了车,又穿过几条铁路线,走了大约三十分钟时间就来到了郊区。这是一个偏僻的地方,背后是城市一座工厂高大的烟囱,前边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远处隐隐望见几个村庄。在他们的脚下,有一条小河,河水潺潺地流动着,河的两边长着茂密的绿草,绿草之中还星星点点地开着白的、红的、蓝的小花。杏花姑娘看到眼前的景物,心想:给我找工作,咋会来到这地方?在这荒天野地里给我找什么工作呀?此时,李中看着杏花失去笑容疑惑不定的脸,和颜悦色地说:“花,你别瞎想啊!我给那位朋友说好了,今天在这里见面,然后就给你安排工作!”

  “那你的朋友呢?”杏花问。

  “咱们再稍等一下,他们一会儿就到!”李中回答。

  果然,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从小河那边田野的小路上走过来两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一个瘦高个,一个大胖子。这两个人分别戴着尖顶凉帽,身着洁白的的良衬衫,鼻梁上架着宽腿墨镜。两人走到河对面的大柳树下,摘掉凉帽掏出手卷擦擦脸上的汗,又四下地张望着,像是两只受伤的野兽害怕猎人追捕一样。

  “花,你看来了!”李中有点得意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

  杏花看着李中过了小河,走到了那棵柳树下。三人好像都很熟悉,一见面便亲热地握手,接着是互相让烟递火。他们三小声地都嘀咕了什么,杏花没听清,可最后一句杏花还是听清了。她听到李中嘻嘻地笑着说:“这个漂亮姑娘,您得给个好价钱——”

  “轻点。这样,四千元总可以了吧!”一个人说。

  “四千不行。老弟把她领到这里,光坐车吃住买衣服就花了上千元。”是李中的声音。

  “………”下边的话杏花姑娘没听清。

  此时,杏花姑娘心里疑惑起来!给我安排工作,为什么要像买卖牲畜一样用钱搞交易?难道这是——杏花姑娘不敢再想下去。

  “把钱交出来!”突然间,一声义正词严的断吼打断了杏花姑娘的思绪。杏花姑娘看到几个警察出现在那三个人面前。其中两个警察还拿着手枪,身后还站着几个民兵,把三个人围在了中间。杏花听见李中结结吧吧地说:“别误会,俺、俺是工厂的采购员,来这里谈一笔生意!”

  “不误会!”一个警察指着那个瘦男人说:“你叫刘二狗,是不是?你被劳教过多次,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又指着那个胖男人说:“你叫周杰娃,是个诈骗犯,长期进行诈骗对不对?”又指着李中说:“你叫李中,是个跑车盗窃团伙的头,对不对?两年来,你们三人互相勾结,拐买妇女,违法犯罪。我们已经接到了多起群众举报,分别监视你们已经很多天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就是要抓到你们拐买妇女的真凭实据。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们三人还有什么话说!”

  三个家伙戴上手铐被押走了,一个警察走过来对杏花说:“姑娘,你受骗了。他们是要把你骗到山西偏远的农村去,再卖给一些单身的农民,然后从中牟取暴利。走吧,到局里我们送你回家,以后再不能上坏人的当了!”

  杏花呆呆地站着,听着,几天来像做了一场恶梦,现在梦终于醒。恐惧、害怕、羞愧、愤恨一齐涌上心头,眼泪像泉涌一样流了出来。她只觉的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惨叫了一声瘫到在地上昏了过去……

  五

  杏花姑娘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走在熟悉的山间小道上,她心里充满了矛盾。

  西天的几片乌云遮住了夕阳的余辉,黑暗过早地降落到了这个偏僻的深山区。杏花姑娘心事重重、慢慢地在山间小道上挪动着步子。昨天下午,省城公安局的民警用警车把她送到了县城。本来,省城公安局的同志是要把她送回山村的,被杏花姑娘坚决地拒绝了。你想啊,一个大姑娘家被公安局的同志用警车送回家,村里的乡亲爷们会怎样看自己,怎样议论自己。为这,她在县城住了一个晚上,就打公共汽车回来了。在山口下车后,她就一个人带着提包,走上了通往家乡的山间小道。

  天慢慢地暗下来了,杏花姑娘远远眺望着牛头山模糊不清的山峦和山峦上熟悉的一草一木,十年来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山下的镇子里念小学。春天,老师们带着学生们登山旅游,边走边讲解着山区美好的明天,讲得同学们欢欣鼓舞,信心倍增;秋天,老师带他们帮助队里收割庄稼,山坡的高堰上挂着紫红色的野葡萄和红酸枣,摘下来放在嘴里吃着酸酸的,甜甜的,别有一番味道。多么美好的生活,多么幸福的日子。每次登山旅游,杏花总要站在牛头山的最高处,舒展吼咙,唱一首“谁不说俺家乡好啊”的歌曲。杏花那时候就暗暗地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掌握有用的知识,为建设美好的家乡服务。

  杏花姑娘想着,不知不觉地就走上了一个高坡。这里是山道的十字路口,往东是通往镇子,往西是通往自己的村子。她扭头望了一眼山下,镇子里的电灯已经亮了。在镇子北边的一个山坡上,就是自己念高中时的母校。看那灯火通明的教室,母校的学生们也许正在上晚自习!杏花姑娘望着望着,又回忆起了往事——

  那是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动荡起来,就连地处伏牛山区的这个小镇也动荡起来。她们这些十一二岁、不懂事的娃娃和小姑娘也关心起了国家大事。学校停了课,不是背毛主席语录就是写大批判文章,还有就是组成宣传队到大队去演出。杏花人长得漂亮,体态轻盈,声音甜润,就被造反派头头选进了公社的的宣传队,整天不是跳“忠”舞,就是“唱语录歌”,她还到县城的大剧院里表演过,博得了观众的一片喝彩声。那时候,杏花完全陶醉在表演的成功里。也许是去县城表演的次数了,也许受到了人们的赞许,不知从何时起,杏花姑娘完全变了,变得爱打扮起来,什么理想呀,志向呀早就没有了。她的初中和高中阶段其实没学习到什么知识,整天是在公社农场和林场里劳动。革命革命,农村是越革越穷了。在农场林场劳动之余,女同学们就坐在一起谈吃论穿。那个女的在城市找到了工作,回来就穿料子衣裳、皮鞋、带上海手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杏花姑娘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吃好、穿好、今后要过幸福生活,就必须离开山区农村,进城找工作。离开山区农村进城工作,成了杏花姑娘的奋斗目标。……

  山下传来的几声狗叫声,打断了杏花姑娘的回忆。她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向前移动着。

  唉!现在落到这步田地。回到家里,该怎么向母亲交代,村里的叔叔大伯大爷和婶子大婶们问起来,我该怎样回答。有人会认为我是个疯势妮子,碰得头破血流回来了。还有那些曾经追求过我的青年小伙子们,听说自己进城没找着工作又回来了,又该怎样地嘲笑自己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越想,杏花姑娘的心事越沉重;越想,杏花姑娘不知该怎样面对现实。这时候,她忽然又想起了和李中那个骗子在旅社住的几个晚上。为了能让李中给自己尽快找工作,她已把姑娘最宝贵的东西献了出来。再过几个月,万一肚子大起来怎么办?去公社医院流产?没结婚就怀孕是要丢八辈子人的。那样的话,自己家在这个小山村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叫父母今后咋往人前站?想着,杏花姑娘又停住了脚步,站着不往前走了。忽然,一阵微风吹来,“哗哗啦啦”的水浪声震动了杏花姑娘的耳膜。啊,水库。那是十年前公社拦洪修的水库,她已经走到了离水库不远的地方。抬眼望去,黑绿的水面映照着满天的星星,几只鸟儿扑扑楞楞地从水面飞过,扬起的水声划破了暗夜的寂静。往日,她和村里的姑娘们常在水库边洗衣服,透亮的库水像镜子一样照着自己美丽的脸庞。唉,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夜,这静静的库水就像是座黑色的坟墓,顷刻之间就要淹没自己二十三岁的一生,就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肺都洗得干干净净。泪,顺着杏花姑娘的脸颊一滴滴地滚了下来。她面对着生养自己的村子、面对着生养自己的母亲啜泣着说:“娘,闺女不争气,没听您的话,给您丢脸了,您骂女儿吧!”

  杏花姑娘说完,把携带的东西放在一棵柳树下,又来到水边蹲下身洗了脸,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家乡水,掏出钢笔写了遗书压在一块石头上。这一切做完之后,她就绕到对面的高崖上,下面就是深深的库水。她“娘呀”哭着喊了一声,双手捂着脸向山崖下边栽去……

  六

  杏花姑娘死了,杏花姑娘是自己投进水库淹死的。

  当人们发现她遗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她的尸体在水库里浸泡十个小时后是自动浮上来的。当村里人发现把尸体捞上来的时候,这个山村最美丽的姑娘早已离开人世、到天国报到多时了。杏花娘听说了,说媒的二婶婶听说了,山村的人也都听说了,喊着、哭着、叫着,跑向了这个山区的水库——

  “花呀,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找好工作接娘去吗?呜呜”杏花娘趴在女儿身上,摇着女儿的尸体边哭边问着话。

  “花呀,你睁开眼睛看看,给二婶婶说说吧!这到底是咋了?”二婶婶也哭着说着。

  这时候,有人在清理杏花的遗物时发现一张字条。“啊,是杏花写的字,快给杏花娘念念吧!”二婶婶说。

  有人念到:“娘、二婶:女儿上了当。女儿丢人了。那个叫李中的人是个骗子,他骗了女儿。不过,他已被公安局拘留,恶人是要得到恶报的。女儿活着不能再见您的面了。女儿还要说的是,要妹妹好好学习,好好劳动,千万别再走我的路!”

  丢人的女儿:杏花绝笔。

  “嫂子,嫂子——”二婶婶焦急地喊着。

  杏花娘哑着嗓子哭昏了过去……

  杏花的死,打击最大的是她的母亲。那些天,她天天都到水库边上去喊女儿。那一声声拉着长音凄惨的哭喊声很多人听了都落泪……

  山下村子里的广播喇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广播上正在喊着一个个男女青年的名字,要他们明天到市劳动就业局报到,全市的农民工一同到上海和苏州打工。市劳动就业局已经联系好了工作单位,这些农村青年去了就可以进工厂上班拿工资。听着广播我一阵心喜。现在的农村青年是幸运的,他们遇上了共和国“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我衷心希望他们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遇,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让明天的生活更加美好!

  初稿于一九八0年八月 改于二00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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