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镇四十六岁的农行营业所主任周广德推着一辆半旧自行车在泥泞路上艰难地行走着。他穿着深筒胶鞋，披着军用绿色雨衣，右手拿着一根木棍，走几步停下来投投车轮上的泥。如果不投，自行车就会像一头倔驴站着不走。三里的泥泞路走了快一个小时。他脸上淌着汗，浑身燥热燥热的。前边就是要去的邢湾村。他已望见村头那棵百年的老槐树了，就使使劲推着抓满泥浆的自行车加快了步伐。
他今天冒雨踩泥去邢湾村就是为收回几笔贷款。晴天村民有的下田劳动，有的出外不在家，下雨天收贷款好找人。再者，他也想以此行动感化个别“赖债户”。
他艰难地推着自行车进了村，顾不得擦汗就进了一户农家。
“栓柱在家吗？”他问。
“谁呀？”从三间破旧的平房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农行营业所收贷款的！栓柱呢？”
“他去西山下煤窑啦！”
“你们家欠银行两千元贷款到期也该还了。”
听说还贷款，女人皇天娘娘地哭起来。边哭边数落着骂：现在一些人都是烂肺坏肠不要良心。俺家贷款从会上买回两头小牛，喂大了卖钱把贷款还上。喂了三个月小牛招人眼了，有人就起了贼心，夜里翻墙进院把门打开，两头牛全偷走了……女人说着说着说不下去，竟站在当院里悲痛欲绝地大哭起来。女人泣不成声，男人又不在家，贷款的事肯定说不成。他推着自行车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周广德收贷款的第二家在街当中，贷户叫邢结实，老婆去年治病贷款一千五百元。一千五百元数目不大，他想让结实紧紧手把贷款还上。他进门正碰上结实打儿子。结实右手里拿着一只破鞋，大眼珠子瞪得像快要掉下来一样，一下一下地打着儿子的屁股。十岁的儿子躺在地上滚得像个泥猴，杀猪般大声哭叫着。
“咋了？咋了？”他赶紧放好自行车拉住了结实打儿子的手。
“咋了？非叫老子气死不中！上个啥鸡巴学今天要这钱，明天要那钱，不给就不去上学，我不打他打谁？”结实越说越气。
“老师说了，学校要统一服装，谁不缴服装钱就不让进教室。”儿子边哭边说。
这时屋里传出了呻吟着的叹气声。“他爹，你也甭照死哩打孩子了，都是我拖累了这个家。不中，你去包点老鼠药给我吃了……”
女人一说话，结实的脸变得十分难看，抱头蹲在了地上。
此景此情，周广德几乎落泪。他问孩子说：“学校缴服装费需要多少钱 ？”
“八十元。”孩子止住了哭声，用泪眼望着这位陌生伯伯。
他从衣袋里掏出张一百元的人民币，说：“不要哭了，给，起来洗洗脸换换衣服快上学去吧！”
周广德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邢结实的家门。他站在街上东瞅瞅西望望，想着下一步该向何处收贷。雨水在街上汇成了小溪，正汨汨地流淌着。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哗哗啦啦的麻将声。他忽然想起这个村还欠着三万元打井贷款。因为贷款打了机井，使这个村的耕地变成了旱涝保收田。从这个角度上讲，三万元贷款发挥了良好的效益。他找到了村支部书记邢振奇。邢振奇二十多岁，当支书时间不长。听了农行营业所主任的来意，便说：“欠债还钱，再借不难，这是农村人的常语。这样吧，我召开个群众会，你把贷款用途和道理给大伙讲讲。如果按户能把贷款分摊下去，也就好收回了。”邢振奇说完分头通知人了。邢振奇去了一个小时也没喊来一个人，进门就说：“周主任，现在的事老难办哪！种粮食不值钱，乡亲爷们穷啊！”
离开了邢湾村，周广德心里十分懊恼。贷款没收回不说，自己还赔进了一百元。他这个农行营业所主任当得也真是太窝囊太可笑了。
二
上午十点钟，周广德回到了文河镇农行营业所。
他拉过皮管子正要给自行车冲洗粘泥，女会计宋春霞走了进来。“周主任，刚才镇通讯员小刘来了电话，张书记在办公室等你，让你马上过去一趟。”
张书记找我有啥事？是不是又说贷款的事？农行营业所虽属垂直管理，行政任命权和业务管理权也不在镇里，可镇里的父母官也是得罪不起的。这位镇党委书记名叫张政国，三十四五岁，原在市委办公室当秘书。他年轻气盛，上边有人，急于想到这个穷镇搞出点政绩，然后再提拔跃上一个新的层次。上个月他就把这个张书记得罪了，气得他在镇直单位干部会上拍着桌子大声说：“有的部门仗着是垂直管理，就不听镇党委政府的领导。垂直？我把你捶弯！你在我文河的地面，吃的是文河的粮，喝的是文河的水，走的是文河的路，就得听文河镇党委政府的！”
书记张政国为啥大发雷霆？为啥要和农行营业所过不去？究其原因还是为制作宣传牌贷款的事。张政国刚到文河镇上任，就想在政治上露一手。他没顾得上喝接风酒就坐着镇里吉普车下村了。在深入调查中，他下车来到田间地头找农民群众座谈。他问田间个别干活的农民什么是“三个代表”，这些人结结巴巴一时答不上来。三天时间的调查使张政国得出一个结论：为什么文河镇经济落后上不去？最关键问题是政治空气不浓厚，对农民群众的政治思想教育跟不上形势发展。于是他立即召开了镇党委会议，统一了镇党委领导班子的思想，决定在全镇营造浓厚的政治氛围。营造政治氛围的关键一项就是要在镇政府门口制作两块超规模大的宣传牌。一块上面是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领导核心的巨幅画像，一块上面是“三个代表”的重要内容。书记决心一下，党委班子又统一了思想，说干就干。可是，请来制作板画的专家经过核算，材料费加上工本费共需二十五万元。二十五万元对于别的乡镇也许不算啥，可对于文河镇来说却是极大的经济负担。上任书记留下的三万元招待费乡财政都没钱清算。钱不到位人家又不制作。怎么办？张政国发话了：“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咱贷款！”于是，周广德被叫到了书记办公室。张政国开门见山说：“镇里要制作两块大型宣传牌，想叫农行营业所帮一下忙。贷款不多，只二十五万元，专款专用。中的话让财政所会计给营业所办个手续，把款取出来！”
周广德一听就说：“张书记，这怕不中吧！农行的贷款是支持农民发展生产的，贷款制作宣传牌怕信贷政策不允许。”
“啥信贷政策？政策都是人制定的。再说你农行营业所挂的是文河镇的牌子，我个人的话你可以不听，作为一级党委政府向你贷款总可以吧！”
“不是这，张书记，你听我说——。”他向书记耐心地解释着。
这时镇书记张政国有点火了，刚才还旭日东升阳光灿烂的脸刹时变得像下雨天一样阴沉着。“算了算了，你也不用给我解释，我只要你一句话，这款是贷还是不贷？”
“我个人说了不算！”
“中，真中。你走吧！镇党委政府离了你农行营业所宣传牌照样立在文河镇的土地上。不过我还要告诉你，你眼里没有镇党委政府，镇党委政府的工作日程上也没有你农行营业所。你好自为知吧！”
得罪了镇党委书记，周广德是心里怵怵的、头脑胀胀的。他是怎样走出书记办公室又是怎样离开镇政府的至今还是糊里糊涂的。从此以后，镇党委书记张政国算是拾着了农行营业所的“柴禾”，大会上讲，小会上批评，把他训斥得在镇直部门一直抬不起头。
三
周广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进镇政府的大院。
镇政府大院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窑洞式办公楼。办公楼分前后两排，中间相隔有三十米。后来两排楼前又盖了平房便分为了前院和后院。前院是政府机关后院是党委机关。书记的办公室就在后一排楼房中间，是一室一厅两间屋子，里边是卧室，外边是会客厅。会客厅里摆着两套沙发，中间放着茶具。靠后墙是办公桌。桌上堆放着文件和一些报刊杂志。张政国在市委办公室当秘书时酷爱上了书法，并结交了一些书法界的朋友。他的住室和会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名家的墨宝，都是书法界的朋友赠送的。
书记张政国正在看一份市委的红头文件，看见周广德进来就头也不抬地说：“先坐沙发上，这份文件马上就看完。”
周广德在沙发上坐下，心里怦怦直跳。自那次把书记惹恼之后，他没什么重要事情汇报很少到镇政府来。等了一会，书记把文件看完了。他喊来通讯员倒上开水，说：“老周呀，我来咱文河镇也好几个月了，对你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你这个人工作扎实，原则性也很强，全镇的群众评价也不低，老同志了嘛！可是就一样不好，思想太僵化，不灵活，老印板。现在是开放搞活的市场经济年代了，过去的老脑筋老思想老方法吃不开喽！”
书记说到这里把茶杯往他脸前推了推，又接着说：“镇党委制作宣传牌你农行营业所没贷款，不是也照样制作成立了起来。从这点上讲，我这个党委书记说话是算数的，也是有办法的。”
周广德听着镇党委书记的侃侃而谈，心里想着找他来的目的。
“老周呀，我这次随着市委的考察团到山东和江浙一带看了好几个地方，算是大开了眼界，也找到了文河镇经济落后的差距。一是思想解放还不到位，不敢想大的干大的；二是没有引进项目资金，没有上档次上规模的企业，光靠种粮食啥时候也富不起来。为此我专门参加了市里的招商引资座谈会，咨询了一些专家教授，洽谈了一些项目。办企业得有领先世界水平的科技项目。这些科技项目一旦推广应用会产生无穷无尽的经济效益。我想引进一些科技项目和资金，再把镇里水泥厂复活，带动一批小企业，形成一定的规模优势；农业方面，我计划搞种植产业结构调整，来一次农业白色革命，全镇先发展五百个塑料大棚，种植温室蔬菜。真到了那个时候文河镇的经济就要腾飞了！”
张政国不愧是当秘书出身，讲起话来条理清楚头头是道还颇有煽动启发性。周广德坐在沙发上听迷了，也听呆了，茶水凉了也没顾上喝。
这时候，书记点了一支许昌出的帝豪烟，吸了一口又接上了刚才的话题。“今天叫你来是想透个信，文河镇的经济要大干快上了，农业银行咋做好经济发展的后盾？你得有一个思路和打算。你还不知道吧，我是省委党校经济管理系的毕业生，对《政治经济学》《货币银行学》也是学过的。金融业的发展是建立在经济发展基础上的。只有咱乡经济发展了，农民手里有了钱，银行存款才有来源，贷款才能收回来。这就是今天我让你来的目的。”
周广德说：“农行当前的服务对象主要是‘三农’，如果‘三农’方面需要资金，农行可以发放‘三户联保’小额贷款！”
“中，算话。”镇书记张政国说。
这时张政国让镇通讯员喊来抓农业的副镇长，对副镇长说：“老刘，你下午就派人分头通知各村群众，凡是建塑料大棚、搞种植业和养殖业需要资金的，都可以到农行营业所办理“三户联保”贷款。这件事要抓紧，不能耽误！”
四
早晨七点钟，农行营业所还没上班，门前就围着一群来贷款的农民。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有的说，昨天下午镇政府通知让来农行领钱哩，咋还不开门。
有的说，镇政府让领钱搞塑料大棚。这塑料大棚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还不知道咋搞哩！
农行营业所刚开门，门口等候的农民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看着这潮水般的人流，女会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赶紧把主任周广德喊了出来。
“周主任，怎么还不放贷款？”有的问。
“周主任，搞塑料大棚能领到多少钱？”
听着这一声声地问话，农行营业所主任周广德心里清楚了。镇政府昨天不知咋通知的，把贷款说成了领款。他对吵吵嚷嚷的农民说：“老少爷们，农行的钱不是财政支农资金，也不是扶贫救济款。咱这是‘三户联保’贷款,贷款是要按期归还的,还要出利息,办理贷款还需要一些手续。”
“原来是‘三户联保’贷款？咱搞大棚蔬菜没有经验，还是看看再说吧！” 一部分农民说着走了。
这时候，周广德忽然听到有一个人大声地说：“这‘三户联保’贷款出利息我也贷，说说都需要办哪些手续？”
他扭头一看是邢湾村的青年农民邢土秀。 邢土秀二十六七岁年龄，是文河镇三里五村出了名的“溜光蛋”。他平时喝醉酒就躺在村街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我邢土秀也是高中毕业生，过得老不如人，老不如人哪！听说邢土秀念高中时成绩不错，班主任老师打保票说他能考上重点学校。可是高中三年级后半期，他被学校一个外号叫“赛金花”的女生迷住了，两人眉来眼去经常约会，你爱我我爱你谈得难解难分。别的同学拼死拼活复习功课，他俩则看电影看录像上网吧谈情说爱。结果他大学没考上，那个外号叫“赛金花”的女生再也不理他了。他一下子伤透了心，回家压了一个月床板，人像散了架一样再也撑不起精神来。他不好好劳动，又不愿意再复习参加考试，便在村里流荡起来。不痛快时就向母亲要点钱买酒喝，一醉就哭。二十六七岁了还是光棍一条。看到邢土秀也来贷款了，周广德便气不达一处来。“邢土秀，你也想贷款？农行的贷款是支持发展生产建大棚种蔬菜的，不是让你买酒喝的！”
“你咋知道我贷款是买酒喝的？”邢土秀不服气地说。
“你溜光蛋贷款还能干什么用？”周广德说。
“镇政府号召建塑料大棚种温室蔬菜我也想贷款试试，不行吗？”邢土秀反问。
确切地说邢土秀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是心灰意冷前途暗淡。他破罐子破摔浑浑噩噩度日月。为了显示落泊荒荡，他故意把头发胡子留得长长的，冬天披一件破棉衣，夏天穿一件露肉的衬衫，邋邋遢遢在街上走来走去。看到儿子这个样子，母亲伤心地哭着说：“娃呀，人家像你这么大都当爹了，你这样荒荡下去咋中哩！”他却含着眼泪说：“娘，你就别管不争气的儿子了，俺心里苦啊！”昨天下午镇政府下通知贷款建塑料大棚种蔬菜，不知触动了他哪一根神经，一早跟着村里人也来到了农行营业所。
常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周广德调来文河镇农行营业所工作以后，对邢土秀的才华也听说过，便激将着问：“你真要贷款建大棚种温室蔬菜？”
邢土秀说：“咋，不相信？我堂堂高中毕业生，也学习过植物学，还知道植物生长的细胞和光和作用。别人能种我为啥不能种？”
周广德说：“贷款也中,得给我立下个协议!”
邢土秀问：“什么协议？”
周广德说：“建大棚种温室蔬菜不能一哄而上遍地开花，也得讲究种植技术和科学方法。再说全乡都建塑料大棚也没那么多信贷资金支持。我想先在你们邢湾村搞个试点，成功了再推广。你们村地处平原有机井配套，搞大棚蔬菜有客观条件。你有文化头脑又灵活，我想叫你作个示范户。你如果带动你们村把大棚蔬菜搞成功了，使村民由穷变富，又还了农行的贷款，到时候我保媒给你说个漂亮媳妇。”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愿和你农行主任立这个协议。如果搞不成功，还不了贷款，情愿把家里房子抵押给农行，还要登门负荆请罪，任凭你老叔打骂！”
“好，好！今天在场的老少爷们都是证人。农行支持大棚蔬菜你第一个办理‘三户联保’贷款。”
五
周广德决定去邢湾村一趟，看看邢土秀和一些村民建大棚的前期工作做得怎么样？
农行营业所把邢湾村作为了发展大棚蔬菜的示范村，及时按照政策给部分村民发放了“三户联保贷款”。贷款投放后他心里总有点放心不下。建塑料大棚种温室蔬菜文河镇农民没有经验。虽然镇政府组织一些农户去外地参观学习了，但各地的情况不同，如果不加强技术指导，弄不好就会造成劳民伤财的败局。如果农民种植温室蔬菜失败了，农行新投放的贷款就会造成新的沉淀。周广德想着怎样才能给邢湾村请来一位技术顾问。
“叔，你去哪里？”一位女学生站在公路边望着他问。
女学生有二十三四岁，戴着近视眼镜，一手提着背包一手提着个尼龙大网兜。网兜里装满了书籍。她好像刚下汽车。
“你是？—”他问。
女大学生说：“叔，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段庄村的改芳呀！”
“你是段庄村的改芳？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周广德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四年前的一幕。那是九月里的一天中午，他下村收贷款刚回到农行营业所，就听到女会计正在向前来贷款的父女俩作着解释工作：农行贷款需要有人担保，还得办理抵押手续，再说贷款期限也太长……
这位农民父亲刚要说什么，女会计就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说不中就是不中！”
“爹，咱走吧！要不这学俺也不上了，俺去广州打工去。”女儿眼里含着泪花说着拉住父亲就往外走。
他赶紧走过去问：“您贷款干什么用？”
农民父亲说：“闺女今年考上了省城农业大学，明天就要报到了，可八千元学费还没凑齐。亲戚邻居都借遍了还差五千元。应个人老不容易老不容易呀！”农民父亲说着说着就想张大嘴哭，像黄土地一样沟豁纵横的脸抽嘘着，泪水盈满了像深枯井一样混浊的眼睛。
此景此情，使周广德一阵心酸，眼里也闪出了泪花。他也是农村考上大学的学生。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考上省财经学院时，家里穷得连二千元的学费都掏不起，还是父亲卖了正在耕地的一头牛，又东借西凑了二千元才让他去学校报了到。“老哥你等一会儿！”他说完到办公室拿出一本存款折递给了女会计，说：“取五千元！”
“这钱可是你买房子存的钱呀！。”女会计说。
“买房子没有上学事紧。办取款手续吧！”
农民父亲拿到五千元后，“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说：“好人，真是好人！改芳快过来给你叔磕头。”
“不兴这个，不兴这个！”他赶紧拉起了父女俩。
“他就是咱农行营业所的周主任。”女会计插言说。
“周主任，要不咱也立个借据，用你的钱俺一样出利息。”农民父亲说。
“老哥，快别说外气话了。明天闺女就要去省城报到了，快回去准备准备吧！”周广德说着，把父女俩送出了营业所的门。
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改芳四年大学就毕业了。他问：“闺女，毕业了？”
“叔，毕业了！”
“工作安排哪里了？”
学校发了一个报到证，让自主择业呢！“
“闺女，你学的什么专业？”
“学的园艺专业。”
“那种大棚温室蔬菜学过没有？”
“园艺专业就包括种蔬菜。最后一年，学校还专门组织俺们到山东省种植大棚蔬菜的专业村学习实习了三个月呢！”
“中，闺女你先回去吧，叔过几天有事再找你！”
望着改芳走上了回段庄村的乡间小路，周广德高兴了。他想：有段改芳这样的大学生作技术指导，就不愁邢湾村的大棚蔬菜搞不成功。邢湾村示范点搞成功了，全镇搞大棚温室蔬菜也就有了实践经验。
正是晚秋季节，一块云彩企图遮住太阳，被太阳烤得像火炉中的煤炭，一边黑一边红。红的一半发出了万道霞光染红了地上万物。一会儿红色云块被太阳烧化了，天空碧蓝碧蓝的。在秋阳地照射下，远处的山岗和近处的麦田景色恬淡，像是一幅粗线条的中国水墨画。望着秋阳下美丽的景色，周广德脑海里正在绘制着一幅支持农业种植结构调整的新蓝图。他仿佛看到了一座座塑料大棚拔地而起。冬天寒风呼啸滴水成冰雪花飘舞。大棚里温暖如春青翠欲滴一片碧绿。肥厚的叶子中间点缀着春天的花夏天的果秋天的实。这像画像诗又像美丽的仙境。其实这是掌握科学的农民创作的一幅真实画卷。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农民致富奔小康的黄金大道‥…
六
农历十月下旬飘了一场小雪。小雪不大，地上像落了一层洁白的梨花瓣。太阳刚出来梨花瓣便一片不留地融进了土里。
农行营业所主任周广德这段时间不分昼夜地忙着。邢湾村的塑料大棚每时每刻都牵动着他的心。建大棚需要砖就赶快帮忙联系砖。需要竹杆他就赶紧进城联系竹杆。塑料膜不够用就赶紧贷款让供销社超市购进一批优质塑料薄膜。这一切忙完后，他骑着一辆摩托车来到段庄村找到了在家休息的大学毕业生段改芳。
“叔，您找我有事？”
“闺女，叔想找你帮一下忙！”
“看叔说的。您是改芳的救命恩人，叔的事就是改芳的事。叔说吧！”
“邢湾是农行支持的大棚蔬菜示范村。叔想请你过去搞搞技术指导。”
“中，这段时间我正愁着没事干呢！咱们什么时候去邢湾村？”
“闺女，你要没事咱们现在就去。”
“中，叔，哪咱走吧！”
段庄村离邢湾村只有十里路。周广德骑着摩托车带着段改芳二十分钟就到了。他们直接来到了地里。塑料大棚大部分已经建成，村民们正在整理着土地。他们走到邢土秀的大棚内问：“土秀，棚搭好了？”
“搭好了，平整一下地就可以下种栽苗了。”邢土秀说。
“土秀，你都计划种啥？”
“种啥还没想好。都咋种心里也没谱。村民们也都为这事发愁呢！”这时候邢土秀才发现了农行主任身后的段改芳，就问：“叔，这位是—？”
“叔给你们村请来的技术顾问，省农业大学今年毕业的学生。她叫段改芳，是咱镇段庄村的”。
邢土秀一听高兴地说：“农行支持资金又帮忙请技术顾问，邢湾村的大棚蔬菜您算立了头一功。”
“哎，土秀，你别只顾高兴，咱俩订立的‘口头协议’可不能忘啊！”
“叔，忘不了。到时候邢湾村不但还清农行的贷款，还要变成全镇存款最多的一个村子。”
离开了邢湾村，周广德又来到文河镇宏大贸易公司。宏大贸易公司是股份制企业，主要经营农民日用的小商品。因经营不景气欠农行十万元贷款一直没还。
他刚进门经理刘金耀就说：“周主任，你又是来收贷款的吧，可公司商品积压，一年来亏损严重，快开不开门了！”
周广德说：“这次不是来收贷款，是帮助你们找门路赚钱的。”
“帮我们找门路赚钱？”经理刘金耀不知农行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用眼睛望着他的脸等待下文。
“是这—”周广德说。“咱文河镇搞种植业结构调整，要大面积发展温室蔬菜生产了。邢湾村的大棚蔬菜春节前后就可以上市。宏大贸易公司临着省道公路，交通便利，离城又不远。咱镇要成为蔬菜专业基地就需要有市场。把你贸易公司的场地改造一下变成蔬菜批发市场，让城里宾馆酒店食堂和小贩来批发蔬菜，到时候你宏大贸易公司的生意就好做了。”
“你说这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
“好，明天我就组织人整修场地，再多建一部分摊位。”
“不过还要告诉你，做生意靠的是信息。你们最好建立一个网上蔬菜信息库，及时掌握各类蔬菜不同季节的销售价格。这样一是能够指导菜农按照市场需求种植，二是也能打开咱镇的蔬菜销路，形成规模上的优势。”
七
周光德又一次去邢湾村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
中原大地的三月是最美丽的季节。山岗上的桃花杏花开得一片灿烂，麦苗儿葱绿，油菜花金黄，蝴蝶迎着春风跳舞，鸟儿在阳光下歌唱，多么生气勃勃和富有诗意啊！要在往日，他一定会细心观察和体味着美丽的春光写一首诗，或者是爬到山岗的高处展开喉咙唱几首歌。可是此时周广德已经没有闲情雅致写诗和唱歌了，他要尽快到邢湾村去，向农民们提供一条重要的信息。
有人说，银行和贷户的关系其实就是鱼和水相互依存的关系。这话虽然说得有一点夸张和勉强，但也不是绝无道理。周广德把邢湾村作为农行扶植的重点村，营业所就和邢湾村结成了经济利益相连的关系，邢湾村的蔬菜试点搞成功了，农行的贷款就能按期收回，他周广德工作就有成绩，脸上也有光彩。如果是邢湾村的蔬菜基地搞失败了，就会给农行的贷款造成新的沉淀，他周广德工作没有成绩不说，而且还要追究信贷资金投放失误的责任。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也是播种的季节，季节不等人。去冬搭建的塑料大棚随着天气转暖早被农民掀开了顶，露出了一块块已经收获过蔬菜的土地。怎样使用这一块块闲置的土地，接着应该如何进行套中，许多农民心里都没有数。周广德就是为这事去邢湾村的，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邢土秀和一些想靠种植业致富的农民。
周广德骑着摩托车来到邢湾村就直接找到了邢土秀，邢土秀正在整理土地，看到周广德就说：“叔，你是来收贷款的吧，可是许多农民种植大棚蔬菜刚见了一点收入，现在就让还贷款恐怕还不中？”
周广德说：“谁说我是来收贷款的？没事我就不能来邢湾村走走看看！”
“农行主任进村不放贷款，还不是收贷款！”邢土秀说。
周广德说：“土秀，你这回可真是想错了。叔不是来收回贷款的，叔这回是给你们献计献策帮助找赚钱门路的。”
周广德说到这里，弯腰抓了一把田里的湿土，说：“土秀，你这地准备种什么？”
邢土秀说：“我想种秋红薯。等秋季红薯出罢了，我把塑料盖上种蔬菜!”
周广德说：“土秀，你想过没有，咱村既然搞了塑料大棚，就应该在蔬菜种植上多做文章。叔有个想法，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接受？”
邢土秀问：“啥想法？叔你说说看！”
周广德说：“文河镇上几个学校和机关公厕的粪便过去一直是雇人收拾，近日来收拾公厕粪便的人嫌给钱少，都相继不干了。我有个想法，邢湾村不是要发展蔬菜基地吗？你联系一部分村民，咱把收拾镇上学校和镇直机关公厕的粪便常年全部承包起来，一是可以增加经济收入，二是可以为发展无公害蔬菜增加有机肥料，三是可以扩大咱村种植无公害蔬菜的影响。真到那个时候，文河镇邢湾村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无公害蔬菜专业基地，生产的无公害蔬菜一定会占领城市市场的。”
邢土秀一听高兴地说：“叔，你这个想法中，可拉粪便需要运输工具，咱村还没有拉粪便的车啊？”
周广德说：“没拉粪的工具好说，没有拉粪便的车营业所提供贷款咱可以进城去买，还可以把过去的农用三轮车改装成拉粪便的车！”
邢土秀说：“好，我现在就去安排！”
周广德说：“土秀，给那些拉粪的农民说一声，别忘了和那些服务的单位签订一份协议！”
邢土秀说：“记住了！”
在农行营业所的贷款支持下，邢湾村的运粪车队很快就成立了，运粪车队先是承包了文河镇学校机关的厕所，然后进城到市里又承包了一些单位的厕所。这些厕所的粪便过去都是城镇环境的污染源，现在却变成了种植蔬菜的有机肥料，成了邢湾村人的宝贝。邢湾村拉粪的车队一出动就是十几辆，每辆车上都写着十个大字：“邢湾村无公害运粪车队”！车队浩浩荡荡，一辆接着一辆，在公路上形成了一个人们关注的亮点。同时这还是无形的广告宣传，他把邢湾村种无公害蔬菜的信息宣传到了四面八方和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使市民们都知道邢湾村种的是没有上化肥的无公害蔬菜，吃起来放心，对身体没有任何副作用，买时价钱贵一点也能够理解和接受。
八
邢土秀正在和农行营业所主任周广德通着电话：
“喂，周主任吗？我是土秀！”
“土秀，你有什么事？”
“咱俩那年立的口头协议你忘没忘？”
“没忘！”
“那好！你今天就来邢湾村一趟。老叔你承诺我的事也该兑现了！”
“那还不好办！你身边不是就有一个女大学生吗？”
“这你主任得牵线搭桥‘当红娘’。”
“中！您俩的喜酒叔喝定了。今天我就去说这事！”
农行支持邢湾村无公害蔬菜示范基地获得了成功。村里成立了无公害蔬菜生产公司，负责种植技术指导、信息提供和销售。邢土秀当上了公司经理，大学毕业生段改芳被聘请为技术顾问。他们实行了公司加农户的管理模式，村里负责合同签订、技术指导和统一收购销售，农户负责种植浇水施肥和管理。该村生产的无公害蔬菜受到了城市居民的欢迎，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销售合同已签订到了一些大中城市的餐馆和农贸市场。农民从中收到了很大的经济实惠。农行不但收回了积欠多年的老贷款，而且一部分农民在农行还存了款。在邢湾村民委员会的换届选举中，高中生邢土秀还以全票当选了村主任。
周广德放下电话把工作安排了一下，就推着摩托车出了农行营业所的门。他这个农行营业所主任今天要去当一回“红娘”，履行和邢土秀说媳妇的“口头协议”。
邢湾村今天一派喜庆的景象，墙上贴着用红纸写得标语，广播喇叭里播送着宋祖英唱的歌曲“今天是个好日子”，还有一群半不老的老婆婆们穿红着绿手里拿着红绸子边唱边扭，边扭边唱，伴随着围观人群的欢笑声，更增添了活跃气氛。
周广德骑着摩托车刚走进村委会大院，摩托就被人接过去放在了一边，接着，有人就把一朵大红花戴在了他的胸前。
“弄啥哩？你们这是弄啥哩？！”周广德莫名其妙地问。
这时候村支书邢振奇和村主任邢土秀笑着走了过来，村支书说：“今天村里要召开一个庆功大会，凡是这几年对邢湾村经济发展做出贡献的人，我们都一视同仁进行奖励！农行为俺村经济发展没少出力，一样应该受到奖励。村里怕你工作忙不来，所以说让土秀提前打电话和你联系，让你兑现和他签订的口头协议。”
周广德被村干部请到贵宾席上坐下。他看到贵宾席上除已坐着几位乡干部外，还有就是今天授奖的人员，每人胸前都别着一朵大红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周广德在贵宾席上刚坐下，一个小学生就跑上台向他敬了一个少先队礼，说：“伯伯，这是你那年给我的一百元服装钱，我爸爸让我还你！”周广德刚说出“不用还”三个字，那个小学生说完把一百元放在周广德手里就跑了。
段改芳也走过来了，段改芳说：“周叔叔，你是改芳的救命恩人，改芳上大学借你的钱今天也要还！”
周广德说：“改芳，你先别说还叔钱，叔还有事要给你商量呢？土秀你俩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对他看法咋样？”
改芳说：“土秀人好呗！”
周广德说：“叔看土秀人也不错，有理想，有抱负，敢想敢干，有开拓精神，是个好青年。如果你愿意，叔今天愿当‘红娘’，就给土秀说说你俩的事？”
改芳一下子脸就红了，羞涩地小声说“我听叔的——”
周广德还想要说什么，麦克风里就传来了邢湾村村长邢土秀的声音。邢土秀说：“现在我宣布：文河镇邢湾村奖励发展经济有功人员会议现在开始，下边请村支部书记邢振奇宣读授奖人员名单。授奖的人员有乡干部、有村干部、还有部分种植户，技术顾问段改芳也在授奖人员名单之中。凡是授奖人员每人奖励一个红包，红包里是两万元人民币。轮到周广德领奖了，周广德从邢土秀手里接过红包，说：“振奇、土秀，你们村奖励叔一个红包，叔也给你们村一个贺礼！”周广德说着，把一个印有麦穗的红皮农行存折递到邢土秀手里。邢土秀莫名其妙地接过存折，说：“叔，俺村没在农行存款啊！”
“咋没存？叔这红包里的两万元不是您村的存款吗？叔先收下了，回头你们再到营业所补办存款手续！”周广德说。
“这、这……”这时支书村长才恍然大悟，农行的营业所主任把奖励他的两万元变成了村里的存款。
周广德接着说：“大行德广，伴您成长！这既是农行的宣传口号，也是农行员工的职业道德践行。通过农行的支持，只要乡亲们都致富了，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和小康日子，这就是对农行的最大的奖赏和支持，也是农行每一个员工的最大心愿！”
说到这里，周广德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就是四年前在农行营业所门前我承当过土秀，只要他把大棚蔬菜搞成功了，还了农行的贷款，我负责给他介绍一个漂亮媳妇。我现在就兑现诺言。改芳是个好闺女，有文化，长相又漂亮，当着邢湾村老少爷们的面，我就把她介绍给土秀了！大家说中不中？！”
“中——”台下不知谁高声回应了一声，接着就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这掌声如久旱的夏天突然砸落的雨滴一样，劈劈啪啪，声音脆响，在小村的上空回旋着，飘荡着，传得很远很远，经久不息……
九
一天上午，镇党委书记张政国突然“驾临”到了农行营业所，他到营业所就找周广德，说是市委书记点名要见他，不但市委书记要见他，而且省市一些报社电视台的记者还要采访他。
周广德说：“张书记，你也知道，我可没有做啥突出事迹啊！”
张政国说：“老周，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好嘛！你这个‘红娘主任’的事迹，在全市召开的小康村会议上村主任邢土秀都向大家作了介绍，市委王书记听了很感兴趣，就决定见见你。走吧，镇里的小车在外边等着呢！”
周广德坐上了镇里的小车，小车开动了，很快就离开了文河镇，这时他心里反而不平静起来。他不知道见到市委王书记后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省市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们要采访他什么？作为一个农行基层营业所的主任，他每时每刻心理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来自于同业竞争的压力，来自于客观经济环境的压力，来自于业务经营指标任务的压力。他每天想的是如何通过农行的支持使农民由穷变富早日过上小康生活，如何保证信贷资金在支持商品经济中有良好的效益，保证贷款放得出，收得回，使其良性循环不变死滞？至于其他个人荣誉的事他很少考虑过……
正在这时，镇里的小车停了下来。镇党委书记张政国说：“周主任，下车吧，市委王书记和记者们在小会议室里等着咱呢！”
周广德就下了车，跟着镇书记张政国向市委小会议室走去——
当天夜里八点钟，农行营业所会计宋春霞正在办公室看电视，忽然兴奋地高声喊：“快来看啊，周主任上电视了，周主任上电视了，他正在接受着记者们的采访呢！”
听到宋春霞的喊声，文河镇农行营业所的同志都集中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的周主任在电视上的镜头，想听听他面对记者们的采访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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