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万国死后,倔强的陈香蓉不肯改嫁,一人把儿女拉扯大,黄力奎对母亲的慈爱一直感念着。
他急忙把桃子洗了削皮,切成小瓣一点点喂到母亲嘴里,还没喂完就听见院坝里有脚步声,抬头一看,是高万全来了。
黄力奎知道高万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客人坐好后又继续喂母亲吃桃子,等待高万全亮牌。
高万全自己点上烟才慢悠悠地说:“黄组长,蓄水池占你家土地协商好没有?”
“啥组长啊,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都下课了,现在梨园村五组嘞组长是年富力强嘞张天喜。”黄力奎味道十足地回答。
高万全的嘴角咧了一下,自嘲地笑了:“是啊,梨园村嘞江山换代喽,我们运气不好,一上台就遇到抓计划生育,刀刀见血,尽是得罪人嘞事。人家一上台遇到国泰民安,大刀阔斧搞公益,白捡人心,怪只怪你我生不逢时。”
黄力奎也有同感,跟着叹了口气说:“就是,机遇比能力还重要,朱元璋徐达常遇春几个放牛娃要是没得机遇,就是轮回几百辈子也轮不到他们当帝王将相。哪个叫我们早生几十年,小时候不重视读书,长大了遇到高考机会干看到没法改变命运……”
高万全意识到黄力奎越扯越远是故意在回避他提出的问题,趁对方换气时截着话说:“你当真就便宜他们把你家好好嘞土地树子占了?就不想点补救措施?”
黄力奎在地里临时栽树苗多得了三千多元,虽然被李锡林痛骂,他还是觉得自己比其他家要划算些,再加上总是感觉高万全在怀疑自己拿了他的红宝石,他们之间有隐隐的心照不宣,打定主意从此不和高万全绞得太紧,假装叹了口气才说:“搞提灌站是人心所向,对大家都有好处,就是轮到你家,你也不敢出来横插一杠子。”
黄力奎的态度在高万全意料之中,他调整一下坐姿,笑道:“其实你可以组织其他占了土地嘞人户到村上提要求,占的土地就不说赔钱了,用前几年那些人户在老坟地开的荒山来赔。那里离得远些,种植成本要高些,该多赔百分之二十,这种要求拿到哪里去说也不过分。”
黄力奎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一箭几雕的毒招啊,如果我当真提出这要求来,一下子会牵扯到三十多户人家利益,这里面不晓得要冒出好多错综复杂新矛盾来,刚刚太平的梨园村将从此不得安宁,老子去捅这马蜂窝不晓得要得罪好多人,这不是找死么?不是给后代儿孙丢后患么?高万全,你杂种是想把老子逼上绝路,把老子吊在火上烤起,你在侧边拍手看热闹,老子才不上你嘞当!
“表叔,你看我家妈,生活都不能自理,快两年没出过门了,屋里头离不开人,我一天到黑忙得头发当草挽,哪有时间去联络。”
“我看你是不当组长就雄不起了,往天妙计连发嘞黄组长哪里去了。”高万全还是不甘心,用言语刺激黄力奎。
黄力奎的思路更清晰了,转守为攻道:“表叔,你是虎倒余威在,这件事你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比哪个说都管用,叫村上集资把老坟地开嘞荒山买了赔给我们,这样占了土地的人户都没得损失,大家都感激你。让那些青沟子娃娃看看,姜还是老嘞辣。”
高万全可不会接这自己抛出去的死耗子,呵呵笑了一声,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玩着,语气轻松地说:“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逍遥快活过日子,才懒得操那闲份心呢,吃亏嘞又不得我。”
说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瞟了一眼黄力奎,轻快地往外走,边走边说:“找老者些打牌去,把日子混起走。”
黄力奎狠狠地剜了一眼高万全远去的背影,骂道:“死而不僵嘞臭虫,吃饱了还舍不得放碗,就是把汪青山他们拱下台,位子也轮不到你坐了,你的气数已尽!”
高万全从黄力奎家出来不远,就碰上江可琴背起桃子回家,他急忙依着娃娃喊:“表嫂,从地头回家啊,真是贤良,快歇口气。”
江可琴把背篼放在地坎上,吁了口气才说:“表叔,哪里去来,你看你,不当官了,人都显年轻些。”
高万全哈哈笑道:“是啊,我现在是无忧无虑嘞,天垮下来有长汉子顶起。只是看不惯他们乱整,像你家一样,那么便宜就把土地弄出去,太亏了!我们农民的命根子就是土地啊。”
江可琴正为修蓄水池占土地心痛,听高万全一说,心头更不是滋味,幽幽说道:“有啥办法,现在是人家嘞天下,想咋整我们就只有躬起背挨。”
“没得你说嘞那严重啊,权再大也说不过理字,只要你们被征用土地嘞人家户联合起来,要求把赔偿价格提上去也是合情合理嘞,你看城里头哪些拆迁发了财嘞钉子户,哪家不是把老人推在最前头,叫那些伤天害理嘞开发商没得办法。”
江可琴若有所悟地嗯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背起背篼说:“我家还等我回家卖桃子呢,你慢慢耍。”
黄力奎见老婆回来,急忙去帮把背篼放稳,问道:“你路上碰到高万全没?”
江可琴心里已经有了安排,答道:“八九十斤东西压在背上,脸都贴地下了,哪个还看得到人!”
汪青山独自躺在床上反思上任以来工作上的得失,十几个人制定个赔偿细节还是让黄力奎钻了空子,只怪他们没把人性参透,以为是有利于全村人的工程就不会有人抹下脸皮做手脚,心里感谢黄力奎给他上了一课。
在这金钱崇拜的大气候下,以后还会有像黄力奎一样的人出来摆摊子,一旦和自身利益挂钩,人们的世界观和道德取向将会接受严峻挑战,金钱导演还会创作出无数的人间悲喜剧、荒诞剧。
他幼稚地以为只要一心为大家办事,就会人心归附无往而不利,殊不知在被利益扭曲的人性面前,传统和道德是那样苍白羸弱。
汪青山越想越不安,他怕夜长梦多,不快速把征用的土地变成既成事实,还会有更多意外枝节冒出来让人头痛。
他立即群发短信,通知村委会成员开会,商量尽快将前期土建工程上马。
汪青山刚刚下楼,向如琼带着男人周有才来找他,一见汪青山,向如琼眼泪汪汪拉着他说:“汪主任啊,我们一家遇到难处了,听说新建嘞学校没设计得有小卖部,我们跟李眼镜签嘞协议黄了,大门口又修不起房子,我家娃儿二天有后遗症,他这辈子咋办啊,你一定要给我家作主啊!”
刘建苹听见有人在哭,急忙出来劝道:“妹子,你不要激动嘛,有啥事好好说。”
青山知道母亲不愿意有人在家里吵闹哭泣,对向如琼两口子说:“我正要去观音庙开会,有话我们路上讲。”
汪青山这段时间主要忙村里的事,门市全甩到永革伯伯肩上,心里正愧疚,突然有了主意,对向如琼说:“你们先回家,隔会听我电话。”
张永革放下电话,问身边的陈岚:“周有才是啥样嘞人?青山侄儿想请他来帮我们。”
“青山是在帮学堂,也是在孝敬我们,就领他这人情吧。”陈岚正在注帐,头也不抬就回答老伴,“我们下午关门后去我妹妹家吃饭,一起把慧娴接回去。”
张永革理了理陈岚垂在眼前头发说:“你歇会嘛,一来就忙起,坐时间长了不好。我把各家各户地头要用的分水管和龙头都买好了,花了两万多,过两天就拉来,算作是我报答乡亲们的一点心意。”
陈岚听话地站起来,笑着舒展了一会腰杆手臂,提醒张永革道:“樱枝最近打干呕,可能是有喜了,我们要抓紧把喜宴办了,别叫她难堪,我已经请先生看过日子,农历下个月初八和十八都是吉日,晚上我们一路到高家去商量婚期和细节。”
村上要求被征用土地的人家将地里的树木打整干净,第一期土建就立即动工。
开工那天早上,江可琴趁黄力奎出门卖水果,又在陈香蓉面前怂恿:“妈,我们家要吃大亏了,和张兴泰家挨到起嘞那块土地被占了,一年要少收入一万多元,你家儿没当组长,张兴泰就来欺负我们家,只有你老嘞出马,他们才不敢随便霸占我家土地。”
陈香蓉不说话,拄起拐杖就出了门,没走好远糊涂病又犯了,东绕西绕走到一块菜地边,踩在一匹横长在路上的青菜叶上,脚下一滑,倒在菜地里。
江可琴等婆婆娘出门了一小会,去约李媒婆一路,说是到自己家地里看工程进展情况,李媒婆想和高万全黄力奎他们那伙人彻底划清界限,借口家里还有事不与江可琴同路。
工地上没有陈香蓉的影子,江可琴也不着急,和几个人并排坐在砍倒的树干上等待。
黄力奎回家不见母亲,急忙出门寻找,找到工地看见江可琴在东张西望,问道:“你出门来,妈呢?”
江可琴惊讶了:“我下地做事时她还在屋头啊,她现在是不出门嘞,是不是在后院墙底下的草堆里,她就喜欢在那里睡白日觉。”
黄力奎想想有道理,急忙回家,还是不见人,他真着急了,怕母亲摔倒在哪里地坎下,心急火燎到处找,转回到工地时,问江可琴:“你跟妈说过啥?她听我嘞话,不会轻易出门。”
江可琴看都不看男人:“我说啥啊,她在门口听人说我家土地被占了,或许想来看看,恐怕是走错路了。”
找不到母亲,看见自己家土地一片狼藉,黄力奎心里的无名火冲上来,抓起一根梨树枝跳进土坑,在挖掘机驾驶室门上敲了几下,站在机器前叫道:“跟老子停下!我家妈要是有个好歹,老子给你们拼命!”
旁边看热闹的干活的都围上来,工地一下陷入混乱。
汪青山听说工地有事,立即赶过来,见黄力奎舞着树枝在大闹,上前劝道:“表叔,村上该赔偿的都兑现了,你也是签字认可嘞,咋又在闹呢?”
“锤子表叔!”黄力奎的情绪已经失控,“我家妈要是有啥三长两短,你们就把我埋在这工地上!”
汪青山见黄力奎已经不可理喻,只有由他发泄,转身对旁边的村民说:“大家快分头到处找人,找到马上告诉我!”
“活菩萨”林华芳到大门外随便走走,看见菜地里躺着一个人,她也没等看清楚是谁,宣了一声佛号,急忙回屋叫上老二媳妇,何芸淑跑出来将那人扶起,林华芳认得是陈香蓉,连忙吃力地坐在陈香蓉身边的泥地上,叫何芸淑把陈香蓉的头放在她怀里,掐着陈香蓉的人中,吩咐儿媳道:“快抱到我嘞床上去,你准备糖盐水,我把丹药喂她。”
何芸淑迟疑道:“妈,弄到你床上,要是有个好歹,黄家找来我们说不清楚,江可琴俩口子难缠得很。”
林华芳不愿意陈香蓉睡在泥地上,着急说:“世间万物有因有果,事情紧急,管不了那么多,抱到我床上去,就是死在我屋头,我也要先搭救老妹子一回!”
何芸淑体会母亲的心情,咬咬牙用力抱起陈香蓉进屋。
林华芳喂完丹药,何芸淑在一旁一点一点地喂糖盐水。
林华芳握着陈香蓉的手,眼里含着泪水,柔声叫着:“香蓉妹子,香蓉妹子,你独自养育儿女长大成人,吃苦受累几十年,香蓉妹子,你是我们女人的好样子,我的香蓉妹子,快快醒来……”
陈春秀从地里回家,听见母亲屋里异常,吓得心里突突乱跳,背篼都忘了放下,急忙跑进来,看见母亲坐在床边,拉着陈香蓉的手在轻声呼唤,才大松了一口气。
林华芳抬头吩咐大儿媳道:“春秀, 你歇口气后去跟黄力奎说他家妈在我这里。”
陈春秀跑到院坝里头,放下背篼,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打电话叫刘建强赶快回家,然后才风风火火跑出门,边跑边自言自语:“我的好妈啊,希望您嘞善行有好报,大慈大悲嘞菩萨,保佑病人快些好起来吧。”
情绪失控的黄力奎听说母亲在“活菩萨”家,扔下梨树枝,嘟嘟哝哝叫了一声,飞也似的朝刘家跑,刚到院子里,看见母亲和林华芳并排坐在椅子上,拉着手说话。
陈香蓉把儿子叫到跟前,指着林华芳说:“我绊倒在地头,是她用丹药救了我。”
黄力奎心里一热,扑通一声跪在两位老人面前,将额头抵在地上,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过了几天,成都一家中标公司的经理带人来看场地,汪青山和张天喜到车站迎接他们,那为头的人下车来把汪青山细细看了又看,一把将他抱着:“恩人啊,你还认得我不?”
汪青山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那人紧紧握着汪青山的手:“我永远记得你,济世医院广场上,那个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余光华就是我。是你帮我买了药,还在药里放了八百元钱,你留给我嘞电话号码根本不存在,是安心不要我报答你。是你让我在最困难时感受到人间的温暖,看到希望,没有你帮助和安慰,我不一定能峰回路转,走到今天这样子。”
汪青山想起济世医院广场上的事来,笑着说:“余伯伯,这真是验证了那句话,山不转水转,想不到今生我们还能相见。我们村的提灌站修建和安装就让你费心了。”
余光华眼眶里含着晶莹的泪水,双手举向湛蓝的天空,仰天长笑:“苍天在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您给了我余光华报恩的机会,我要是赚这小兄弟村上一分钱,不把工程做得尽善尽美,您就让我破产吧。”
汪青山不同意:“余伯伯,我看过资料,你们是刚刚起步不久嘞企业,该你们得的我们一分不会少,只是要求严格保证质量。你们远道而来辛苦,先吃饭,然后到宾馆里歇息,明天我们再到实地去了解情况。”
把余光华一行三人安顿好,汪青山想去门市看看他心爱的娴儿。没走几步就听见高万全在身后叫他。
汪青山刚转过身,高万全就到了面前:“青山侄儿啊,表叔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杜西树走后,村上公有林地没得人看守,我想去那里清净清净脑壳,把三千多亩天然林管好,也算是还在为村上为国家作贡献,你放心,我家樱枝是你嫂嫂,我咋也不能叫她为难。”
汪青山一点准备也没有,他知道这事关系重大,一下子还搞不清高万全的真实意图,不敢贸然答应。想了想说:“表叔,谢谢你还在为村里操心,等我回去和村委会嘞人些商量了再回复你。”
神情古怪的高万全目送汪青山身影消失在人流中。
街对面的楼上传来幽幽的吟唱:
……我们用心来忏悔,
愿佛陀擦干我的泪。
我们真诚来忏悔,
愿佛陀洗涤我心扉。
往昔所作诸恶罪,
皆因贪、嗔、痴所累……
2016年7月28日于四川石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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