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睿,我的老师,你第一次来到四川省中江县梨园,正是你该过第二十个中秋节的时候。你本是扛着破旧的大箱,带着青春的憧憬来的。但是,随着蜿蜒山路的延伸,你黑黄的脸,越来越阴沉,越凄凉。等你到了全是土屋的飞翔村小学,推开陈旧的板门,摸索着点燃浑浊的油灯时,失望之余的惆怅和40余里山路的折腾,使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寒风在破旧的窗棂间鼓动,土灶下不知名的小虫隐约长鸣。你洁白的梦,瑰丽的遐想,似乎都失去了光泽。浑浊的灯光四散,泪水,无声地爬了出来。庆贺的酒,成了解愁之品。摇曳的灯光忽明忽暗,单薄的月色在屋外轻轻叹一口气,悄然消瘦,忧怨的眼睛怯怯地向你亮着。
等你醒来,已是月上中天。你一掀开蚊帐,月光就挤进床来,汹涌的呼唤声又淹没了月光,但见土屋里满满当当站着几十个学生,纯真的眼睛里蓄着淡淡的忧愁:老师!老师醒了。梁老师,你好点了吗?……这些音调是那样烘热,那样惊喜。修补过的桌上,成垛的礼物散发着清香的气味。你望望热切的人群,泪水,涌了出来。你拉过我,用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久久地,久久地都没有放下。于是,风声,心跳声与融融月色,淡淡灯光,在这简陋的小屋里终于混合成一种神圣的气氛,你年轻的生命,男性的热力也浑然于这无边的月色中了……
你的抚摸深深感动了我,以至7年后,我固执地回到了梨园。
我回来,你却走了。带着未圆之梦走了,走得那样仓促,连两天都等不及。过两天,可是你来这里的第7个中秋节啊!你走时,人们泪流满面,声声含悲,山坡上,无数的村童在苍茫的天宇下耷拉着头,泪水涟涟……而今,我坐在破旧的木椅上,体味你目睹了这里的愚昧与贫瘠这死灰色的同盟。总也弄不清你走得那样仓促,那样从容,是否真的相信我会继承你的事业?会用青春的憧憬叩开紧闭的心扉?能挥舞着鞭影,一路潇洒地抒情,一路尽情地歌唱,去摇曳沉睡的雅典娜女神呢?
每当我手捧教书育人的信念,怀揣为人师表的名帖,走出温馨土屋,冒着丝丝细雨,踏着你的足迹,扑向孩子们的世界,用辉煌的文化拂去他们的心灵尘埃,带着民族淳厚的营养与东方朝阳的温熙,与他们一起去抵御吹进山村的寒流时,便真切地回想起那个烟雨迷离的早晨,泥泞中你踉踉跄啮挪向远方的身影。你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了,又爬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幽幽的山谷,直到山民们的心豁然开朗,双眼流露出睿智,你才长长吁了口气。
我不知道有件事值不值得提,因为对于你来说实在是太平常了,但那时却震撼过我的心。那是初中二年级的一个上午,飘着雪,刮着风。你走进教室,微微一笑,便亮开沙哑的男中音,但是,课时未到一半,豆大的汗珠便渗满了你的额头,正一滴一滴倏倏地滴,滴湿了一大片胸襟。沙哑的声音伴着急而烈的咳嗽声更加沙哑,更加低沉。当这声音忽视停止时,我才猛然惊醒,倏然站了起来。但是,你却若无其事地打个手势:“坐下,看书吧。”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分钟后,才慢慢挪向椅子,缓缓坐下,深情地注视着我们。手,悄悄地按住右胸,抛下空洞的咳嗽声满教室流淌。听着那压抑的声音,我的心哭泣了,为你平凡而又高尚的人生。时到今日,我仍然怕听到任何人咳嗽,因为你就是在这咳嗽声里走完自己短而充实的27个春秋的。去年,在我中师的最后一个暑假里,我专程去探望你。刚至村口,便听姐姐说:“你老师,他……他……”我发疯地冲向土屋,然而,事实毕竟太残酷了:迎接我的不再是亲切的微笑,语重心长的话语,而是那赫然印有凶疾的化验单。我犹如坠入了无底的冰窖,眼前一切,渐渐变淡,模糊起来,终于旋转了。心底巨大失落后的恐慌与剧痛裹住了我。凝视着熟悉的桌椅,熟悉的墙壁,心中那盏燃烧的油灯更加明亮了,那神圣的信念,也更加坚定了。今天,每当我回到你挥洒青春与生命的飞翔湾,总要在你的墓前伫立许久,徘徊许久,谛听你的教诲,体味你青春拔节的声音。梁睿,你看到学生点燃的那缕灯光了吗?你看到学生沿着你走过的路,在人生的每一个页码上写满追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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