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手札)
我知道你极其想要知道我的过去,我的一切。请先从我的身份介绍起,我的全名叫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帕夫利谢夫,我一直知道监狱里的每个人社会地位是各式各样的,他们有政客,商人,间谍,士兵等等,大多是属于自身的真实,平常的身份。他们能将他们的世俗标签与灵魂的契合高度合一,彰显自身的价值。而我。.我仿佛像上帝制造的命运玩笑。我的父亲是一位农奴,是的,您没有听错,理所应担,我也是一位身份卑贱,灵魂微薄的农奴。那个寄生于地主身上的“臭虫”。这只“臭虫”是俄国社会底层悲惨的集中体现,就仿佛鲜丽被袄中的螨虫,为人所不知的可悲,气味却又为人所厌弃。可我们是这个社会的“自然产物”,无可避免却又令人生畏。这种畏惧却是带有鄙视的厌恶,唾骂的嫌弃,是光荣情绪里的狼狈成分。我们真是可悲啊。可再可悲我们也是社会组成的分子。我们的生活虽然艰苦(这里指大多农奴,我的农奴生活较为特殊,后面做解释),但称得上“正直”。
可我们的皇上,那个自诩伟大的皇帝(声音放小),他……他利用上帝给予他的权利,颁布一份人类历史上,政治史上的“圣经”,那里面的文字充满救赎和解救。是的,1861年,六年前的那一天,我跟随我的父亲,在我们的庄园听取了这一部解放令,我隐隐感觉到父亲的眼泪滴落在我牵着他的手上。那是温暖的也是迷茫的哭诉。我不再“正直”,标签的政治化,历史化歪曲着我的灵魂与肉体。我是混杂的人,一个被上帝玩弄而迷茫的人。圣经有时也会成为罪恶的根源。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情绪……对不起,我还是太着急了,太想抒发感慨了,我说说我自己的农奴生活吧。
从我出生以来,一直到十八岁起,我就一直在村庄伊赫缅涅夫卡生活,是的,以农奴的身份。我来到这个世界是继承父亲的衣钵,罪恶的社会联系给予他的标签……可我与其它农奴不同,或者说这个小村庄的农奴与其它农奴不同。这是个性与共性的鲜明包含,而又对比体现出来的感受。我从你的脸上看出了许多疑问。没错,这正是我要解释的。总之,我是茧内尝尽幸福的蝴蝶,惧怕茧外真实而丑陋的原体。
伊赫缅涅夫卡村庄与卡德昌不同,那里孕育且充满着一种名叫“生命与希望”的食粮。我在那个村庄度过了我一生中,请允许我用一生,哪怕我现在十分年轻,我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样的懵懂与朦胧,就仿佛像伊甸园中的夏娃。那个村庄的地主是一位过去俄国上流社会,政界的大人物。听许多人说他是一位老公爵,也有人说他是来自法国皇室的一位成员,因为他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因为一些变故(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他的资产,他的社会地位突然下降,最后只得来到这样一个小村庄来经营,来得以延续他是贵族这样的身份。我们大家都叫他瓦尔科夫斯基公爵,你有听过吗?嗯……哦……看你的表情应该没有听过,大概是因为他在上流社会销声匿迹很多年了吧。不过,他虽然是一位公爵,形式上是。但本质上可以说,他没有公爵的那一套架子,在我往后遇见那么多上流社会的人物来看,他是多么像上帝一样慈祥的老人啊。他常常坐在农庄院子里的椅子,手里捧着一本书,那或许是普希金的诗集,也或许是果戈里的小说。但绝对会有一本圣经在他小桌子旁。他常常这样一坐就是一整天,我们常常担心他就会这样坐着坐着而离开人世。我们有时上前观察他是否有心跳,他就会将我们哄走。
“你们这些吃白饭,快离开,快从我身边离开,哎呀,真是臭死了,真是的,跳蚤似的,快离开。”他常常摆着那幅严肃的脸,嘴上的两只大白胡须,常常因为他沉重的吸气与呼气而飘飘然。手势当然是拿着书本前后摆动,仿佛就像用知识驱走我们这些可怜的白痴。那样子相当滑稽,常常惹得我们大笑。
可是有一天,我在他身边伺候他时,他如往常一样躺在软椅上,是的他是有呼吸声,是的,树上也有那样的鸟鸣声,它们是那样的相称,安宁和谐。午后的斜阳倾注在他的身上,他沐浴的金色与他与身俱来的气质十分相称,像极了诸神黄昏后,毁灭的美学。我欣赏着他,遐想着老地主在市都,上流社会的种种趣事,灯火辉煌的舞会,悦声和睦的歌剧院,高雅美丽的夫人们,啊,那一切是多么的美好与神往啊。如果此时有一条蛇让我吃下这样的苹果,我愿意离开伊甸园。
我的嘴角露出的微笑连我自己也看的出是多么幼稚,但我却从来没有想到安睡下的老公爵眼角却留下暮色的眼泪。我不理解,他梦着了什么,只是嘴里发出模糊的呢喃。我从来就觉得他没有外表那样坚强。
这个村庄就仿佛与世隔绝一样,除了有时候老公爵需要人到城镇上采购一些东西,大多时间,我们都是自给自足,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老公爵的亲人们大多都在彼得堡。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被他的贵族亲戚们收养着,在彼得堡过着有钱人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来往。至于老公爵夫人,他从来没有与我们相谈过,我的父亲对他的过去知道也少,因为他是从一个农奴主转到老公爵手底下的。
我之所以说我的农奴生活与其它农奴不同(村庄外的农奴),完全是因为老公爵。老公爵本身是一个留着贵族血统的人,可他却十分厌弃我们在他面前讲起都市里的上流生活.那些奢靡,华贵在他面前要被他贬的一无是处。他常常大骂那些上流社会上的无所事事,虚荣虚伪的人们,称他们为“俄国的狗屎”,是的,没错,他是这样粗口的评价他们。有一次,我和马尔法私下谈论彼得堡,莫斯科社会的繁华,脸上憧憬的神色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吹到老公爵耳朵里啦!可想而知,我们被他重重的责罚,并且加以谩骂。
“你们这些田间的蠢狗,还想期冀做被人瞻仰的天鹅吗?别做梦了,好好干你们的活吧,马尔法,我库房的农具整理完了吗?没有?你这只蠢狗,快去!你们这些被表面事务蒙住眼睛的蠢货们,等你们深陷沼泽里时,便不会这么尽情的狂吠了。”
是的,你可能觉的他是一个十分残暴粗野的公爵,地主。但你误会了,他完全不是这样的,只要我们不提到关及社会上的事情,或者不在他思考时烦扰他,他便是那样的和蔼慈祥。是的,他常常也在责骂我们后,陷入沉思,表情很是阴郁。他总会找机会顾及脸皮地表达他的歉意。
我们在他的村庄并没有被他当做农奴来看待,是啊,奴隶是从来不被人赋予精神反应,感情倾斜的物件。而我们从他身上得到足够多的爱与温暖了。每到植种季节,上帝也将春天的温房植入我们的心房。我们成群结伴的到乡间,去播下在土中的葱茏新绿。是的,在和煦的阳光的照射下,连泥土都脱离了久远寒冰的覆盖,向外释放生命的味道。露水在树叶的边缘晃荡,仿佛母亲的双手轻摇婴儿般的细腻。过早的蒙雾在空气热度回升的同时,渐渐逝去,只留下空气中令人为之一振的水汽。我们的四肢沉浸在清凉与悠闲之中。
仿佛在那一刻,劳动成为我的天职,我不是爱慕此时我所创造的物质价值,更多的是,我的灵魂对上帝所创造的物质世界里奉献出它应有的反馈。
傍晚,我们跟随着来看望我们工作的老公爵一起回住所。晚霞的侵袭,使细风不知所措,赶忙而轻抚过我们的脸颊。黄昏的暮色为上帝的世界,镀上一层华美。周围的一切,表面的至美却追不上灵魂升华的迟暮,那般悲哀,却能为未来的生活给予一种无法复制的信心与期盼。眼前的这位老公爵,与农奴们相互搀扶,唱起圣经里的圣歌。响彻山间。他是那样浮华而真实,粗暴而优雅。所有的农奴聚拢在他身边,赋予他们新生是这样一位人,他的眼光与他们的灵魂契合。
对不起,实在和你讲述了许多废话,却和我本人经历毫无关系。确实,可是我与他的羁绊是不容我不讲的,前半生,只有他的灵魂我能看透。只有他让我生命充满豁达直率的舒畅感,我害怕往后生活的凌迟的痛苦,那样迷茫而不解。
1861,皇上颁布了农奴解放法令。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早晨。一样的太阳,一样的屋檐,一样的泥石路。承载的却是另一种生活。但城镇上来的法令员,将全村庄的农奴聚集在一起时,天空的暮阳是那样滑稽而可笑,我们不知道他披的又是哪一样外衣。我们麻木地听取他的皇令,期间有些人听懂了法令的意思,眼神睁的有如铃铛那般大,有的人发抖,有的人大声喘气。当法令员宣读完最后一句话。自由与解放的和风已经吹倒了我们的神志。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法令员和看守士兵在脸上不禁露出诧异的神情。接着,犹如新大陆被发觉,农奴间传开了爆炸的欢呼。一传十,十传百,有些农奴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起哄。那大概是一种本能的欢愉吧。法令官满意地点了点头,便离去,似乎他的施舍给予我们很大的帮助。欢愉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这里面夹杂的是自由的极端——迷茫的干扰。
人到底是一种虚伪的动物,农奴们不愿意抛弃上帝给予他们重新的生活,必报以喜悦于上帝,哪怕是违心。因为他们原本一无所有,害怕拥有成为空气,自豪卑微如尘土。
老公爵并没有在宣讲会上露面。他或许在某一个地方沉思吧,或者阅读小说吧。我的父亲流泪了。
“阿尔卡季,我们的生活更加奴化了,坚强活下去吧。”
我毫无感觉,只是觉得我们好像要失去过往那样的生活,或许我们要去尝试新的生活了,去彼得堡?去莫斯科?可那样的斜阳,那样的春天,还能见到吗?
解放当晚,农奴们自行举办了一个自由晚会,农奴们包围着篝火唱着跳着,火光掩盖住虚伪表皮下真诚的灵魂,这也是火为什么如此快耗尽的原因,它所需要燃烧的灵魂太多了。
“我们终于自由啦,自由啦,我们有自己的生活啦,啊,伟大的皇上,愿主给予你最真诚的祝福。”
“嘿,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我要去城里立足,活得像个人样。”
“是啊,我也会去的……嗯……会去的。”
“老公爵呢?有没人去请他来啊?”
“阿尔卡季,你去请他吧,快吧,别让他单着。”
我实在不知道为何老公爵不露面,是因为他的财产们要走了吗?我当即把我这样龌蹉的想法抛开,仿佛抛开滞碍一样,我快步走向他所在的房间。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铁花纹弯曲盘旋而构成美丽曲折的图案。远处火光闪现,伴随着嘈杂而喧闹的人声,半空火光与月色的交融,让我感觉又真实又朦胧。老公爵不在房里。
我向着走廊深处走去,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他,他仍然坐着他的那张软椅,只是这次是他自己搬上来的。他一副老态龙钟样的向窗外望去,身体一动不动。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火光印在他的脸庞上,他在望着他们,就像月亮望着他。
“老公爵,你……”
“我知道你们要走了,走吧,都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我不知道走去哪儿,我怕,我好害怕,可又带着期冀的快感。”
我自顾自的走到他的身旁蹲下,一起同他望着窗外的火光,仿佛他允许似的,对,不用他允许,我是个自由人了,悲哀而又拘束的自由人。
“我也害怕,这样的火光让我害怕,我好像看到了你们覆灭的样子,你们的灵魂,面貌在火里燃烧。就像我过去心里的一团火一样。他是那样大胆,充满希望。”
“老公爵,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望着他的侧脸,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做什么决定,像极了一位审判官。
“你留下来吧,阿尔卡季……留下来,陪陪我。”
“可是我……”
“我知道,你想出去看看,你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庄里,乌托邦外的世界,不管是残忍还是仁慈你都想出去看看,我理解……我理解……可是,我呢?我独自一个人,我把你们看做家人,而你们却都要离我而去,就像我的子女一样。他们都堕落到这个腐败的社会里了。”他诚恳且小心地说。
“老公爵,真的十分感谢您把我们当做家人,可是我……你也不应该用这种东西当做拘束我的筹码啊。”
“我就是这样的自私,我就是这样的害怕孤独,我喜欢你们的单纯,为了我,你留下来吧,为了我的私心留下来吧,为了那样的春天,那样的晚霞留下来吧。我会分一点土地给你,我也会分给他们,这是法令也是我的个人意愿。”他的胡子一样滑稽的飞舞起来,喘着大气。
我实在无法抉择内心的选择。好奇与怀念宛如在争斗的边缘,我只要在那一刻,其中一样的思想占那么多一点点,我就会义无反顾的选择。这样感性而不思考的过程,让我胆战心惊。空气里一片寂静,我能听到我的呼吸声,急促而紧张。
“求你了,阿尔卡季。”他哽咽着。
我义无反顾扑到他的怀里,享受月亮和晚霞……
这几天,农奴们有的留下,有的离去。村庄的空气里反而没有自由应有喧闹和生气。冷寂充斥着每个人心里。或许没有法令,我们还会像往常一般生活在一起吧。我和父亲当然选择留下来。在这里生活了三年。这三年里,我的父亲离开了我,老公爵便把我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家里的仆人也一样懂得我的身份地位。他给予我教育的资源,带我去城镇上观赏戏剧,教我为人处世的道理,带我去旅游。我们一起游尽了各式各样的城市,乡村。但老公爵从来不让我和上流社会的人打交道。我们是那样真实而又渺小。那样欢乐而又痛苦。每次在欢愉的时刻,我总会觉得我因为某些东西而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我的生命是属于他还是属于自己?这样的快乐是不是他给予我的附属品?可那肤浅而表面的快乐真的值得享受一生,一个农奴的一生。是的,一个本来是农奴的人。
三个年头里的最后一年,老公爵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是的,上帝要将他走了。他病窝在床上,嘴里已经很难吐露出清楚的字眼了,可他却常常流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对死有着本能的绝望吧。
在他去世的那天晚上,是的,是一个冬天,窗外也和现在刮着寒风,他叫我到他的床前去。生病期间,我一直陪伴着他。他在床上躺着,他的眼睛有如枯骨那般凹陷。脸上的皱纹已经全部挤在一起。他很痛苦,但脸庞已经失去对痛苦应有的生理反应。这很可悲。他那瘦细的干柴似的手,紧紧握住我,我极力享受这干枯而粗糙的触感。久久不能忘怀。他那稀疏且将近消失的白发,无力的摊倒在软枕上。他嘴里呢喃着什么,我尽力用耳朵倾向他。可我什么也听不明白。他也知道,于是用眼光打量我,他眼睛里充满了留恋,是的,他陪伴了三年的阿尔卡季,如今焕然一新。他的眼睛里更多的是悲哀,他又流泪,和那天晚上的神情一样,诚恳而又真实。
“我……我……我不……自……自私……”我勉强从他口里听出这样的话语,我并不理解他的意思。反复询问着他。
他安然地看着我,空气里一片寂静,连他的呼吸声也消失了。我望着他深邃而又慈祥的眼神发呆,那里有如逝去的深渊,死亡的气息。但最恐怖的外表下包含的是最真诚而温暖的爱。
“老公爵去世了,节哀。”神甫悼念完后提醒着我。我从发呆的梦境里被拉回。瞬间接受这样的悲痛事实。我没有流泪,心里包含这亲情和温暖逝去的剧痛,也包含着掌握命运的些许快感。
我大概从来都在骗自己吧,我所向往的从来都不是命运的自由,而是新奇。世上最后一位爱我的人离开了,他保护着我,用他的生命保护着我不受侵袭。那是火光下燃烧的最后一份内焰,那样真实而美丽。从此,我便孤独一个人,那样的晚霞,晚霞下的圣歌都消失了。是的,是的啊,他那……他那……对不起……窗外风声的呼号更让我伤心欲绝。
他去世后,他在城市里的亲戚们拼着去抢夺他留下来的遗产,是的,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世上没人庇护的人便被赶出来了。我已经想好去彼得堡。他的葬礼我并没有参加,我不愿意再回想起那样的恳求了,因为他的尸体也会说话,叫我留下的。
接下来发生的一年时间,实在是犹如温床般的地狱时光。他肯定在天堂留着泪,看着我,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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