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大一家六口，父亲已是六十岁的老人，母亲又是个半身不遂多年的病人，弟兄三个，一个妹妹，由于早几年给母亲看病拖了不少账，所以到了八十年代仍很穷，弟兄三个没有一个讨上媳妇，故此，排行老三的二十二岁的妹妹说妥了婆家也没让她出嫁，因为一出嫁，就没有给他们做饭缝衣的了。

　　王老大三十六岁那年，他们家获得了一个丰收，仅苹果和梨就收入两千多元，不仅还请了账，还剩八百多元。他爹把钱领回的晚饭上，守着一家人，当面点了五百元交给王老大，说：“拿着吧。”

　　唬得王老大急忙跪下：“爹，您这是咋啦？”

　　“不是当爹的狠心……咳，如今的形势只要你会盘算，懂得滑道点，就能挣到票子。都怪我们家太老实，太本分，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我想，也该让你闯闯世面，增长点见识。”八只眼都睁得圆圆的看着爹。

　　“再说，你也该找媳妇了——都怪爹没本事，连个媳妇都没能给你寻下，只有靠你自己了。”爹又说。

　　“爹，我不要媳妇了，我自己会做饭补衣服，我会侍候好您和娘的。”老大的话有些涩人。

　　“咱们这地方的女孩子是不愿嫁到咱家的。你就到四川的穷山窝里找找看，不管是姑娘还是寡妇，只要人本分能过日子，就领个回来。”爹依旧不搭理大儿子的话，径自说下去。

　　“爹，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三儿说，他认为大哥生性不爱说话，可叫他这么个老实人……

　　“你也不要骗她们夸咱这地方富得流油，把咱家的事实给她们说一下，我就不信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能不动心。”

　　“爹，别让大哥出去了，我不嫁了，我侍候您和俺娘，还有大哥二哥他们一辈子。”妹妹的眼泪流了下来。

　　“爹，出门万事难啊！别让大哥出去了，等我娶了媳妇，让她侍候你们。”二十岁的三儿子也泪潸潸的说。

　　爹慢慢地闭上眼睛，不让儿女们看见他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就这样定了，明天动身吧，找不到老婆就别回来！”

　　“爹，您别逼大哥了，我们以后好好听您和娘的话就是了。”二儿子说。

　　爹并不理会儿女的话，又接着说：“兰妮，你今晚给你大哥收拾一下行李。”他又对大儿说，“你明天吃过早饭就走。”

　　“爹——！”儿女们齐声哀求。

　　“你们都去睡吧。兰妮，明早给你大哥煮几个鸡蛋，让他带着路上吃。”

　　第二天，小兰做好了饭，一家人都没吃，王老大看着煮好的一碗鸡蛋，泪唰唰地流出来。他端起鸡蛋走到娘的床前，双膝一跪，一边给痴呆的娘剥鸡蛋，一边劝娘多吃。

　　老二、老三和妹妹看到这种情景，也禁不住在门口哭泣起来，老三突然转身朝院外奔去，他跑到村外的一片树林，抱着一棵梧桐树，一边用拳头擂打着，一边嚎叫着，直至手破血流出来，他才扶住树，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啜泣。

　　等娘吃饱后，老大又端起鸡蛋，拨开老二兰妹，给父亲送来。父亲闭着眼睡在床上，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子面向墙。

　　“爹，您也吃些吧？”老大哭泣着跪下。

　　“爹，我知道，您是想叫我快点走。”老大一边剥鸡蛋，一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

　　“爹，儿子以前没能、尽到孝心，儿子走后，您一定、保重身子。”

　　“爹，我给你剥好几个鸡蛋，等您起床后、吃吧。就算是儿子、走前再、尽一次孝心。”

　　“大哥，你快吃饭吧，饭都凉了。”小兰哭着拉大哥起来。

　　“我、不想吃。”

　　王老大转过身，到自己的草屋里提起行李就走。

　　“哥，我来吧。”老二争着帮他背。

　　弟妹俩把他送到村口，王老大说：“你们回去吧，一定要照顾好咱爹咱娘，不要惹他们生气。”

　　老二和小兰点了点头，说：“我们再送送你吧。”

　　“不用啦，行李又不沉。”

　　“再往前走走吧。”

　　“那就叫二弟送我一阵，兰妹你回去吧，咱爹还没吃饭呢。”

　　“大哥，我送你到车站。”小兰说。

　　“那二弟你就别送了，回去找找老三，别让他出事；叫咱爹起床，吃饭。”

　　老二不再坚持，于是含着泪点了点头。

　　于是老大和兰妹便向前走去，老二站着目送大哥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

　　“兰妹，你也该回去了。”兄妹俩走到候车处，老大对兰妹说。

　　“嗯。”兰妹的泪又流下来。

　　“兰妹，没事，我会回来的，等我给你找个好嫂子，一定回来。”

　　“大哥，你一人在外，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啊？”

　　“嗯。”

　　“一定要保护好身子？”

　　“嗯。”

　　两人泪如泉涌。

　　“大哥，大哥——”远处，老三急速跑来。

　　“三弟——”

　　“咱爹叫我把鸡蛋送来，叫你带在路上吃。”

　　“我有馍，留给咱爹吧。”

　　“你不带，爹会生气的。”

　　“好。”老大把鸡蛋装入包，又抬头问老三，“刚才你去哪儿了？你二哥找你去了，碰见没？”

　　“我哪儿也没去。”老三撅起嘴，把脸转向一边，“汽车，汽车来了。”

　　“大哥，你一定多保重啊。”老三一边帮老大提行李，一边说。

　　“嗯。我走后，你们多干些活，别让爹劳累，别让爹操心。”

　　老三和小兰点了点头。

　　“大哥，你无论到哪儿，都别忘了写信，免得我们担心。”

　　正说着，汽车开过来了。王老大刚上车，汽车就起步了。王老大站在车门口，噙着泪向兰妹和三弟挥了挥手，说：“回去吧，照顾好咱爹。”

　　十多年后的一天晚上，已是一家企业老板的王老大见自己的儿子怎么也不做作业，一气之下打了他一巴掌，儿子哭着扑向刚进家门的妈妈，说：“爸爸逼我做作业，还打我……”心情稍些平静的王老大给儿子道歉后，便给娘儿俩讲述十多年前父亲逼他离家的那一幕，弄得娘儿俩直抹泪。“没有你爷爷逼我，你爸我能混这么好？没有你爷爷逼我，咋会有这么个家，还过上这么好的日子？没有你爷爷逼我，我咋会遇到你妈，生了你？”

　　“所以，你爸逼你做作业是为了你好，叫你好好学习知识，长大了能有出息，像你爸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妻子抚摸着儿子的头说。

　　“爸爸，我错了。”儿子走过来，将头扎进王老大的怀里。

　　妻子也过来帮王老大抹去眼角的泪水，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王老大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揽着妻子，一家三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该回去给爹娘上坟了，再看看弟弟妹妹他们——”王老大喃喃道。

　　“你安排时间吧，最好趁假期，带上儿子，我们全家人都去。”妻子说。

　　“爸爸，叔叔家有哥哥吗？”儿子抬起头问。

　　“有。”

　　“姑姑家有哥哥吗？”

　　“有，还有姐姐妹妹小弟弟。”

　　“还有好吃的苹果和梨子。”妻子替王老大补充道。

　　“太好啦，咱们快点去吧。”儿子兴奋起来。

　　“等你放假了，咱们就回老家！”王老大眼睛里闪着光。

　　1989年夏于宝鸡东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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