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流经的豫鲁皖交界的地区有一大片河洼草地,几座小村庄在这里蹲着,寒风吹来,故道水打起冷战战的皱褶,洼里枯黄的荒草也寒森森地竖立着。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可这里依旧荒凉。
河南沿张庄的一个土杂院里,张老大坐在堂屋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擦那杆老猎枪。在他心里,老猎枪比他女人、女儿都重要得多,他厌烦自己的女人,因为她只会给他生没用的“赔钱货”,而他想要的是小子——张家香火的延续。
“饭好了没?”他带着一副烦躁的面孔问。
“这就好。”院东面的小锅屋里,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惶恐地答道。
张老大不耐烦地朝小锅屋看了一眼,把擦枪布扔到堂屋里的小桌上,双手握住枪,审视着。
女人生下第三个女娃时,他就被乡政府罚了二百元,如今女人又快生了,这不知该罚五百元的是妮子还是小子。他慢慢地把满是皱纹的额头抵在枪管上,痛苦地叹息。
猛地,他站起来,提着枪走到小桌前,一把拿起酒瓶,将半瓶酒灌入肚里,然后把空酒瓶朝桌上狠地一顿,酒瓶烂了。他又惋惜地拿起烂酒瓶看了看,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这是他唯一打酒用的瓶子。
女人慌张地端来盛满面条的碗,小心翼翼地把饭桌拉正,把饭碗放在桌上,这时,十岁的大女儿也端来饭菜。
他皱着眉头瞥一眼饭菜,把枪挂在墙上,竟自坐在桌前吃起来,不大会儿,女人把两个在外面玩耍的女儿找来,她们看了一眼张老大的脸色,都默默地围着饭桌吃起来。
碗一推,他取下枪,朝身后一甩,挎在肩上。
“叫大妮跟你去吧,帮你拿些东西。”女人知道男人又要去打猎,撑起笨重的身子说。
“不用!”他又拿起火药、米子盒子,火似的一边说,一边跨出大门。
女人看到男人粗大的身躯有些驼,红红的眼睛涌出了泪水。几个孩子看到娘又流泪了,不敢出声,各自埋下头往嘴里扒饭。
女人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摸了摸大肚子,心里祈祷肚子里的小生命是男娃。
张老大把火药、米子盒子塞进扎上腰带的袄里,从后背腰带里抽出眼袋,装上烟末,又从怀里摸出洋火,点着,走着抽着。他清楚地记得,老娘死前拉着他的手说,“你二弟……死得早,传递咱家香火……就靠你了,别断了咱张家香……”那时,他女人给他张家生了两个女娃,就是不见带把的,所以他娘临死还担心,千万别像王老五——绝了门户,让人家骂缺八辈子德——报应!当他女人生下第三个女娃时,他有些怕了,因为连续生下三胎女娃的女人,再生也绝大多数是女娃。所以张老大对于女人第四次挺起大肚子不太关心了,但又不死心,第四次胎也有可能是男娃。每当他这么一想时,仿佛又有了些希望。就这样,急盼和害怕使他的脾气越来越坏。
“爹,爹,俺娘要生啦……爹……”远处,大妮向他跑来。
“啥?你娘要生啦?叫接生婆了吗?”
“小宝哥、去叫了,俺娘正在床上、打滚哩。”大妮这时也不怕爹的脾性了,气喘吁吁地说。
“好,你掂着兔子,快走。”
爷儿俩一个提着老猎枪,一个掂着刚打的一只野兔,向村子跑去。
“出去,出去,到外面去!”张老大把女儿们嚷出屋,又对满脸汗水的小宝说,“小宝,快叫你娘来。”
“俺娘这就来——我再去叫她。”
“二奶奶,需要啥你就吱一声。”他又转过脸敬重地对接生婆说。
坐在床边正轻轻念叨神术偈语的接生婆慢慢地睁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快出去吧,等会儿我会叫你的。”又闭上眼,双手合十,念起来。
他朝痛得直打滚的女人的肚子看了一会儿,才不舍地走出屋。刚出门,他又折回来,在桌子抽屉里找出三根香,用颤抖的手划了半天洋火才点着,又拿起一只大碗,在屋角粮囤里抓两把麦子放进碗里,把香火小心地插进碗里,用麦子培好。他看了看香火,退了几步,然后跪下左腿,又跪下右腿,双手插地,一个接着一个地连磕三个响头,“菩萨,您大慈大悲,赐给我一个儿子吧,菩萨,我会天天给您上香的。”
这时,小宝娘踮着小脚进了里屋。
他又连磕三个响头,像女人那样虔诚地看着香火,仿佛火焰上要显灵。
“你快出去吧,要不,菩萨怪罪下来,你可担当不起啊。”混着女人折腾床的声音和接生婆匀加速的神歌,里面传来小宝娘的催促。他这才慢慢地站起来,退出门外;接着,小宝娘把门死死地插上,把他隔在门外。这是规矩。
“哇——哇——”孩子终于生下来,屋里不再有女人的折腾声。
“开门,大嫂。快开门,二奶奶。”张老大用拳头擂着门。
“别急。”屋里传来接生婆的声音。
“是小子吗?”
“先弄一筐干草灰。”接生婆发下话来。
“先告诉我,是不是小子?”
“恭喜你,又添了个千金。”
脑袋轰地一下,他懵住了。好大会儿,他才用拳头猛地朝自己头上一砸,泪竟溅了出来。一转身,他疯狂地朝村外跑去。
跪在爹娘坟前,张老大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你叫我咋法活呀?!爹,我对不起您啊!爹……娘……”
从此,张老大再也不管女人和孩子的事,他心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了,整天打猎喝酒,稍不顺心便抡起巴掌、拳头拿女人、女儿出气。晚上也不跟女人亲热。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到了夏天,麦子入了粮囤,秋庄稼也种上了。一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到村里的小货店要了二两酒,又要了两毛钱的油炸花生米,竟自倚在柜台一边喝起来。这时,本村的刘三来称盐,跟店主瘦狗拉呱起来。
“听说,西村的蒋老大家生了个小子?”刘三问。
“嘁,你不知道——”瘦狗朝门外扫了一眼,又看了看张老大,才压低声音说,“那男娃不是他的种。”
“怎么——?”
“他自己跟女人睡生不成男娃,就叫他老三跟自己女人睡,才有了这么个男娃。”
“嘻——真丢人。”
“可人家毕竟有了个顶门棍了;再说,也是他们蒋家的根哪。”
“也是,也是。”
“这样,毕竟没人骂他……”瘦狗的话还没说完,两人猛觉不妥,便紧张地看着张老大,发现他并没在意,只管闷闷地喝酒,才放下心。
“唉,五个女娃,也是没法子啊。”刘三提起盐袋要走。
“是啊,是啊,你慢走。”
“哦——嗯嗯。”刘三一边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喝酒的猎人,一边支吾着慢慢地走了。
“付账。”酒也喝完了,花生米也光了,张老大递给瘦狗一张壹元的票子。
“这点小钱,没有就算啦。”话虽这么说,可瘦狗的手已经接过了钱。
“别啰嗦了,这几个钱,我张老大就是再穷也还拿得起。”瘦狗的话好像刺激了他。
瘦狗尴尬地笑了笑,低头在钱箱里找零钱。
张老大接过找的钱,大步跨出门去。
“这就走吗?”瘦狗望着猎人粗大的脊背说。
夜里,躺在床上的张老大翻过来翻过去,瘦狗和刘三的话使他想了很多。女人在另一头揽着四妮,被男人折腾得也睡不着,但又不敢问,怕碰响了“火药桶”。就这样,两人到很晚才睡着。
天一亮,张老大就到爹娘坟前,他看了看土坟,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出眼眶,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落入坟前的黄土,他双腿一跪,哭泣道:
“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呀……您儿子不孝啊……”
“爹,娘,别怪儿,这是没法子的法子,您二老在九泉之下原谅我吧……保佑我女人、生个小子吧……”
饭碗一推,他就背上老猎枪去河北沿王屯找老相好王好。王好比他年轻两岁,也是位五大三粗的列性子的猎人,而他女人连续生的两个娃都是小子。
“干,老大,再干掉这杯。”桌上摆着两热两凉,兄弟俩像好长时间没见面似的,撇下女人和孩子竟自喝起酒来。
“哎——老大,你有心事?”王好看到张老大模样比以前更显颓废,老低沉着脸,便放下酒杯问。
张老大看了一眼好弟,慢慢地说:“吃过饭再说吧。”
“憋在肚里干啥,有话就说。”
“……”张老大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哎呀,你快把兄弟我急死了!”王好一拍大腿,“是不是又没钱花了?”
“不,不是。等会儿,告诉你,好不?”
“好,好。”王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又猛地抬起头,“如果需要兄弟帮忙的话,你可别不好意思说啊。”他大幅度地拧了一把鼻涕抹在鞋根上,又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嗯。”张老大点了点头。
筷子一丢,张老大说:“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吧。”
“走——”王好知道老大一有心事就邀自己去打猎,在空旷的河滩草地里再通心里话。
两人都背上枪,出了门。
河洼里,两人躺在草丛中,拿出各自的烟袋抽着。
“兄弟,老哥有件事想求你。”好大一会儿,张老大才开了口。
“只管说,老大。”
“叫我咋说呢,唉!”
“咱哥俩谁跟谁呀,有话就说,难道怕我不肯帮你?”
“恐怕兄弟你……”
“咳,老大,你今天怎么啦?怎么不相信我了?大不了叫我替你崩人,替你吃枪子。”
“唉,兄弟,你看老哥过的是啥日子——一群女娃子,连个顶门的小子都没有。”
“这我知道。”
“我想……”老大又沉默了。
“哎呀——说句话能憋死你不成?”
两人又装上烟末,点着,默默抽起来。
过来一会儿,张老大磕了磕烟灰,将烟袋绳子卷在烟袋杆上,把烟窝插进烟包,才说:“老哥是直性人,直接挑明吧……老哥跟你处得怎样?”
“没说的。”
“那你就、跟俺女人——睡两夜吧?”王好的眼前是一双乞求的目光和两片颤抖的厚嘴唇。
“啥?我咋能跟大嫂睡觉。莫不是兄弟哪儿得罪大哥?”
“不,不,没。”
“那你——?”
“兄弟你莫往别处想,俺只想要个小子。”
“这咋能行,我不干。”
“俺求你了,好弟。”
“不,不,这绝对不行。”
“您哥求你了,好弟,绝户人的日子是啥滋味,你不是不知道。”
“这——不行。自古以来,弟不欺嫂,弟嫂是不能同床的。”
“可你要替老哥想想呀。”
“不,这行不通。自古以来,弟嫂是不能乱伦的。”
“我给你跪下了,好兄弟。”双腿一弯,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十里八村有威名的猎人就这样跪在王好的面前。
“老大你这是干啥?快,快起来……”王好慌了,也赶紧跪下去架他的胳膊。
随他怎么拉,怎么架,老大就是不起来。
“你到底答应不?你要不答应,老哥就崩死在这儿。”老大一面盯住王好的眼睛说,一面伸手去摸枪。
听到老大这句话,王好愣住了,他深知老大的脾性。
“好,好,我答应,快起来。”
“说定了?”
“说定了。”
两人才颤抖着起来。
“那,大嫂她……”
“这个——你别管,你只是……”
起风了,风吹得两人的话语时断时续,故道两岸的荒草也随着河水翻起一轮轮苍黄色的波涛。一只乌鸦在他们头上一边嘶哑地叫着凄惨的哀鸣,一边吃力地飞着,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天际里。
晚上,张老大回到家里,点着灯,喘着酒气对还没睡着的女人说:“妮她娘,我看还是把四妮抱到小床上吧?”
“嗯。”女人听到男人忽然和气地对自己说话,感到心底有一股暖流冲击着她。她猜测男人要跟自己亲热,便赤身起来铺小儿床。
“以后睡觉,就叫她睡小床。”
“嗯。”对于男人的话,女人总是百依百顺,她知道自己对不住丈夫,没能给他生下个男娃。
女人把四妮小心抱起,轻轻放在小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男人脱掉衣裳睡到女人这头。女人也贴着男人的脊背睡下。女人静静地等待着半年都没有进行的亲热,可过了一会儿,却听到男人的鼾声。她想,男人今天可能是乏了。她叹了口气。
第二天晚上,喝过汤,男人又出去了。半夜,一个粗大的黑影推开张老大家的堂屋门,那黑影把门一关,也不划洋火点灯,只把衣裳一脱,钻进女人早已留好的被窝,贴着女人赤裸的身子颤抖了一会儿后,才扳过女人的臂膀,把女人压在身下……
女人在昏睡中被揉搓着,她突然嗅到一种陌生的气味侵袭着自己,她惊醒了,赶忙去摸压在自己身上那人的后背,怎么也摸不着熟识的肉猴子,她鬼叫一声,把身上那人推到一边。那人一惊,慌忙赤身下床,抓起衣裤扒开门跑了。
女人的大叫声惊醒了邻居,男人们女人们都纷纷起了床,相互询问着向张老大家跑去。
张老大一头扎进堂屋,一把从被窝里拽起早已惊吓得动惮不得只是怪叫的女人,用力抡起胳膊,狠狠地抽她两个嘴巴,将女人打昏过去。
众人赶来,点着灯,发现张老大家女人赤裸着身子昏倒在床头,嘴里淌着血;四妮在小床里哇哇地哭嚎着;大妮、二妮、三妮这时也从西屋哭着跑过来叫娘。
“你爹呢?”一位妇女抚着大妮的肩膀问。
“他喝过汤,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大妮说。
“是两口子打架吧?”一位中年男人说。
“可能是——可也不能下手这么狠,你们看,都把她打成啥样啦。”小宝娘一边捧着张老大家女人的头摇晃着,一边唤她,“他婶!他婶——”
“看样子,这次打得不轻。”
“走,咱们去找找张老大。”
于是男人们都出去,吆喝着张老大的名字找寻下去。
女人们一边侍弄着张老大家女人,一边唠叨着,咒骂着那狠心的张老大。
张老大家女人渐渐醒了,她哭泣着对女人们说:“你们都、回吧,该我命、苦,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因为啥打起来的?”一位妇女问。
她摇了摇头,只是哭着说:“你们、都、回去吧,呜……”
男人们找来找去也没看到张老大的影子,便各自回家去睡。女人们把四妮哄睡,见张老大家女人不再哭泣,便安慰她一番,又嘱咐大妮二妮一番,才议论着陆续走了。
张老大女人坐在床上呆愣了一会儿之后,把女儿们哄到西屋去睡。她扶着小儿床对着熟睡的四妮哭了一阵,慢慢地,才平下心来。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张老大的女人吊死在梁下,就是不见张老大。
下午,一个拾粪的老头在张老大爹娘坟前发现卧着的张老大,他抱着老猎枪,枪口还对着满是血污的下巴,脚下有一只长烟袋和一堆烟灰。
众人怀着迷惑的心情把这一对猎人夫妻埋葬在张老大爹娘坟前。
没过两天,王好的女人和儿子把张老大的四个闺女从张老大邻居家接走了。
又过了一天,上午。王好跪在故道边张老大夫妻的坟前,倒把着枪正慢慢将枪口移向脑门,他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着扳机,便放下枪寻思起来,怪——老大是怎么够着扳机的?老大是怎么死的?当他再次将枪口移向脑门的时候,远处传来儿子的呼唤,他赶紧放下枪,转身一看,他的大儿子和张老大的二女儿朝他跑来。
他看了看儿子的小瘦脸,又摸了摸二妮的绒毛头,充满血丝的眼睛又溢满了泪水……
1986年冬于砀山县良梨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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