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江南乌镇总是湿漉漉的,经常会飘着蒙蒙细雨,细雨象牛毛,象蚕丝,柔柔的,软软的。
每到这个时候,乌镇就象是被一层薄薄的细纱蒙住,整个乌镇都朦胧着,越发地迷人和缠绵了。
齐叔依旧起得很早,房间略显昏暗,他把被子叠好,扶着楼梯栏杆下到一楼,照例四下里检查了一圈,就推开了一楼镂空的雕花木门。
站在屋檐下,齐叔伸头看了看天井上方四方的天空,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飘着绵绵的细雨,更象是雾。
齐叔没有犹豫,径直穿过天井,拉开了漆着黑漆的两扇木门,门洞里有些黑暗,齐叔又径直穿过这片昏暗,伸手推开了也是漆着黑漆的两扇书院的大门。
他来到铺着石板的窄窄的小街上,蒙蒙细雨让石板有些湿滑,沿街的店铺和人家的门板都没有打开,街上显得静谧和安详。
齐叔往两侧长长的街巷里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子走进书院,边走边摇着头,自言自语。
“嘿嘿,还是一个雨天,啥时候是个头呢,这些天就没停过,弄得人心里老是湿漉漉的,不过也好,哪能都是好天呢。”
站在天井里,齐叔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文住的二楼房间的窗户,忽然又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到屋檐下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慢慢地摇晃着,边摇晃边又自言自语起来。
“这孩子,又要难受几天了,人哪,一辈子谁又能不为情所困呢,等天晴了就好了,天晴了,梦也就该醒了。”
坐了一会,齐叔又自言自语到,“要是真醒了,梦也就没了,现在想想,还是早点醒了的好,免得误了一辈子。”
说着话,齐叔的眼神定定在看着墙根的那一片细竹,他的眼睛潮湿了,象是溅入了细雨。
其实,从上海回来后,齐叔的心情并不好,他很后悔见到了他想了一辈子的那个人,他不愿意从梦里醒来,做了一辈子梦了,突然就醒了,这让齐叔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几十年了,做了一辈子梦了,突然就醒了,也突然觉得活着没啥意思了。好在文从梦里醒了,什么都没耽误。”齐叔这样想着。
齐叔记得那天站在莹住的房间门口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大雨,他的心猛烈地跳着,抑制不住地兴奋和激动,他反复地整理着衣领和衣襟,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谁呀?”
房间里传出一句似曾熟悉的声音,和电话里的声音一样,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柔和轻盈。
房门被慢慢打开了,齐叔突然紧张起来,做了几十年的梦就要变成现实了,齐叔的心难免会颤抖。
随着房门的打开,一个头发花白,体形略胖的女人站在门口,只是眼角和眉稍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那个长发飘飘,体态婀娜的少女不见了,齐叔突然觉得岁月沧桑得有些狠心。
“齐兄?”
“莹?”
两人相互注视了几秒钟。
“嗯,你来啦,快进屋,没淋着雨吧?”
“没淋着,没事,我到了才下的。”
“快进来,随便坐,我去给你沏茶。”
“别忙了,我带来你最爱喝的菊花茶了,是今年五月新采的杭白菊。”
齐叔急忙从皮包里翻出一包菊花递过去。
“齐兄,还记得我爱喝菊花茶哪?”
“那哪能忘,五月的菊花呢,一辈子了,忘不了喽。”
莹突然有些感动,急忙转身去泡茶,曾经的温暖好象就在昨天。
泡好茶,莹给齐叔倒了一杯后就坐在了齐叔的对面,默默地看着齐叔。
“你老喽。”
“你也老喽。”
“咱们都老喽。”
“岁月催人老,不服不行喽。”
“嗯,时间真快。”
“嗯,一辈子并不长。”
短暂的沉默。
“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
“嘿嘿,也还好吧。”
“谢谢齐兄的菊花茶。”
“我记得你爱喝这个,每年都会采点,就等着你来喝呢,你就一趟都没来,等了一辈子了。”
莹的眼睛湿润了。
“不是我不来,是我不敢来。”
“你怕什么呢?”
“我怕想起我们的过去,我怕回忆那段时光,我怕伤害到我爱的人。”
“你是说我和文他爸?”
“嗯,你们两人都是我爱的人,也是我不敢回来的原因。”
“几十年了,他早就走了,我就在这里一直等了你几十年。”
“谢谢齐兄了,齐兄一直一个人过?”
“嗯,是吧。”
“为了我?”
“也不全是,没遇到比你好的。”
“文那孩子不错。”
“嗯,和他爸一样优秀,北京大学毕业。”
“挺好的,听他说是你抚养的他?”
“嗯,文的爸妈死得早,我就把孩子接过来了,我经常去他爸妈的坟头坐着聊天,就象当年咱们在一起的样子。”
“当时你们可是莫逆之交呀。”
“都成过去喽,几十年了,一晃就过去了。”
“是呀,现在我们都老喽。”
“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当时咋就突然没消息了呢?”
“噢,我一直在等你问我,你一直也没问,这也是我愧疚的地方。”
“我知道你喜欢文他爸,你是怕伤害我?”
“不是,其实,当时我更喜欢你,你一直都没向我表白,但我知道你的心。”
“我还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所以我就傻傻地等,可是,你后来突然就没消息了。”
“嗯,走得很急,是随我父亲去的台湾,你知道,我爸爸是国民党军官,我爸做主把我嫁给了一个军官的儿子。”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这瞎琢磨了一辈子也没琢磨明白。”
“想想都几十年了,两岸又一直不通信,所以,一直没和你们解释,等到能解释了,我们又都老了。”
“人这一辈子都会留些遗憾的,人生就是一出戏,谁都猜不到过程和结局。”
“你现在一个人住?”
“我住了一辈子书院了,现在有文陪我,挺好。你呢?”
“噢,我老伴几年前去世了,有个女儿在美国不回来了,一直让我过去。”
“挺好的,电话里说你经过乌镇,为什么不回来呢?”
“那次回来是陪老伴治病,挺匆忙的,也不方便。”
“那你这次为什么来呢?”
莹轻轻地喝了一口茶,然后很认真的说到:“想接你和我一起走。”
“去哪?”
“美国。”
“我想让你留下来,留在乌镇。”
“乌镇是个好地方,也是我魂牵梦萦了一辈子的地方,可我不敢留下来,也不能留下来。”
“为什么?”
“我怕想起过去。”
“你决定了?”
“嗯,这次回来我想让你跟我走。”
“当年以为乌镇是我的一个驿站,没想到一住就是一辈子,我已经离不开了,离开了我会想乌镇,想书院,想那里的人,我更离不开文他爸妈。”
“你已经决定啦?”
“嗯,我喜欢这一片水土,我也老了,我想把自己埋在乌镇。”
“其实,我已经猜到你不会走,我也知道我不会留下,所以,我才没有直接回到乌镇,可我不想再次错过。”
“我也不想错过,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乌镇,反正想你都想了几十年了,干脆就想满一辈子吧。”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深沉的回忆当中。
齐叔忽然“哎哟”了一声,这才从回忆中醒过来,急忙从藤椅上站起来,小跑着进了二楼的厨房,边走边小声埋怨着自己。
“都什么时候了,光想事了,早饭还没做呢,真是老喽。”
齐叔快速地淘了几把米,又切点腊肉块和皮蛋块放进锅里,小火慢慢熬着,他就趁机站在窗前,向远处望着。
乌镇的黑色飞檐和白色粉墙交错着在细雨中,显得漂渺和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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