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驱贼
第二天中午,汪青山正和拖拉机师傅一起在河边买豌豆砂,汪茂云急匆匆的打电话告诉他,杜幺爸不知道为啥,身体好好的突然就死在看守林子的房子里。杜幺婶今天早上送东西去的时候发现的,公安局接到报案已经赶到现场勘察去了。
听完茂云的叙述,汪青山对开拖拉机的师傅说:“你帮我给他们讲价付款,我有急事要先走。”
这杜幺爸老两口没生育过儿女,对汪青山他们这帮孩子就像自己的娃儿一样好,平时有啥好吃好喝的都少不了他们的,更主要的是在做人方面对他们帮助很大。
从汪青山他们开始读书起,贤惠又有文化的杜幺婶就是他们的校外老师。那年代作业本都买不起,写完正面还舍不得丢,接着在粗糙晦暗背面上写字,叫“翻背背”,杜幺爸他们家要宽裕些,买了很多作业本放家里,孩子们用完一本正面就可以拿去换新的,如果作业本上得的红勾多,幺婶还要另外奖励一本。
在这帮孩子的心里,杜幺爸杜幺婶就是他们的老人一样。想到这么多年来两个老人对自己的好,汪青山的泪水禁不住的奔涌出来,模糊了眼前的道路,他停下摩托车,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捡了一个石头紧紧捏在手里,让眼泪流了一阵,等情绪平静些了,才擦干泪水,飞快跑向守林小屋。
等他到达时,警察已经离开了。汪青山分开人群,和汪茂云张天喜并排跪在杜幺爸遗体前。
听见杜幺婶在哀婉哭诉:“你咋不说一声撂下我就走了,昨天我来看你还有说有笑的,我们还商量说等你明年底跟村里的守林合同到期就不再续约了,种好我们的包产地,一起老去。
我家成分不好,被流放到这儿,是你不嫌弃我们,顶着压力收留了我们一家。好人啊,我的好人,我没得生育,你从来没说过一句不满的话,你晓得我爱听山歌,收工了急急忙忙吃点东西就跑到十几里外的椅子山,跟着老歌王学山歌,有一天回来晚了,在鹤鸣岭上碰到狼群,你爬在树子上一直等到我和乡亲些来救你。
一有点空闲,你还到处找我走丢了的妹妹,好人啊,啥时候都是你在让着我,屋里地头的重活路你都不要我做,吃饭时有点好吃的菜,我的碗就没空过,今生今世我报答不了你,来生结草衔环报答你……
老头子,我的亲人啊,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老天爷,你咋忍心让我一个人过以后的日子。”
哭着哭着,杜幺婶身子一歪,昏厥过去。
张天喜急忙跪着转过身去,一把拉着杜幺婶的手:“干妈,你别哭坏了身子,我们几个就是你的儿子,干爹走了,我们就是你的依靠。”
张翠红用拇指掐着杜幺婶的人中,呼唤道:“陈家妹妹啊,你要想开些,走了的人是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子嘞。”
过了一阵,杜幺婶才苏醒过来,汪青山和汪茂云一边一个拉着杜幺婶,青山说:“天喜说的就是我们几个的心里话,从今天起,您就是我们的老人,幺婶,您不要太伤心,我们一起让幺爸入土为安。”
汪茂云插话道:“公安局的人临走的时候对我说,要等他们把取去的东西化验了才作结论,才能安葬。”
汪青山听了,心里一凛,想这里面是不是有啥原因?由于自己来得急迫,没有问原因的机会,是不是杜幺婶对丈夫的暴亡心里有啥疑惑报的警?因为这里人多,他也不再追问。
等帮忙的人们散去了一些,青山把茂云和天喜叫到一旁说道:“我们三个分下工,先拟定一下当前要做的事和急需要买的东西,然后我马上上街去买。茂云去请阴阳先生李式亭,要他和幺爸好好看穴宝地,要修成双棺的,这段时间修房子的人家多,不好买砖,要用的水泥和砖就去我家修房子的工地上拉,我家妈老汉晓得用处,不会不同意的。天喜在这里顶着,安排两个精细的女人好好看仔细幺婶,以防她想不开出啥意外,你们看行不行?”
汪茂云不放心,说道:“那阴阳先生李式亭一直有点怪兮兮嘞,会不会做啥古怪?”
张天喜马上接过去说:“李式亭虽然有点不好琢磨,但是摸得清轻重,我家干爹的事就是我们几个人的事情,量死他也不敢咋样!再说了,我干爹干妈是啥样的人,他又不是不晓得,他做事古怪还是要看对哪个。”
汪青山去街上把要购置的菜蔬和香烛纸钱买回来,叫人们分头打理,才感觉肚子饿得很,他去临时搭建的灶台拿了块锅巴一边嚼一边打电话问汪茂云修坟地那边的进展情况。张天喜过来悄悄的对他递了个眼色,汪青山知道有啥新情况,跟着张天喜走到屋后面的林子里。
两人在干燥的松叶上坐下,张天喜低声说:“你刚走了一会,公安局就打来电话,说是化验胃里的食物,没有能中毒的东西,当时查看身上也没有伤痕,现场也没有剧烈打斗的迹象,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告诉我们可以安葬死者了,可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头,总是感觉我家干爹死得有些蹊跷。”
汪青山沉思了一会说:“你说得对,杜幺爸平时又没有啥突然发作就能致命的疾病,不会白眉白眼的就去了,其中一定有我们还不晓得的原因,我还是有些疑惑,走,我们到幺爸睡的床上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线索。”
他们来到杜幺爸睡觉的小屋里,张天喜把门关上,开了灯,两人就从墙上开始细细的查看,墙上不见有新的印痕,床底下也没有人蹭过的痕迹。天喜轻轻拿开被子,两人又细细的看床单,突然,汪青山拍了一下张天喜,指着枕头旁边悄声说:“快看,这儿有五六根头发!幺爸的头发是直的,这几根是卷的!”
张天喜小心地拈起那几根头发来,放到一张白纸上,拿到灯下细细的看了又看,果然每根都伸伸展展的,大约都有二三厘米长,和幺爸的短发也对不上。
他抑制着激动,在汪青山耳边悄声说:“说不定我干爹的事和这几根头发有关连,有人来过他的住处,还掉了头发在这里,我们好好的把这几根头发保存起来,到时间交到公安那里,以这几根头发为线索,找到凶手,替我的干爹报仇雪恨!”
汪青山点点头:“幺婶的头发比这几根长得多,即使有短的长出来,也不可能同时掉这么多几乎一样长的下来,还有幺婶的头发是黑白相间生长,不可能一下全掉的都是黑头发,一下子就掉这么多头发在一堆,这里面一定是有原因,你一定要把它保管好,我们两个出去假装给幺爸理衣服,悄悄的拉开裤子看看下面的体毛的样子,虽然是对他老人家的大不敬,但是为了弄清真相,为了我们心里有数,就请他老人家原谅我们后辈的不敬了。只是这事我们要做得非常保密,不要露一点风声出去,说不定相关的人就在旁边。”
张天喜咬了一下牙说:“只有这样才万无一失,我先去外面找几根从干爹头上剔下来的头发,再干脆把我干爹的体毛取两根下来,增加些实物证据,到时间有个比对。”
两人商量停当,若无其事的走出来,分头去做了几件事,才凑到一起,来到杜幺爸遗体前磕了三个头,张天喜说:“干爹,儿子给你把衣裳理一理。”汪青山站起来挡着其他人的视线,张天喜从衣领往下理,轻轻解开里面的裤子,随手扯了几根体毛在手里。
其实他们弄几根杜幺爸的头发就可以的,只是报仇心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才这样做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条件落后的红星大队发配来一个右派分子。那人瘦骨嶙峋的,脸色卡白,戴一副厚眼镜,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说话做事谨小慎微。
当时的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叫高耀宗。新来的右派分子没地方安置,高耀宗想来想去,决定把右派分子安排去住在单身男子杜老幺家,私下里安排杜老幺一个政治任务,要他严密监视右派分子的一举一动,有啥风吹草动立即向大队革命委员会报告。
才十三四岁的杜西树刚刚失去了双亲,心里正戚惶,对世间的是是非非一点也弄不明白,革命对他来说是非常陌生的字眼,但是在革委会主任高耀宗威严的目光下,杜西树吓得腿肚子打抖,低着头,只知道一个劲的点头答应。
这右派分子叫陈问山,是农业大学的讲师。反右那年单位里分来右派名额,系主任安排不下去,既怕得罪人,又怕对上面没法交差,就召集全系教职工开会决定右派人选,会议室里,大家大眼瞪小眼,就是不说话,气氛异常紧张。
年轻的陈问山讲师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一紧张就想喝水,水喝多了憋不住要上厕所,上完顺便在外面透了一会气,等他再回到会议室时会议已经散了。还坐在主席台上的系主任告诉他,右派指标已经定在他身上了,这是大伙的集体决议,理由是你陈问山心里没鬼,紧张啥,喝那么多水都压不住。
系里的同事背后悄悄的叫陈问山是“屙尿右派。”
陈问山就这样成了清洁工,他的女友田若枚坚信他是无辜的,对党和政府是忠心耿耿的,对陈问山一如既往的好。组织多次找她谈话,要她和右派分子彻底划清界限,站到正确的革命阵营这边。倔强的田若枚索性和男友把结婚手续办了,申请不再去上课,天天和丈夫一起打扫校园卫生。
六六年运动风暴席卷而来,有政治问题的陈问山又成了冲击对象,红卫兵小将们天天拿他和走资派当权派作陪斗。眼看身体羸弱的陈问山在劫难逃,当年的系主任,现在的学院院长实在不忍心,通过地区革命委员会以下放改造的名义放陈问山一条生路,将陈问山下放到红星大队劳动改造。
田若枚知道陈问山的下落后,怕丈夫一个人撑不下去,辞了工作带着迁移户口和两个女儿去找陈问山,母女三人来到陌生的地方,在街上被游行的队伍冲散,一岁多的小女儿走丢了。
伤心欲绝的田若枚向村支书高耀宗请示,希望能给她点时间去寻找失散的小女儿,高耀宗把脸一黑:“哪个晓得你还带得有小娃娃一路?难道你还想我们派个民兵天天跟着你去找娃娃?当你的警卫员?说不定你本来就没有娃娃丢失,想以找娃娃为借口乘机和啥人联络呢。”
田若枚踉踉跄跄的从大队革委会跑出来,跪在空旷地方,对着苍天痛哭道:“老天爷啊,请您保佑我苦命的小女儿吧……”
杜西树见陈家人多,就把正房让出来,自己一个人住在偏屋里,白天挣小人的工分,夜晚蜷缩在黑屋里想爹娘。田若枚夫妻白天出工干活,晚上把杜西树叫到正房里,夫妻俩找来课本,轮流教两个孩子读书,后来政治环境改善一点,田若枚家做好饭就叫杜西树一起吃。慢慢他们就如同一家人一样,生产队记工分分粮食都把他们计算在一起。
一九七五年夏天,陈问山得了重病,住不起医院,从来不提小女儿的他在弥留之际,把大女儿陈岚叫到身前,用最后的力气说道:“找到你妹妹……了去你妈最大心愿。”
过了几年,田若枚在对丈夫和小女儿的思念里含恨离世。
汪必成和余德琼看见有人在打陈岚的坏主意,就去找生产队长商量,请求队里做主,让孤苦无依的杜西树和陈岚结成夫妻,帮衬着过日子。队长说现在是新社会,婚姻问题生产队没有权利作主张,要他们双方都愿意才行。
余德琼先找到陈岚探口气,姑娘羞涩地点头同意了,在她心里,善良厚道的杜西树早就像不可分割的亲人一样。
杜西树听青山爷爷说完,脸胀得通红,一个劲的摇头,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陈岚,在他眼里,陈岚如同仙人一般,他从来没敢往那方面想过。
汪必成劝说道:“傻娃子,人家都愿意,你还拧起咋子,如果这事成不了,陈岚就不好意思再住在你家里头,难道你要叫她搬出去住屋檐坎下?你就忍心让她在外头遭人欺负?你如果真心喜欢她,觉得委屈了人家,以后把她捧在手板心头就是了。”
腊月二十八那天,汪必成和邻居们用凑的份子钱买来红色被褥枕头和水瓶茶杯等,各家又拿了些肉食蔬菜干果,来到杜西树的门外,先把大红喜字贴上,人们放完火炮,嘻嘻哈哈的挤进院子,大家煮饭的煮饭,洗菜的洗菜,从各家搬来桌凳,就在院坝里喝了喜酒,促成了一对苦命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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