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堂湾背后的山梁上,有一座迎风兀立的孤坟。坟不大,似一般土堆。若不是它旁边烧过的纸灰和没烧完的香蜡棍,谁都不相信它是一座坟。
这座坟是清朝乾隆年间的,里面安葬着一位妇人。一位争议较大的妇人。这座坟,属于天葬坟,一座吉祥又不吉祥的坟。
当地人把这座坟叫做三娘堆,并不把它叫坟。我们刘家,则把它奉若神明,因为它是我们这一脉系的祖坟。
三娘姓董,嫁入刘家的刘会国后,再没人知道其名字,都按一般规矩,叫她刘董氏。
刘董氏善织,凡是经过她手的东西,拿到市上都能卖个好价钱。但丈夫好叫懒做,她挣的钱,大都变成劣质红苕酒,装进了他的胃里。三娘不气,照样鸡叫就起来布织,逢集便让丈夫把织好的布拿到街上去卖。日子久了,丈夫有了依赖感,一到赶集的日子,若三娘织的东西少,不能成行,便在家里发脾气,想方设法找碴子同三娘怄气。特别是后来年纪大了,三娘的右眼睛坏后,总是把布染混,织的东西也大不如前。被酒虫钻得毛焦火辣的刘会国动不动就打三娘,要她夜以继日劳作。
三娘爱她的丈夫,刘会国说什么她都答应。经常是起午庚睡半夜,在黑暗中摸索着给丈夫挣酒钱。就是刘会国死的那天晚上,她都还按丈夫的要求,跪在织布机前,摸索着织布。那天晚上,她织得特别小心,细致。丈夫已经有一个星期没了酒喝,她希望丈夫快快乐乐过日子,看见他没有酒是那样消沉,她心里愧愧的,总觉欠了丈夫的债,在心里无数次骂自己。
吃过晚饭,丈夫用重来没有过的眼神看着她。她用手绞着衣角,说:“睡吧,明天便有酒了。”丈夫还是不把眼光挪开,从上到下,打量她。想想,她知道自己该尽一个女人的义务了。于是,她去灶间呼哧呼哧地拉起风箱,让锅里的水像浮在水面等着下雨的小鱼儿一样兴奋得上下翻滚。她把水兑好端到丈夫面前,三下五除二,像剥一颗带壳的包谷一样把丈夫脱光,按进水里,让他独自搓洗。她则转过身去铺床掸被,用装热水的沙罐把被捂热后,再把丈夫抱进被里,自己泥鳅般地滑进被窝,蛇一样缠在丈夫身上,深深地陷了进去。那天晚上,丈夫像窜出草丛的饿狼,浑身鼓舞,带着她,随着涨潮的声音,在浪尖上蹒跚着前进。
丈夫带着满足的笑,甜甜地睡去后,她才偷偷地披衣起床,走到织布机前。
那天晚上,她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布织好,让丈夫好好享受一回。带着这样的心情,她做得特别仔细,特别尽心,第一梭子,都要反复检查,哪怕是针眼大的毛病,她都不允许出现。那匹针脚细密,丝线均匀,花纹绚丽,色彩均衡,让人爱不释手,足有三丈长的布织好后,已经鸡叫了。她带着少有的满足,想叫醒丈夫一同欣赏。推开门,她见丈夫还是最早的睡相,就是她给掖好的被角,也还是呈莲花状。她想起昨晚的疯狂,忍不住露出羞样来,心里说,让他再睡一会儿吧,早饭好再喊也不迟。
丈夫并没吃她煮好的早饭。等她煮好早饭,去叫他时,丈夫两手抱成拳状搁在裆间,双膝弯着,侧身躺在床上,全身冰凉。望着枕上丈夫流下的那一滩梅花状的涎水,她心里好痛,就像十二年前,他们唯一的儿子安静地浮在水面,把鱼肚白的身子,蘑菇状呈现给他们,她有了上吐下泻的欲望。
那匹她精心制作的布,卖后刚好够安葬丈夫的费用。自那以后,她再不摸织布机,上面的蛛丝,粗的,有麻绳那么大;大的,跟斗笠大小差不多。
三娘娘家在卧龙镇属望族。举人就有三个。三娘的同胞兄妹五人,有一人是举人,两人是秀才。她属老三,跟随着兄弟,在私塾里混到出嫁为止。她妹妹的才学,也可与两个秀才哥哥媲美。三娘的才学最差,但手巧,摘下一匹棕树叶子就能编出各种各样的动物。蛇,孔雀,蜘蛛,牛,马之类的东西,挂满了墙壁。女红也极其出色,绣的荷花,水灵灵似刚摘下来一般;描的芙蓉,像是才经过小雨洇浸。鸳鸯,牡丹,玫瑰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在她和她家人的衣服上随处可见。因此,虽然她才学较差,在兄妹几个当中,也属姣姣者,大家都痛爱得不行。
按学堂湾当地风俗,丈夫死后,妻子得回娘家三天避灾,求个残生平安。她娘家也派人来接,可她不回去,说:“哪就兴了那么!露水夫妻还有情哩,我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就能咋了?不回去,谁爱回去谁回好了,反正我不回去。”
依照风俗,姑娘不回娘家,娘家也得遭灾。几个兄弟采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要强行拉她回去。不想,三娘倏地从怀里拿出一只梭子,对准自己喉管说:“谁来拉,我就死给她看!”
知道三娘脾气的兄弟几人怕闹出人命,只好悻悻而去。
那天晚上,三娘整夜都没合眼,无眼,没哭泣。石雕般地坐了一个晚上。
刘会国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说:“累了,你也歇歇吧。”双手捏成拳头,给她捶背。
三娘在他的手背上亲吻一下,说:“快了,你先睡吧,我马上就来。”
刘会国并不动身,眼睛看着床,那意思,床上那样零乱,怎么睡嘛。三娘见他那样,说:“你看,我都把这事这忘了。”说罢站起来准备去收拾床铺。不想,她起身,把丈夫推倒了。她心痛得一声大叫。
外面天已经大亮,三娘胸口还在咚咚地跳。她揉揉眼睛,把目光投向了床。床上空无一人,叠好的被褥整齐地排列着。
想起刚才的梦,三娘心想,他还在回来睡哩,得好好把床整理一下。那天是个艳阳天,太阳特别大,不一会儿,地面便开始烫脚板了。见难得遇到这样好的天气,便开始拆被褥,准备里里外外清洗一次。中午,把一切弄妥当,她总觉还该做点什么,里外瞧瞧,猛然想起,原来床铺草还没晒。对呀,如此好天气,何不把床铺草也拿出去晒一晒。
若是她不晒床铺草,也许,什么事都会没有了,因为她在床铺草里发现了丈夫留下的三十二两银子和一个月前刘会国就写好了的遗书。
她爱丈夫,丈夫其实也爱她。自刘会国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后,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让孤苦伶仃的妻子打发下半生。也是从那时起,他上街不再是喝酒,而是把卖布所得钱,偷偷地存了下来。他想积下点钱,买几亩地,好让妻子后半辈子有个依靠。可是,钱积得差不多了,地却还没来得及买。
三娘对着银子和信,哭得天昏地暗。
在随后的一个月里,她用这三十二两银子,按刘会国的意思,买下了八亩六分地。
三娘并没请人,她不再织布绣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耕种上。尽管日辛苦,但也其乐无穷。
这样的日子,三娘过了十五年,直到老得走不动路了,才向桐麻湾的刘家祖坟地求救。
2
三娘生活的学堂湾并不是我们这一脉系刘家的发源地。刘会国之所以落户学堂湾,是因为在家属老二的他极不听话,被我爷爷的爷爷刘世明赶出去的。
能看风水的刘会国看起了学堂湾这块风水宝地。因为学堂湾背后是飞翔湾。飞翔湾因后面那座山形似一只飞翔中的白鹤而得名。学堂湾正坐在这只白鹤的翅膀上。
在这个地方转了三天,见每天傍晚都有成群结队的白鹤飞回飞翔湾那片柏树林栖息的刘会国认定这里要出贵人,便依山傍水,筑廬而居。
刘会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苦心经营着自己认为生计。二十八岁那年,他娶得了董家心灵手巧的姑娘董瑜。这个姑娘便在当地彼有争议的三娘。
三娘并没嫌刘会国穷,她认定了刘会国的人品。过门后,男耕女织,日子过得温情脉脉。尤其是当刘会国的儿子刘元牧出生后,一家三口,更是喜上眉梢,把个农民的日子,过得像官家生活般绚丽。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刘元牧十岁那年,跟随着学堂湾另一刘姓人家的刘会明出去捞鱼后,一去不回,反把个鱼肚般白的身体在郭家私堰塘里露了一个整天。
那年,刘会国已经四十一岁。中年丧子的刘会国从此一蹶不振,每天都像得了一场大病的人。三娘总想再为刘会国添个后,无奈自始自终没有奇迹出现。她只好把一腔柔情倾注在丈夫身上。但是……
寡居的三娘并没完全按刘会国的意思办,到桐麻湾的刘家去过继一个孩子过来陪她走过最后的岁月。她不想有外人来打扰她刘会国的夫妻生活。守着刘会国的墓,她能很快地进入梦乡。每有娘家人来过夜,她都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耍客来疯。
娘家人见她如此,原本想派个丫环来服待她的打算也只好作罢。
于是,三娘真正过上了清灯陪伴,无依无靠的单身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十五年。直到她生了一场大病,左脚肿得透亮的时候,她才叫人往桐麻湾带信,要老家来人继承这八亩六分地。
桐麻湾的刘家较为富裕,拥有两座山,一百多亩地。到我爷爷那一代,共有三兄弟。三娘派人来要人到飞翔湾去继承那八亩六分地时,我爷爷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家立业。我大伯已经娶了我的婶娘。
听说在派人到飞翔湾去接手那可怜的八亩多地,三个兄弟都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盘。因为他们都知道,若是在家里,继承的何止是八亩地,走掉一人,每家至少可分到五十多亩。
“你们说说,谁愿意到飞翔湾去呀!”我爷爷的父亲把爷爷他们兄弟三人叫到堂屋里,让他们有神像前跪下后,对他们说,“去的,可一次性得到家里一百两银子的资助。刘家的族谱,也归他管。”
堂屋里安只听得老式的座钟嘀嘀嗒嗒的声音和大家呼气吸气声,除此而外便是寂静。
“刘元龙,你说说该咋办?”
刘元龙是我爷爷的大哥,兄弟三人中居老大。
“如是没人去,我……”他的妻子用手肘一靠,他硬生生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说呀,总不能没人去吧。”他脸上明显有了怒色。
“我听爹爹的安排。”刘元龙低垂着头,声音比蚊子声都还小。
据说,那时刘世明心里最想的是老三,也就是我的爷爷刘元清去,因为刘元清会武,两三个人近不了身。其他几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万一遇到个麻烦事,只有挨打的分。但刘世明又不好明说,怕刘元清说他偏心,只好征求大家的意见。
三兄弟在堂屋里跪了一个时辰,谁也不开口说话。刘世明气得把牙齿咬得紧紧的,手里二寸宽的烟篾片都捏得烫肉,结果,还是没能撬开三个儿子的嘴巴。
晚上十点左右,他长长叹了一气,说:“算了,都起来,还是祖宗说了算。”然后叫人拿下神位上的罄,刘元龙三兄弟抓阄以决定谁去谁留。
三个纸团只有一个写了“去”字,这个字,掉进了罄柄,也就是挂绳子的、罄身最小的地方。刘元清最小,最后拈。
刘元清见两个哥哥拈到的都是白纸,很颓唐地说:“算了,不用拈了,我去好了。”
刘世明见他这样说,会心地笑了一下,说:“是啊,别拈了,就你去吧。”稳稳的声调金属般坚硬。
那一夜,刘元清一房人早早就灭了灯。刘世明望着那一幢悄无声息的房子,把叶子烟抽得丝丝响。忽明忽暗的烟火,随着他的心跳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的烟雾中,他眼神迷离,金黄色的眼屎珍珠般闪烁。直到三更天,他才把烟斗在鞋帮上重重地磕了几下,然后插进后腰那条有半截在屁股上一打一打的紫黑色腰带上,蹒跚着走进了正房。
刘元清背着书箧,孤身一人来到了飞翔湾,这个刘会国认为要出贵人的风水宝地。
3
三娘见刘世明只带来了刘元清,心里很不高兴。当天就给刘世明脸色。刘世明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交待完,当天就回去了。
刘元清文武兼修,对风水也有一定研究,他在飞翔湾转了几天后,脸上的阴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开心的微笑。第二年春天,他也没征求三娘的意见,在原来的六间房的左边接了一间屋作厨房,把原来的厨房改成了他的寝室,把三娘原来准备给他当寝室的那间房当堂屋,刘会国作堂屋的那间屋子,他用来堆柴。
三娘本来对他的到来就不高兴,见他完全是一幅主人的架势,连招呼也不打,就改变房屋的用途,心里很不了然。
“我生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轻易动这房子,你小子算哪把夜壶?!进屋地皮都没踩热,就在人样了。改过来,统统给我改过来。”
刘元清并不理她。
她追着喊:“想变天,等我死了再说吧!”见刘元清不理,她拿把铁锤,把厨房里的锅碗盘瓢砸得稀烂。“老子要把房子烧了,看你小子能咋样!”
邻居见她真个在点火烧房,本想幸灾乐祸,但又怕秧及自己家的房子,都拼命地抱住她。同时开导说:“要他回去吧,有我们哩,哪就要他来照顾你老人家了。”
三娘听他们这样说,反而不闹了,甩掉邻居的手,悻悻地回了屋。
刘世明听说刘元清在飞翔湾闹得不太像话,放下手里的活,带着烟篾片风尘仆仆地赶到飞翔湾,准备好好教训教训他。
一进门,刘世明就很生气,因为刘元清供的神位是“流芳百世”,供的诸神并不是刘家世代相传的。他拉着刘元清一顿好打后,指着他的鼻尖问:“谁叫你这样的?说!数典忘祖也不是你这样的做法呀!”
刘元清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半天没回过神来,只是哭。
那天晚上,终于弄明白了事情原委的刘世明怕远在他乡的刘元清再闹出忘祖的笑话来,对他讲起了刘家的历史。
“我们这一房的刘家,神位的匾上应该写‘藜阁重光’,神位抬头应该是‘三元三品,灵宵三座’才对。不仅如此,写神位时,有‘广’字头的‘座’字只能站着写,没有‘广’字头的才能坐着写。规矩是相当严的。因为幺儿刘秀奔走南阳关时,到处都是追兵,官兵还有一个口号就是见了姓刘的都杀。刘秀为了避难,他的大臣们出主意说,我们得隐名埋姓,刘字也得用其它字来代替才行。也就是当天晚上,刘秀梦见了满山树木长得极其茂盛,第二天他让军师解梦,军师一拍脑袋,说,有了‘藜阁’二字就最好了。别无他法的刘秀采纳了这一意见,在陕西的凤阳县挂起了‘藜阁重光’这样的祖宗牌位,不想,当真瞒过了搜查的官兵。于是,后代们也就沿用了这一传统。这些,岂能随便改的!”
“我们刘家的罄和香炉其放法也与别家不同。别家都是放在神龛下与土地神并列在一起,我们刘家不。我们刘家的罄和香炉是放在神龛上面的。其实,原来也是放在神龛下与土地神位并列,也是因为刘秀才改变了。刘秀还在当乞丐时,每天晚上都为睡觉发愁。有一天他行乞到安徽境内,一家刘姓的主人破例允许他睡在屋檐下。那天半夜下起了大雨,被淋醒后的刘秀跑进了那家人的堂屋避雨,但又怕被主人轰出去,就躲到神龛下去睡觉不想地方小,罄和香炉占了不少地方,无法容身,他就把这两样搬到神龛上去,挪出地方来供他用。第二天醒来,他再把罄和香炉搬下来,不想,刚搬下来,又跑到上面去了,如此反复多次,他只好作罢。就这样,刘家的罄和香炉永远都放在了神龛上。”
刘元清听了刘世明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就和刘世明一起,对堂屋里的摆设进了调整。如此,三娘才安静下来。
4
三娘虽然安静了来,但心里却留下了疙瘩,经常都像一只斗鸡那样高扬着脖子寻找对手。
刘元清是自立性较强的人,住进三娘家后,里里外外便没让三娘操过心。三娘有事没事都窝在供有他丈夫刘会国像的屋里。那间屋子,一年四季香火不断,院子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的香气有一种让人微微欲醉的感觉,更让人容易产生怀旧的情绪。有几次,刘元清都准备把这种普通的棍香换成品质较好,香味芳醇的檀香。可每次他一动刘会国用过的东西,三娘就神经质跳起来,饿鬼一样扑向他,拉着他衣袖,又咬又抓,鼻涕眼泪瀑布般倾泻而下。
三娘爱护刘会国用过的东西几乎痴迷。到后来,供刘会国画像的那间屋子,三娘也不准刘元清跨进一步。每个月逢三六九,她不吃不喝,呆呆地坐在刘会国的房里,嘴里和尚念经般地叽哩咕哝,谁也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最初,刘元清以为她神经出了毛病,叫来当地有名的老中医,不想。三娘冲出屋子,对准老中医就是一罐屎尿泼去。杏黄的粪便,紫蓝色的尿液,还有被泡得七零八碎的草纸,撒得老中医全都是繁星点点。被淋散的头发前后左右地分散开来,那时的老中医,有如刚从古墓中爬出来的恶鬼,在张牙舞爪地寻找着替身。
祸事惹得不小,刘元清先是给老中医赔礼道歉,再是给老中医披红放炮。老中医一家人还是不依不饶,无奈,刘元清把家里最好的一亩田赔给了老中医一家,才算把这事摆平。
刘元清把老中医一家摆平了,三娘却不依了。她大骂刘元清是败家子,忤逆不孝,口口声声要刘元清滚回去,这里不稀罕他。刘元清气得捶胸顿足,有好几次都想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可看看三娘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只好忍气吞声地留下来。
刘元清见三娘闹过一阵平静下来,以为这事也就过去了。不想,她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处暑节开镰那天本来下着大雨,但老中医一家还是按风俗,拱出拌桶去收割刘元清赔给他家的那块地里的稻谷。刚割了到两米。三娘拄着拐杖颤微微地走了出来,老远就喊:“停下来,给我停下来。”
老中医请的短工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住了手。
“谁敢割,我就死在他面前。”三娘说罢,身子一矮,就滚在了田里,磕头作揖泼妇般地又哭又骂。雨水,泥水,湿透了她全身。
刘元清听到消息,丢下正在干的活跑来,无论如何劝,三娘都无动于衷,最后,刘元清只好叫打谷子的人先回去,有事后来再说。
刘元清把三娘背回家后,三娘一病不起,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周才起来,不想,原来就有毛病的的脚,更不灵便了。一个月中,至少有二十天坐在床上。原本来就是给她养老送中的刘元清毫无怨言,无微不至地服待了她三年,三娘的脚也不见好转,直到刘元清把妻子王瑜娶进门后,刘元清才算松了一口气。
5
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的三娘并没就此罢休。王瑜进门后,她又把所有的怨气撒在了王瑜身上。
乾隆十三年的冬天,天刚麻麻亮,三娘便在床上哭闹。刘元清怕她又会生出什么古怪来,衣冠不整就跑来了。
三娘指着刘元清说:“天天都吃酸菜,想整死我嗦?今天早上,我得吃炒素青菜。”
刘元清一听急了。昨晚外面的霜下得很大,房顶上都铺得白白的,现在到园子里去摘菜,菜都是硬的。于是他拭探着说:“中午弄行不?”
“中午?那我坟头上的草还不都长了三寸高了!”
跟着丈夫一同起床的王瑜出门时听三娘这样说,顺手拿起墙角后面的菜篮子出去了。刘元清跟在后面。田野里像下了一场小雪那样,到处都是白茫茫一遍。枯草上的霜珠,珍珠般均匀地排列着,脚踏上去,喳喳响。菜园子里的菜全都像投降的军人,低垂着头,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菜叶上全是细细的,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的珍珠。手一伸上去,霜珠簌簌地往下掉。新翻的泥土上也结着一层薄冰,被冻酥了的泥土,脚一踏上去,便呈粉状地四处散开,一幅大难临头的模样。
“算了吧,这样大的霜,不把人冰死才怪。回去吧,中午暖和点再弄出不迟,反正都是今天吃。”刘元清说。
王瑜并没接他的话,踏着那层薄冰,她将自己纤细的手伸向了冻得已经变了颜色的青菜。
菜被冻得硬硬的,脆脆的,手轻轻一搬,便喀嚓一声掉下来,声音清脆悦耳,干净利索。还没等刘元清回过神来,五片菜叶便像死鱼一样直翘翘地躺在菜篮子里了。
王瑜也不看刘元清,提着菜篮子,向河边走去。刘元清知道她想干什么,抢先跑到前面,用石块把河面的冰砸出个碗大的窟窿,冲她吼:“你给我站一边去吧,这里没你的事。”抢过菜篮子,把硬硬的菜叶放入进了水里。
洗过的菜叶,像是放在开水锅里烫过一阵的颜色。刘元清的两手被刺骨的河水冻得又红又肿,泡酥酥的。
那天的早饭,三娘并没吃多少,对炒得香喷喷的青菜,也只尖起筷子,拈了两三缕,便不再正眼打量它。被闲置的炒青菜,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哀怨彷徨却又无可奈何。
刘元清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又不好发着,只闷闷地吃饭。王瑜倒是没事一样,依然把饭扒得斯斯文文。
据我母亲王瑜说,结婚六年,三娘从没让她进过一次供有刘会国画像的那间屋子。奶奶打扫卫生时,三娘总是跟在她后面,用狼一样的眼光监视着她,只要她一碰刘会国生前置办的家具,三娘就神经质地颤栗,嘴唇抽搐,两眼发直,用拐杖敲着地面以示警告。后来,她就不再打扫刘会国的遗物,也不移动那些被三娘视为神圣的东西。那些东西,就那样长久地被搁置在原来的地方,保持着刘会国生前的模样。
我记忆里的三娘并不是一个邋遢的老太婆。她是小脚,总是用又长又宽的白布缠着。这双小脚比王瑜的要略为大点,可是显得很尖很瘦。脚上一年季都穿一双绣有鸳鸯的花鞋。她的头也好,雪白的头发又丰富又油滑。她常常梳个大分头,脑后挽了个圆纂,圆纂上戴着黑色的丝线网子,纂心扎的是灰色毛线,一根玉簪子穿过圆纂,呈对称状的露着两头。她的衣裳也很别致,藕褐色上衣的袖口和驼肩都是天蓝色的的宽边,腰里系着一条墨黑色围巾,围巾上绣着鲜艳欲滴的并蒂莲;菜青色的大脚裤滚了一道银灰色的缎面宽边,与宽边相连处又镶了一道宝蓝色缎子。她一年四季都盘脚坐在床上,好像从来没有到地面走动过。洗脸水、洗脚水、饭菜及她的大小便都由满面笑容的王瑜端进端出。那个时候,我始终搞不明白,在王瑜回娘家、刘元清又很忙的时候,没有人做这些,好像她也没把屎尿屙在床上。
王瑜是刘元清家很辛苦的妇人。一到冬天,早晨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烧烤火。把晒干的马桑树放进灰坑里面的一只大瓦盆中烧,不能有明火,也不能全是烟雾。明火烧出来 的炭灰火不经用,不到上午,就会全部熄掉,中午还得重新烧不说,三娘会把这样的烤火全部倒在她的手板心上:“看看烫不烫,这样的也叫烤火么,你娘老子没教你不成!现在就教你。”
记得王瑜第一次给三娘烧烤火时,心想烧火煮饭一道进行,锅里开了后,炭灰火也烧好了,不想,她刚把烤盆递到三娘手里,三娘又顺手给摔了出来:“这样的火也叫烤火么!拿起滚!”
烤盆连着烤火一古脑儿扣在王瑜头上,糊豆大的炭火把王瑜头发烧得吱吱响,一股烧焦的肉味混合着烧烂布的味儿弥漫了整个屋子。王瑜抖落身上的炭火,哭着跑进了自己的寝室。那时候,刘元清正在地里挖红苕。对家里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回家后看见王瑜那样一幅模样,很吃惊。王瑜哄他说是自己不小心打烂了烤火盆。刘元清虽然很心痛,但也只好安慰一阵作罢。
三娘倒并不住手,只要刘元清一出门,她就找王瑜生事。要王瑜她把自己那约有五尺长的裹脚布给烤干。三娘的裹脚布已经二十七八年没洗过了,长面的污渍已经发光。有好多次,王瑜要拿去给她洗掉,都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三娘给拦下了。
烤三娘的裹脚布也是最恶心的事。裹脚布常年都湿漉漉。一放上烤火盆,便有一股青烟袅袅升起。同时也有一股恶臭钻进人的鼻孔。每次王瑜给三娘烤过又酸又臭的裹脚后,饭都呜求下,但就是这样的事情,王瑜每周要遇到两三次。后来,王瑜不再当着三娘的面烤裹脚布,而是拿到自己和房间里去。然后关上门,用湿毛巾捂住嘴,以度过烤裹脚布的那一把时辰。
刘元清对三娘背地里折磨王瑜的事早有所知,但每次他刚要提起时,便全被王瑜止住。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王瑜天天在家受罪。
那一次,刘元清从地里回来,并王瑜正端着一碗粥递给三娘。三娘用嘴唇尝尝了,便对王瑜召手,说:“过来,你过来。”语气极其温和。
王瑜不知三娘有何事,便走到她的床前。
“把手伸过来我看看!”
王瑜胆怯地把自己的手伸给了三娘,三娘一把抓住王瑜的手,顺势按进了刚从滚烫的锅里舀起来的粥里。王瑜痛得浑身颤栗,却怎么也挣不脱三娘的手。
三娘狞笑着说:“不烫不烫,我都吃得下去呢。”
刘元清气得冲上去,一把抢下碗,扣了在三娘的床上――其实那一刻他想扣在三娘的头上,不想手一软,就扣在了床上――然后拉着王瑜向水缸冲去。刘元清一边清洗着王瑜的伤口,一边掉眼泪。王瑜则木然地看着丈夫,嘴唇哆嗦着也掉眼泪。
这件事后,刘元清吃了称砣铁了心要回桐麻湾,要不就搬到别处去生活。可王瑜怎么也不答应。她说:“知道的还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容不下婆婆。恶媳妇的罪名我可背不起。算了吧,忍忍也就过去了,再说,她那样大的岁数的人了。何必计较。俗话不是老顽童老顽童,有儿童般的心性么!”
刘元清无话可说,自己跑到桐麻湾去了。不想,一个晚上没住,他又回来了。王瑜好像知道他当天就会回来似的,正坐在桌边等他。
6
三娘死时正是大热天。尸体只放了一天便人恶臭。
刘元清派人去通知三娘的娘家,不想,娘家人一听,都很吃惊,说:“咋说死就死了,一个红光满面的人,咋说死就死了呢。”派去的人一看势头不对,赶忙跑回来提醒刘元清,他们预防董家来闹事。刘元清想,我自到飞翔湾来,从没虐待过她,她娘家人也知道,怎么会有事!那一是自己吓自己么。因此,他并没把那人的话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地准备着三娘的后事。
不想,当天晚上,董家人当真来“打孀火”了。一共来了八十多人,都拿着锄头扁担,拉着刘元清要他对三娘的死说出个一二三来。刘元清本来武术较好,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但想到三娘尸骨未寒就同她娘家人动起手来,又于心不忍,便忍气吞声笑脸相迎,安排帮忙的邻居杀猪款待三娘的娘家人。然后去找董家的老者解释情况。董家那位长者比较明是非,一语道出了天机:“他们哪是关心三姑娘,他们是关心那几亩地。”
刘元清原来还以为董家来人闹事是自己对三娘有顺孝不周的地方,不想,他们来的目的是这几亩薄地。原本打算安葬好三娘便携子挽妻回桐麻湾的刘元清火了,决心同董家人赌一口气。主意一定,刘元清虽然还是好酒好菜地招待着董家族人,脸色却并不那么伸展了,好像总是憋着一肚子火要发泄似的。
董家族人虽然目的是那几亩地,但也没打算非弄到手不可,只是想试试罢了。不想,刘元清是个硬碴,不好剃。于是董家族人也真生了气,采取三班倒的形式守着三娘的棺材,不准刘元清下葬。
眼看葬期已过,董家族人还是不松口,刘元清和王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刘元清的大哥最后出主意说:“你先还放下架子,说他们提什么条件都可。明天中中午饭后,大家坐下来商量吧。”
刘元清的大哥打的是那边刘地清去同董家族人谈判,这边就把死人往山上送。
刘元清按他大哥的吩咐行事,去找董家族人谈判,这边,他大哥便指挥着请来帮忙的人把三娘的棺材往山上抬。
棺材刚抬到学堂湾的山梁上,离安葬地点还有两百米左右,董家族人就得到了消息。他们抓起锄头扁担就去撵棺材。在学堂湾那道山梁上,里三层外三层把三娘的棺材围了个水泄不通。
刘元清气得想动武,但又怕不吉利,只好四方作揖八面磕头,让董家族人闪开,先把人安葬了再说。董家族人不依不饶,非得要他说个明白。
双方在烈日中僵持了约有一个时辰的样子,天突然暗下来,接着就是豆大的雨滴往下落。众人一见,都四面找地方躲雨,棺材,就孤零零地被放在那里,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去管它。
约摸半个时辰的狂风暴雨后,众人再去守棺材,哪还是影子。只有刘元清顺手插进土 里的那根抬孀用的杠子,还笔直地立在那里,原来放棺材的地方,涌起了一个沙堆。棺材,被这沙堆埋住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奇怪,但又都不敢说什么。董家族人,也都灰溜溜地走了。刘元清看看三娘被天葬的那块地方,摇摇头,仰面长叹一声:“天意呀,天意!”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于是,要学堂湾背后的那道山梁上,从此便有了这座坟不像坟,土堆不似土堆的那个一个小山包。
它就是我们这一代人能记得住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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