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福明看张永革是真痛苦,去把坐在地上的张永革扶起来,说道:“我爹妈是理解你的,你回城事情多,家里头又没背景,一定是日子不好过才没来消息,电视上天天说下岗的那段时间,他们吃完饭就守在黑白电视机跟前,看看有没得你们的好消息,你是不是也成了下岗后致富的先进典型。就这样天天看电视,看得眼睛受不了就低头听,听完就去佛菩萨面前烧香。他们还要我和姐姐不要怨你,说你早迟会回来的。你看,今天你不是来了吗?我爹娘是一直把你当儿子一样看待,永革哥,你别难过了,我带你去他们坟前看看吧。”
张永革拉着汪福明粗糙的大手站起来,俩兄弟的身子靠在一起,汪福明去茶几上抽了些纸放在张永革手上:“永革哥,回来就好,老人些看见你平平安安回来,他们一定很高兴。”
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墓前,张永革咚的一声跪下去,额头在简朴的墓碑上撞了几下,沙哑着嗓子叫一声:“干爹、干妈,您们不孝的儿子张永革回来了!可惜啊,我回来迟了,不能端一碗热汤在您们手上,不能坐在您们面前听您们说话,爹、妈,我不是东西,忘恩负义,您们责罚我吧。”说完一边痛哭着,一边抽抽噎噎的述说着干爹干妈当年对自己的好,越说越伤心,双手死命抓着锐利的花岗石墓碑边缘往下勒,两股殷红的血顺着手腕流下来。
汪福明看张永革是真正的伤心,对他的怨气完全消了,赶紧用劲掰开张永革紧紧勒着墓碑的手,问道:“永革哥,你包里有干净纸没得?”边说边伸手去张永革衣服口袋里掏,摸了一袋面巾纸出来,抽出两张让张永革按在伤口上。又劝慰他说:“你肉皮不好,伤口容易感染,那回你割草割开了虎口,伤口又红又肿的,架火发烧嘞,我爹妈吓坏了,在医院守你几天呢。”
张永革听到这些往事越发伤心,泪水牵线一样往下流,嘴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依然跪在地上,一只手抚摸墓碑,另一只手在脸上狠狠的扇了几下:“张永革,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身上还流着干妈的血,却不肯回来尽点孝心,回城了就一门心思过好日子,扎进钱眼眼里头就不晓得天底下还有情义二字。如果早几年回来一趟,看看干爹干妈多好啊,好好侍候您们二老一段时间,可是……活该你愧疚一辈子,活该遭报应啊。”
此时此刻,张永革的心里填满了遗憾、悔恨、自责,干爹干妈的善良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让盘踞在他灵魂中的名利心显得愈加的卑微。伤心的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挂在他的下巴上。
看着张永革伤心的样子,汪福明对父母的思念之情也被勾起,他也跪在张永革身旁,两兄弟各自倾诉着对父母的思念,回忆着老人们的养育恩情。
过了一会,汪福明拉起张永革说:“永革哥,太阳太大,时间长了你受不住,我们回家吧,老人些晓得你好好的回来,他们在那里会很高兴嘞。过几天就是农历七月半祭奠亡灵的时间,到那天我们置办好袱子、纸钱、香烛、果品来这里好好陪他们。”
张永革又磕了几个头,然后盘腿坐在坟前,语气沉痛地说:“福明兄弟,我们再坐会,我要在干爹干妈面前讲讲我这二十九年是怎么过的。我是六八年初中毕业后来这里当知青的,当时刚满十五岁,没得生活能力,没得力气。要不是干爹干妈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不知道要吃好多苦遭好多罪。
七八年我随大批知青返城,由于没有家庭背景,又没有啥文化,只好在半死不活的街道小厂混日子。由于条件不好,个人问题老是弄不巴适,八三年才安的家。后来厂子越来越不行,看到下岗是跑不脱的了,我就出来学做小生意,在街边卖卖小百货之类的,一天到晚不是吆喝着卖东西就是的提心吊胆躲城管,那种凄凉的日子今天想起来都难受。开始的时候没得经验,老是赔钱,买断工龄的钱眼看就要用完,父母也过世了,我想,反正是没出路,不如破釜沉舟拼最后一把,一咬牙把老屋卖了,用那钱去做建材批发生意,慢慢的生意才红火起来。
现在日子好过了,可是没有老人,想孝敬都找不到地方。妻子去年得病走了,唯一的儿子张翔云不喜欢我做的那行,跑到你们这里来做水果买卖。我不放心他,也是太想你们,便盘了货,关了铺子,想来你们面前敬点孝心,弥补一下一直憋在心头的愧疚。可是,我来晚了……抱憾一辈子啊。我在这里呆了十一年,其中十年多的时间是在你们父母一样的关爱下过去的,没你们帮助,我不知道咋样才能熬过那段日子。没你们的照顾,不晓得会惨成啥样子!我们那批人是不幸的,但我是他们中最幸运的人!干爹干妈,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后允许我常常来看你们,坐在你们前面说说话。”
看太阳越来越辣,汪福明强拉起张永革,给他擦去脸上的血渍和泪水:“永革哥,我们回家去,你别太伤感,我爹妈看你平平安安的回家来,他们一定欢喜得很。农村条件不如你们城里,只要你不嫌弃,我把楼上打整一间屋出来,你想住好久都要得,现在农村不像以前了,只要人勤快,把庄稼和果树管理好,吃穿不愁,每年都还有结余。”
张永革又跪下去磕了几个头才离开。
没走几步,张永革问道:“兄弟,福霞妹妹还好不?记得我还没回城她就结婚到丰厚公社去了。”
“好啥啊,我爹妈过世,姐姐伤心过度,身体一下子垮了,哪里大医院都医交了,还是没挽救着,去年梨花开的时候走了。”
张永革的心里又是一阵颤动,汪福霞大冬天在刺骨的冰水里帮他洗被子和衣服的情景又在脑子里重现,他伸手扯着路边的黄荆灌木枝条,心头涌起一阵阵的刺痛,眼泪汪汪地望着远处苍翠的群山,说不出话来。
汪福明默默地站在旁边,对姐姐的思念之情又一次装满心头,过了一会儿,他缓过气来,在张永革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永革哥,人生总是抗不过那命,我姐姐家儿女都很能干,日子过得好,你不要难过,哪天有空我们带你去姐姐家看看,告诉娃娃些他们还有你这个舅舅。算了,不说这些了,走,我先领你到处转转。”
两兄弟回到村里住户密集地方,汪福明带着张永革上上下下的转,看看他当年生活过的地方还有没有原来的样子。他指着不远处的一颗大核桃树说:“永革哥,你还记得这里不?”
“记得啊,这是村里人夏天爱聚集散凉的地方。那时候没得电视看,收音机都是奢侈品。到了大热天的晚上大家就汇集到这里来摆龙门阵,打发寂寞。一堆一堆的人坐在石板上、土堆上,拿些蒿草当蒲扇驱赶蚊虫。立过秋的蚊子咬人最凶,兄弟,那句说秋后蚊子厉害的老话是啥?”
“吃了立秋水,戴起铁甲嘴。”
“是啊,咬一口就冒起一块红疙瘩,恶痒恶痛的,没得药止痒,大家就用口水擦抹。”
“那时候政治问题很敏感,一不小心就要吃家伙,大家就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老故事打发时间,讲些笑话给自己找乐子。半大的小娃儿些就一起打闹猜谜语,哪个猜不出来就要模仿动物叫,属鸡的学鸡叫,属马的学马叫,属龙的就学猪叫,叫做母猪龙。兄弟,你还记得那时候的谜语不?”说到这里,张永革回头问道。
“还记得一些呢,永革哥,你还猜得着这个不?‘深沟沟,扁窄窄,又在响,又没得’”
张永革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来:“这个谜语我还猜得到,就是打屁哇。”
站在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上,张永革指着右边山包上的果树林说:“那年月鹤鸣岭上还有狼,常常在晚上偷偷的溜到村子边,躲在路边的玉米林里等待机会,半大的娃娃跑单了就容易遭咬起跑。一天晚上我跟着大家拿着棒子追赶狼,一直撵到老坟地下头才从狼嘴里夺回奄奄一息的娃娃。那天多亏发现得及时,人些一直紧追不放,那狼没有机会换口咬娃娃的脖子。
第二天,大队头就组织民兵晚上到村边四周巡逻,轮到我巡逻的时候干爹不放心,特意叫我把你家里喂的大黄狗牵起一路。我背起没得子弹的步枪就要出门,干妈把枪跟我夺了,说拿这没有子弹的枪还不如提一根铁实的木头棒棒顺手管用。我在路上遇到民兵排长向明发出来巡查,看我没按规定带枪,他把我骂了一顿,还要扣我的工分。干妈晓得后去把向明发数落了一阵,工分才没被扣下来。那向明发在我们面前凶得很,可是见了干爹就不敢冒大气,大家都说这就是邪不压正。”
有一次,我说滑嘴忘记了厉害,要两个小娃儿猜谜语:‘手拿红头文件,脚踏黄河两岸,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狠丢炸弹。’那两个娃儿里头有一个我记得就是刘朝贵的儿子,小娃儿咋也猜不着,就去问家里大人谜底是啥。那两家大人听完吓了一大跳,赶紧给娃儿封口,不许他们到外面说。干爹干妈晓得后,连夜带了礼品到这两家去,对他们的保护千恩万谢,并和这两家大人一起,叮嘱警告他们不许在外面说,还跟了这两个娃娃好几天,估计他们把那谜语忘记了才罢手。
干爹那次好凶啊,把我叫到屋里臭骂:‘你这不晓得深浅的龟儿子,只图一时嘴巴痛快,惹出大祸来咋办,竟敢把红头文件说成是揩屁股的纸纸,向明发一类的人晓得了,整死你不得天黑,你是不是想和李式亭一样当坏分子,和那些成分不好的人一样去跪起挨批斗?还想不想以后政审合格?还想不想回到城里头去?’”回忆起这段往事,张永革还有些后怕。
“福明兄弟,我记得这核桃树子后面是向兴旺家,拢共就两间土墙房子,墙面上裂开几条很大的缝子,小娃儿的手都伸得进去。那土墙还朝屋里歪斜,他家怕房子倒了压死人,用木头杆杆从屋里顶着墙,一吹大风下大雨一家人就不敢在屋头住,跑到我住的“公房”屋檐下躲起。
还是干爹他们看着不忍心,冬天农闲的时候帮他家把歪斜了的土墙弄倒重新筑。我也跟着干爹去帮忙,那年冬天的风好大,我看帮忙的人些背一背泥巴爬高墙,稳稳当当的上去,轻快的走下来,就想试试新鲜,背起半背泥巴爬上风山墙,刚爬到一半,风一吹来就感觉那新筑的土墙在扇动,吓得心都要飞出来一样,脚肚子不停打抖,赶忙蹲下去抱着新墙不敢动,干爹来把我的半背篼泥巴提起就上去了,叫我在下面掏土,不许上来。”张永革深情的回忆着。
两人边说话边四处看,突然,他们身后地坎上的梨树林里有人在唱山歌:
“一窝梨树万朵花,
挨挨挤挤满枝桠。
花瓣飘飘落根底,
风吹雨打任随它。”
张永革听出是当年的好友刘建强的嗓音,欣喜万分,接过去就唱:
“梨子树儿开白花,
大路坎上是我家。
……”
唱到这里,张永革想不起下句来了,窘迫地看着汪福明,希望得到提示,汪福明还没来得及张口,梨树林里的唱歌人哈哈大笑,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大声叫道:“张永革,我还以为你龟儿子一辈子不露面了呢,今天终于回来了!”
张永革跑过去,扯着来人粗糙的大手边摇边说:“刘建强,你还是那样子,还是那脾气,那年你叫我帮带口信的情形还常常在我梦里呢。”
刘建强又一次笑起来,朗声说道:“你还记得啊,那回把你吓惨了。”
一九七二年夏天,流沙河发大水,刺鼻的泥腥味几十米外都闻得见,河中间的鱼儿都被河底翻滚的砂石撵到水势相对缓和的河边,刘建强约张永革一起到河边洄水氹里网鱼。
突然一根黄褐色的大木杆飘进洄水里缓缓地打着旋,刘建强想把这大木杆弄回家做中梁,伸手想把它拉过来,谁知道那木杆不但打滑,还一个劲往外飘,刘建强急了,取下拴在手腕上的网纲索,把渔网甩给岸上的张永革,跳到木杆上准备翻到那面去,把那木杆推过来。
他刚刚跨上去,那大木杆突然活了一样,细的那头摆了两下,载着刘建强一下就冲进激流里,刘建强不敢跳进波涛汹涌的急流,只得骑在木杆上随着洪水冲向下游,等待机会跳水保命。
张永革吓得魂魄出窍,扔下鱼篓,不顾一切在岸边跌跌撞撞的追赶。刘建强的手感知到木杆外表是一片片的大鳞甲,绝望叫道:“永革兄弟,给我爹妈说我护送龙王爷下龙宫去了!下辈子才能孝敬他们了。”
又冲过一个陡滩,只见那根大木杆身子一摇,把刘建强抛到河边的沙地里。张永革跌跌撞撞的赶来,一下扑在刘建强身上,两人瘫软在一起,半天说不出话来。
乡邻们都说:多亏刘建强把那条大蟒蛇封诊得好,多亏他的父母亲善事做得多,才捡了条性命,将来必有后福。
刘建强见汪福明要对张永革介绍他们的关系,赶忙朝汪福明眨了下眼,示意他不要说,拍了拍张永革的肩膀:“老伙计,你变扎实(多)了,等我把摘下来的大半背梨儿背回家去,就来好好看你,你们两弟兄先走。”
张永革和汪福明继续在村里转着,看着,这里原来是啥地方,那片地原来是种啥庄稼的。张永革看得恍若隔世,他记忆中贫穷落后的红星村除了山形没有变,哪都完全变了模样,到处绿树掩映,农家小楼比比皆是。他当年住过的“公房”只剩下一截两米多长的保坎。他一路的看,一路的赞叹,碰见熟悉的人又拉着手说一阵话,一起回忆当年发生的事情些,一起唏嘘感叹。
劳动人民的创造力是那样的惊人,一个贫穷落后的山村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间就换了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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