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那年春节,殿下的长兄长殿下受伤,整个场景在后来的很多年,都回荡在殿下脑海中:混乱的场面,滴落的鲜血,二殿下飞出的石头与狂奔——殿下也往府里跑,可是年纪小,离府又远,跑到半道已精疲力尽,整个人恐慌又瘫软。终于赶到府上时,看到的是二殿下竭力地从背后拦抱着疯了般要去为长殿下拼命的老爷,被人群围着的隐忍待发的夫人。后来,长殿下去了医馆,府里只剩下二殿下和殿下。殿下被吓到了,躺在床上,盯着房梁。二殿下用手拂过殿下的眼睛,温和说:闭上眼,睡觉,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泪水沿着眼角滑过太阳穴,消失在发丝里。殿下说,肉肉,你看,至亲的人受伤,我却无能为力啊。这件事结束了殿下张牙舞爪桀骜不驯的童年,从此慢慢乖巧。
12岁那年,酷暑过后,老爷送了殿下去求学。殿下拖着被地球引力吸引着的我,跑到书院门口,只看到了老爷离开的背影。那天下着雨,雾蒙蒙的,殿下喊了声“爹爹”后,泪比雨大,殿下哭了。擦擦眼泪,又拖着我回到书院,融入新生活。
那三年离家六公里的求学生活,在没有任何刻意的情况下,殿下打算不知觉间摆脱我,潜意识里,觉得是我拖累了她曾经的脚步吧。已经忘了那期间我被如何忽视苛待,反正最后我忍痛给了殿下一个打击。我要陪她走完整个人生,我可以保暖,防寒,减震,抵抗饥饿,我可以忠于职守,永不背叛。所以殿下病了,眼看着她虚弱,萎靡,落寞,孤独,自卑,疼痛,醒着的时间里,以绝望的眼神看着世界。可是,我别无他法;可是,我知道,她会抵抗一切。只因,她,是我的殿下。可是,殿下十六岁,是我忽视了她身体与心理的承受力,原本的提醒警告恶化为九死一生的挣扎。还好,殿下挺过来了。只是,也只是挺过来而已,在此后很多年。
只有真正历经劫难,劫后余生,方会对生命犹为感恩。之后的生活在殿下眼里就是偷来的,指不定哪天还要还回去,所以格外珍惜,满怀希望的憧憬着以有限的条件做最好的自己。一直都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殿下就这样努力着坚持着普通着生活着,也在悄然改变着。
乖巧中透着乖张,宁和中捎带着拧巴,而这些,老爷最懂。殿下占卜,卦辞说,殿下最爱夫人,而老爷最懂殿下。犹记得大殿下定亲那天,殿下回家时,一切都已结束,大殿下已离开去外地。那一瞬间,殿下嚎啕大哭,发泄着莫名的无数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夫人坐在那里,理智冷静,末了说一句:做人不能自私。只一句话便盖棺定论,殿下摇头,想说,娘亲,不,不是,不是的。可是却无从解释。是老爷从头至尾抚着殿下肩膀,哽咽说道,“我儿,你哭得爹爹心里难受,爹爹懂你”。老爷就这样站在殿下身边,一手安抚,一手拭去自己眼眶里的眼泪。为着这个,二殿下定亲时,殿下欢笑着,开心着,笑谈着。可是,等到二殿下成亲那天,欢笑过后,酒席期间,房间里只余殿下一人,再无法克制的,眼泪悄然滑落,恰逢老爷进屋,一眼就看到了殿下的躲闪,一语不发,只字未问,仅站在那里,看着殿下,就泪落脸庞。有人疼着你的疼,哭着你的哭,那是种怎样的宠溺,以至多年后,每每想至此,都能看到殿下闭上眼,安静地微笑着品尝那份嘴中的苦涩。这件事后不足三个月,老爷暴病,撒手人寰。殿下脸色惨白,声音凄绝道:肉肉,你看,爹爹他不要我了。我记得,那是殿下第一次颤抖,从身体的蜷缩到五脏六腑的交缠,却无人知晓,便没有安抚拥抱。此后,阴阳两隔,余生来世,千万年轮回,再无彼此的气息,再无此人。
从此,20岁如花般盛开的光阴,殿下却在眨眼间熟稔了谨言慎行,细通了人情世故,从此,乖巧变温顺。5年的时间,淡定,沉着,冷静,懂事如标签一般贴在了身上,如履薄冰的生活要做到这些,想来也不难。
殿下深爱着夫人,不是没有原因的。殿下知道,当年赶考失利,若不是夫人一直支持着,路可能就得不一样了。带着两千元,单薄的身板扛着所有用的到的行李,无限惧怕的舟车辗转,从凌晨四点到下午三点,11个小时里,滴水未进,当第一口水滑过口腔,泪水已溢满眼眶,哽咽着向微笑的师姐道谢。终于赶到宿舍,看到满屋同窗的亲人,在羡慕之前,首先感到的是终于安全了。殿下说,肉肉,你看,那时的我简直脆弱到极限了吧,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足以压倒我,然后今生内心卑微,翻身不得。说这些话时,殿下在笑,我知道,那是释然。
后来5年的一切用度,殿下均一手置办,再没给艰辛的夫人添一丝为难。最艰难的时候,殿下同时做四份工。后来,每每听到有人说大学里各种天堂,各种象牙,各种自由时,各种舒适时,殿下都微微笑了,那是谁的大学?主修外文,无论酷暑寒冬,晨读是少不了的。学堂时日,为了给先生留下好印象,为了以后的机会,为了补贴,从未敢懈怠。周末是同窗赖床的美好时光,殿下依旧要早起,赶时间去校外做工。所以谁知道失眠是怎么回事?觉从来都不够睡啊。在被世人称为象牙般的生活里,有时紧衣缩食也逃不过捉襟见肘,每天都算计着怎样以最少的银钱填饱肚子。同科总感叹殿下对茶心甜点的无感,其实,那是一种压抑,久而之,便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抵触。没经历过贫穷,你不会知道饥饿的恐惧。慢慢地有足够的饭吃了,殿下就每顿都把自己吃到撑胀的感觉,如此,才感到踏实,才感到生活是安全的。明知不可以,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那是一种奴性,一种忍受过饥饿的情绪记忆里的的后怕。而我,在这期间,除了陪伴,除了安静的存在,再也没有拖过后腿,依然将童年的不挑食发挥到淋漓尽致,汲取殿下能给我的每一份能量。即使有时候精力殆尽,也支撑着护殿下安康。
可是,因为有再次被地球引力吸走的担忧,也许是给予殿下伤害的内疚与懊悔,即便殿下重新宠爱,从焦作的八宝,千层,面条到洛阳的包子,小米,小碗菜,这些都没能让我抽条般生长。人说心宽体胖,时时有着担忧,紧绷的弦未曾松动过,所以,我便一直瘦条。再后来,殿下学完《四书》,考完《五经》,便回乡任职。闲暇之余,回忆幼时,才惊觉,儿时的我,蠢蠢萌萌,嘟嘟柔柔,软软乎乎,如今却皱皱巴巴,暗淡无光,毫无生机。那个午后,殿下静静地坐了很久。悔不当初,而后痛定思痛,懒散如殿下,竟亲临庖厨,持刀煮饭,滋润温补。不是没有怕过这是殿下一时兴起,可是,好喜欢这样的生活,似寄生虫找到了宿主般,湿润,温和,空气,养分。有天,殿下起兴,让人做了一幅画。看完画像,淡定如殿下,沸腾了。殿下说,夫子诚不我欺,餐后安歇果然能让肉肉快速成长;殿下的男闺蜜说,重要原因之一,心宽体胖,不担忧夫婿,不挂念业绩,不上心装束,不关注妆容,无所牵念,给了肉肉足够舒适的环境;殿下的上官说,肉肉长得好,是因为你喂的多。我看着殿下纠结了一段时间,捏着我说,肉肉,你知道哦,那些年,我全心全意付出过,心无所求善良过,不计回报温和过,也在无人察觉间受伤过,虽不至杯弓蛇影,止步不前,但那条路,走一遭,已够了。我爱你,毋庸置疑。但如今,我爱谁都有下限,你这般的,达到了。
我懂。
记不清殿下哪天开始学会的自保,雨季还是成人?是知道自己可以被拿来做无妄的靶子,还是老爷去后已知树倒伞裂天塌半边周身顾及不得?我只记得,生恩不如养恩,上海那个漂亮的女人,依然是我娘亲,我希望能有个上海的弟弟或者妹妹,就叫球球,即使不常见到他,我依然跟他亲。但殿下,我要陪着她。
后记
那天,殿下看完我拙劣的文笔时,我就忐忑的站在旁边。殿下微低着头,嘴角浅浅勾起,抬头,微笑着,却语带嘲讽盯着我说,不错,比我叙述能力强多了,3000字篇幅就让我又过了一遍二十几年,我竟不知我原来是这样过来的,肉肉好能耐啊!我没接话,也不敢接,这些过往,殿下是厌烦说给人听的。我上海那位娘亲有次因着某些个原因不干了,对殿下说,我有事总是说给你听,缘何到你那里,我就什么都听不来呢?殿下内心五味杂陈,愧疚的解释道,别,别别,别多想,也不是不说,就是吧,要说一件事就得组织语言,得回想当时情况,解释前因后果,理清先后顺序,太麻烦,解释起来累的慌,我真的不擅长,而且你知道的,我懒。殿下骨子里是真的懒,大多数情况下,话都懒得说。所以我说殿下刚刚对我的嘲讽,不是通过眼神,是基于习惯。这种情况,是生气了,但多半不会太久。所以,不要摊事上身,就只管顺服就好,谁让先前忤逆呢?殿下看我这副样子,自己倒是先心软了,无奈的说道:肉肉,人都是要成长的,而且每个人的成长都不容易,或多或少都要经历些什么的,也只有自己去经历了,才更能明白个中滋味,我是大病过两次,确实痛苦,可正因为这样,我才对生命更加看重,注重,珍重;爹爹的离开,是我生命里磨灭不了的痛,可是他不是疼爱我二十年,稀罕我二十年,给足了我二十年的记忆吗?我那几年大学是过得辛苦,可至少我还有个辛苦的机会,多少同龄人连那个机会都是奢侈,况且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撑得下去就坚持,撑不下去了,我又不是只孤单一人,有娘亲,有兄长,有亲人,有朋友,咱不有退路吗,只是我,刚好撑下来了罢了。人生在世谁人易,饮水冷暖唯自知。我虽阅历尚浅眼界尚窄,也该知世上比我不如的人海了量了,我才算的上哪一个?你这样,只不过恰好是得的第一场景,看的第一手资料,所以格外走了心,有了感。行了,也别在我面前装了,现在装这么乖,早干什么了。我讶异地抬头,正对上殿下戏谑的眼神。怎么?觉得自己演的挺好?被自己感动没?也不想想你自幼师承何人,现在居然都会关公面前舞大刀,鲁班门前挥斧子了?只此一次,再无此例了啊。说完看我面红耳赤,心情舒畅的撒了一大片纸屑,揪了揪我的耳朵,潇洒的留我一人处理现场。不要崇拜殿下,不是用内功,是手撕薄纸成碎屑。可是,看着这样的殿下,我内心是欢喜的。揉了揉耳朵,殿下最近怎么有点习惯动人耳朵了,以前都是喜欢动鼻子的,狗鼻子,猫鼻子,尤其是出生没多久的小猪仔鼻子,很喜欢上手。最近,换成耳朵,啊,我想我大概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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