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拒亲
在中国西南部横断山脉的中段,有一个神奇的地方,传说三国时期诸葛亮率领大军南征孟获时,从成都出发,一路急行军,由北坡攀上连绵巍峨的大相岭,眼前豁然开朗,孔明先生站在山巅之上,俯瞰远方辽阔的沃野平畴,按捺不住阵阵涌动的惊喜,左手轻捋半白美髯,右手举起鹅毛羽扇,指点着远处起伏的山岚和微微倾斜的巨大冲积扇,对身边的文官武将赞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绝妙之山河布局,天下绝收,此地半收,天下大乱,此地无忧。”
巍峨的鹤鸣岭就在这片美丽富饶盆地的边缘,远远望去,鹤鸣岭如同一位妙曼婀娜的仙女,亭亭玉立在这片肥沃温馨的大地上,山岭上半部,几千亩阔叶树和针叶林像仙子披拂着的一张翠绿色头巾,温婉而又娇媚。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从山脚到山腰铺满白莹莹的梨花李子花,还有红灿灿的桃花点缀其间,远远望去,整个鹤鸣岭就是这位仙子身着白底红花的连衣裙在和煦的春风里翩翩起舞。
梨园村就位于在这美丽富饶的山间大盆地边缘,鹤鸣岭的下半部,三百多户人家稀稀疏疏的散落在缓坡与小块平地上,高高低低色彩样式各异的农家小楼掩映在丛丛簇簇的果树林间。
天刚亮明白,碧绿的树叶上还残留着晨露滑过的痕迹,果树林里回荡着阵阵浓郁的树叶清香,微微湿润的空气在林间轻轻徜徉,蝉们抖干身上的露气,不约而同的奋力朝向阳的树枝上移动着,准备在新一天的阳光下大展身手,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传宗接代事业里。
梨园村的水泥路、泥土路上,车辆、行人往来穿梭,喇叭声、发动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树林和沟壑间,乡亲们见了面都没时间多说闲话,扬一扬手或用喇叭打声招呼便完事,各自按计划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劳作。疏果、打药、除草、施肥、摘果实、卖水果……农村的事情,这季庄稼果树收完又紧接着下一季的辛勤劳作,播种、管理,收获,周而复始,永远也有做不完的农活流不干的汗水。
考虑周全的人们去打药施肥还不忘背了个背篼放在果树下,等候到市场上卖果子的家人打来电话,然后确定今天摘还是不摘,摘哪种品种哪种规格的。把摩托车就停靠在地边,随时待命。
蜿蜒的山路上,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背着机动喷雾器顺着山路往上爬,发梢上挂着的汗珠在曦光下轻微抖动着,剑眉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明亮的眼睛里透出和年龄不大相称的成熟与稳重。
这小伙子姓汪名青山,祖辈在清朝初年“湖广填四川”时就来到这里定居,汪姓子孙延续到他们这辈已历经了十二代。汪青山今天起得特别早,急着去给果树施药。
昨天傍晚,他巡视自己家在老坟地的大樱桃树时发现“谷雨”的左边两根主枝表面有“介壳虫”蠢蠢欲动的迹象。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树皮,发现病害已经有了些规模,不由自主想起读初中时候学过的课文《扁鹊见蔡桓公》里的那句“不治将益深”的句子,刚想到这里马上觉得自己的酸腐劲又上来了,赶紧的打住思绪,自嘲的笑起自己来。
汪青山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亲手在父亲新开的这一片地上栽了二十四棵大樱桃树苗和三十六棵“安哥诺李”。为了便于管理,他便依次把梁山好汉里三十六天罡的名字赏给这些生机勃勃的李子树,将农业二十四个节气的名称赐予这些寄托着希望的大樱桃树苗。
“谷雨”站在第一排最靠边处,相邻地上的病虫害传过来它就首当其冲,受的难,吃的药比哪一棵树都多。每次走到“谷雨”身边,汪青山都会伸出手轻轻拍拍它的主干,以示偏爱和鼓励。
大学毕业后,汪青山在城里呆了两年多,精明的老板们把帐算到了极致,发给员工的工资除去房租费、生活费等开支后所剩无几,让年轻人的城市梦如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每次父母打来电话问他在城里的生活情况,汪青山都说自己在城里过得好得很,工作惬意,待遇不错。只是春节回家团聚成了他的难关,他基本上算是两手空空回家不说,临走还要拿走母亲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腊肉、香肠、梨干、樱桃干、瓜子、核桃……
看着父母欢天喜地送自己回城,汪青山感到欠父母的越来越多,快要成为家里的寄生虫了,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愧疚感越来越强,在城里的日子越过越不安身。
夜深人静的时候,父母两鬓日渐增多的白发,略显佝偻的身形,在地里辛苦劳作的身影总在他脑海里显现。
有天晚上,汪青山细细的计算这么多年家里用在自己身上的开支,算着算着,他不由得大汗淋淋,仿佛掉进冰冷的深渊,惶恐不堪。自己家原来在村上是较富裕的,至少算是中上水平。高中、大学几年折腾下来,家里房屋破旧、家用电器过时,已经退到村里的中下游水平。他认为这些都是因为读这破书害的啊!照这样在城里继续渺茫混日子,父母亲的生活会更加艰辛,自己心上负罪感也会一天天加重。
理清楚思路,规划好以后的人生,汪青山毅然决然的回家种地。刚回家的时候父母亲坚决反对他这样,走出农村到城里生活是他们那一代人梦寐以求的愿望,这不懂事的儿子怎么能脑子一热就从城里跑回来,前功尽弃了呢?
父亲汪福明实在无法理解儿子的选择,天天坐在家里生闷气,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他心里想,好嘛,你不听老子的话,商都不商量一声就回来,让我们这么多年的付出打水漂,我就让你好好的磨磨肋巴骨,好好尝尝农村艰苦劳动的滋味,等你这股子热情退了再和你好好理论。
汪青山知道父亲的心思,他决心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把地里的重活、上街卖水果等大事全包下来,平时一边跟着父亲和朋友学习果树管理技术,一边自己摸索果树生长的规律。
几个月下来,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刚刚回来时的生涩模样,各样农活都能驾轻就熟了。有机会时,汪青山就和父母沟通,把自己在城里的真实处境告诉他们,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和老人交流,求得他们的理解。
汪福明看在眼里,听在心头,慢慢地理解了儿子的心意,原谅了孩子的冲动,父子俩渐渐配合默契了,母亲刘建苹看见父子俩不再有隔膜,心上的愁云也一点点消散。
汪青山白天拼命干活,晚上一碰枕头就酣然入睡,连梦都不做一个。跟“谷雨”治完病,汪青山又怕周围的大樱桃树也遭了虫害传染,在四周树枝上也喷了些药,才收拾好带来的家当准备回家,刚走了几步,发现右脚上的解放胶鞋的鞋帮和鞋底开始裂开了,他怕鞋子坚持不到回家,连忙在地坎上扯了一截野地瓜藤将鞋底鞋帮捆在一起。
弄好后抬起头望望对面山坡上的守林小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想将就自己到了这里,去看看像自家老人一样关爱自己的杜西树幺爸,快爬到那小屋门口才看清屋门上了锁,估计小屋主人可能是照料庄稼去了。
汪青山刚走下去不远,就听见下面不远的梨树林里有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高声唱歌:
核桃树唻枝桠多,鸦鹊飞来做窝窝。
我想唱来少言辞,想起前句后句落。
对面山上修行人,唱支山歌当歇脚。
杜幺爸正在对面山坡上的桃树林里打药,听见有人要他唱山歌,便把喷头的开关关了,对着这边唱起来:
一捧汗珠一背梨,你没山歌我教你。
岭上松树千万窝,我嘞山歌牛毛多。
唱了三年十二月,才唱一只牛耳朵。
杜幺爸的歌声刚刚在山间回响完毕,这面山上的梨树林里就传出另一个人的要求:
对面山上那个哥,人人夸你会唱歌。
我想听嘞你不唱啊,逗得我心头痒索索。
杜幺爸放下背上的喷雾器,去地边拿出水壶猛喝了一口,身子依在桃树干上,笑着回唱道:
沟对沟来坡对坡,想听哪首你就说。
我嘞山歌一么多,首首唱进心窝窝。
杜幺爸欢快的山歌让汪青山放心了,他回家骑上摩托车到农贸市场卖了一百七十斤早熟苹果,在回来的路上被蹲在路边的村主任兼代理支书高万全给堵着了。
汪青山只好停下车来,问道:“表叔,你是在这等我?是不是村上有啥事情要我出力?”
“青山侄儿啊,你从城里头回家来一年多了,习惯了不?你还有没有新的打算?还想不想再回到城里头去?”高万全主任黑胖胖的脸上呈现出关切的神情,嘴上按着自己的思路问道。
“表叔,我本来就是这里长大嘞,很快就习惯了,回家来好,我家爹妈一年一年的岁数大了,家里头的重活需要我做。我能力不行,城里头安不起家,看在那里也没啥好前途,干脆回来安心种好果树算了。”汪青山如实回答。
高万全像是松了口气:“安下心就好,城里有啥好呢,你看我们这儿青山绿水的。空气新鲜、水没得一点污染、自己吃的蔬菜没用过农药、水果就更不必说,品种又多又新鲜,啥都比城里头好,再把果树些弄巴适,收入比你在城里还多得多。”
“是啊,”汪青山随声附和着,他对这位名声不怎么样的远房表叔不感冒,心里想他今天有意在路上堵我,不会就只问一些不咸不淡的事情,一定有啥要说的重要事在后面,这人老谋深算,我先应付他这开场白,看看他的下文是啥名堂。又一次在心里告诫自己,看来高主任今天是有大戏要唱,这人心机深得很,自己得加倍小心,说话可一定要先想好才回答他,别让他有机可乘。
“你现在有女朋友没得?”村主任突然问了一句,他想打汪青山一个措手不及,这样才能探得实底。
“我家条件不好,没人看得起。”汪青山见对方问的是这个,心里松了口气,回答得就很干脆,更主要的是他不愿意提起这方面的事,想尽快结束这个他不愿意提及的话题。
“哪个说嘞?你有文化,又吃得苦,梨园村年轻人里你口碑最好,你们家庭又和睦,你做事有远见,不出几年,家境跑到大家前面去了。” 这次高万全没有给汪青山插话的机会,“村委会明年就要搞换届选举,我的身体也不如从前,年龄也要到坎了,想把担子交给靠得住有能力的年轻人,表叔认为你是我们梨园村下一届掌舵人的最佳人选。如果你有这方面的意愿,表叔就去乡政府推荐你。”
听到这些,汪青山心里顿了一下,快速盘算道:原来是这事啊,我还没想过要走从政这条路呢,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一定是有条件的,我要冷静应付,不要让他看出我的心情变化。
看到汪青山不为所动一副淡然的样子,高万全以为自己的意思没有让对方明白,加重语气强调道:“你别跟我说你不愿意,年轻人就该要有理想和抱负,不要只看得到家里头的那点包产地和那些果树,你为村里头办事,也一定亏不了你,你是明白人,话就只能说到这程度。我们梨园村要发展还需要你这样有知识有魄力的年轻人来带起头干。”
说到这里,高万全有意顿了顿观察汪青山的反应,看对方在注意听着,于是接着说道:“表叔觉得你现在的首要大事是快点把婚事定下来。等你结了婚安了家,就表明了你扎根梨园村的决心,大家就会放心选你当他们的领路人。”
高万全见自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汪青山脸上仍然毫无动静,心里想:这小子厉害,我拿这么大的利益放在他面前,还看不出他有啥反应。别的人如果听说有这样的好事从天上掉下来,早就两只眼睛放绿光,呼吸都加快了。他还是那无动于衷的鬼样子,水深着呢。看来老子没看错人,汪家这小子真不简单,如果当真成了我的女婿,梨园村就是换了届还不是一直由我家说了算,让那些以为老子下了台就可以翻天的人些空欢喜一场!
想到这一层,高万全直接把话挑明了说:“我家老三樱枝跟你不大一样,我那女娃儿性格外向,脾气有点急,可总体是很好的啊。只是她心气高,一般人她看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的,二十多都还没得婆家,我又跟她沟通不起,唉——”
主任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来,朝汪青山摆了摆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转身钻进停放在路边的丰田轿车里,把又圆又大的头伸出来,胖乎乎的脸上全是笑容,张开厚嘴唇,路出两排被香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说了句:“有空去我家耍啊,我家樱枝你们差不多大,会有共同语言的,人嘛,了解了就容易相处,才会往进一步发展。表叔刚才给你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都是在为你好呢,不二不三的人,我才懒得搭理他呢。”
说完对汪青山和蔼地一笑,点了点肥大脑袋,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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