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壶的水开了,我提着滚烫的它寻找暖瓶。这个时候奶奶进来了,在我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等我默默地沏完了水,奶奶不动声色地说:
考试的时候见到你姑父的吧。
是啊,我说,我确实见到了姑父,我又说,姑父也是送他的学生去考试的。
奶奶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对我毫不理会;我转过身,看我的电视。过了很久一些时间,就在我将要忘记奶奶的存在的时候,奶奶突然说:
你姑父给你钱了吧。
我吃了一惊,原来奶奶都知道了;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给了。我声如蚊蝇,低下头,不敢看奶奶的眼睛。
给了多少?奶奶依旧平静如初。
三块……
给了多少?
五块……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告诉你爸妈了吗?
没有。我汗如雨下。
还有吗?
没了。
一想是怎么花掉的,晚上告诉我。
说完,奶奶站起身来离开了。
五块钱,并不多,但是在一九九八年的农村,在一个家教极严的家庭,在一个仅仅十二岁的孩子手中,这是一笔吓人的巨额的钱财。于是,在那个午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个小身影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游荡,在荫下,在墙壁上,用生石灰,思索,记录五块钱的去向。
我知道,爸爸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记得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因为二块钱,爸爸就把我揍得多孔流血,世界找牙。疼痛虽然早已忘却,但恐惧却是刻骨铭心难以泯灭的。
五块钱,是一条命,我不想死在爸爸的手里,因为我怕死前的恐惧。于是,在一九九八年夏末的一个午后,有一个孩子想到了自已结束生命。
在当时,我想起了两种死法。
黄昏,我躲在路旁的玉米地中,看看下地回家的爸妈,然后躺下,把自已饿死。这是第一种死法,但很快就被我否定了,因为我怕饿肚子。第二种死法就是卧轨。那时候京九铁路通车不久,恰恰又在我们村头经过,而且去卧轨比我预定的玉米地还要省掉很多路程。当火车轰隆隆地从我幼小的身躯上碾过后,断作两截的我还可以看到辽阔,宁静的夜空,还有渐渐升起的圆月。
四点多奶奶喊我。要我帮爷爷把粪肥用板车拉进田里。我不想去,我就快要死了,那些和我快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我又不能不去,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快要死去了,那样我也会死不成的。
奶奶说,七八趟就完了。
于是我想,七八趟而已;用十分钟一趟来计算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很快就会过去的。
在每一次的间歇中我就一遍一遍地回映,比较两种死法。前者很明显地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我可以看到他们悔恨的眼神——我想在我未死之前他们一定会感觉到悔恨的。
我在心底默默地为我的生命倒计时;时间正如我所走的路,我一步一步接近田地也就一步一步地接近死亡。
爷爷,还有几趟?
我总是这样的询问。死亡,对于现在的我竟然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七八趟之后还有另一个七八趟等待着。当我的生命快要接近终点的时候,也就是若干个七八趟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黑夜了。我一直想着去村头,但天黑了,我不敢出去了,出去也看不见他们悔恨的眼神了。
夜深了,我要睡下了。奶奶一直未再提那件事,奶奶一定是忘记了,但终有一天她还会再度想起来的。
我在惶惶中睡下了。
月光如水的那夜,就着月光你准会发现一个幼小的身影,在床上,起起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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