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条船哎?……”
我的家乡在陕北高原黄土高坡的腹地鱼儿卯村。一条浑浊的无定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裹挟着大量的泥沙在陕北高原境内的悬崖峭壁间左冲右突一路向东注入黄河,在黄河入口处几十公里的上游,无定河如一把鬼斧神刀神奇般的凿出一副太极图。我家就住在这幅太极图的阳极上。
风雨西夏,党项悲歌。据我的祖辈世代口头相传,我的祖先原来是西夏党项族人,北宋年间,西夏王朝被蒙古军队的铁骑所灭,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也因中了党项人的毒箭而毙命,城破之日,处于战争癫狂状态的蒙古大军,带着强烈的复仇心理,对西夏实施了灭绝性的屠杀。我的祖先九死一生侥幸逃过劫难,一群衣衬褴褛的人一路向东来到黄土高坡上,沿着无定河一直走到今天居住的鱼儿卯村,由于少衣缺食再加上病痛折磨,到鱼儿卯村时已剩寥寥几人。
当时的陕北高原还是一片原始森林,整个黄土高坡树木茂盛,郁郁葱葱,鱼儿卯村野生枣林遒劲挺拔,绿荫如盖,无定河水清澈见底,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我的祖先看准了这一方风水宝地,隐姓埋名在此定居下来,世代繁衍生息直到今天。
村里人继承了祖先游牧民族的习俗,虽然定居下来仍然喜欢养狗牧羊。从我记事起,爷爷每天吃过早饭后,手里拿着拦羊铲赶着一群羊,口里哼着信天游,屁股后面跟着一条狼狗,从硷畔下出发一路绕着环村子流过的无定河,到了晚上从脑畔后回来,每天在形成村子太极图的阳极上转一圈,构成我爷爷生活的最重要一部分。爷爷去世后我父亲继承了爷爷的衣钵,依然每天赶着羊周而复始走爷爷走过的路。
天有不测风云。那年的冬天出奇的冷,寒风天天怒号,人可以呆在暖和的窑洞里不出去,羊不能圈在羊圈里不吃草。那天中午太阳出来,我父亲像往日一样依然赶着羊群走在无定河畔悬岩上面的小道上,那罪恶的天气啊!那罪恶的暗冰啊!我父亲一脚踩在杂草下面的暗冰上滑向了万丈深渊,摔在了下面结冰的无定河上。听收尸的二爷爷给村里人说,我父亲摔的连骨头渣子也找不全了。
十五岁的大哥从学校回来接替了父亲的羊群,依然像祖辈一样年年岁岁绕着村子拦羊。大哥辍学拦羊挣钱让我有幸继续读书。
我上初中时二十出头的大哥和同村青梅竹马的姑娘结婚了,结婚后的大哥不顾妻子、母亲和村里本家人的劝阻,执意要卖掉羊群买大车到陕北的神府煤田贩煤去。大哥卖了羊群,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大嫂的嫁妆都换成钱还远远不够,于是四处举债借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陕北高原还很封闭,走出村子的人都是靠干体力活挣苦工钱,还没有谁敢举债出去做生意,即使有都是小打小闹,而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挣了钱知道的人很少,谁赔了钱或者工地上受了重伤、煤窑里挖煤再也没走出来,十里八乡人人皆知。
村里人都说大哥疯了:“你一个拦羊小子不务正业,非得倾家荡产买什么车,贩什么煤。”即使高额利息,谁又会把钱借给一个疯子呢!母亲不得已,从家里水缸下面挖出祖传下来的一瓷罐银元贱卖了。我清楚的记得大哥开车贩煤的时间里,母亲担心大哥出肇事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直到后来得了抑郁症。
大哥果然是大哥,不一样的大哥。大哥虽然读书少,但头脑精明会来事,生意蒸蒸日上,几年时间里拉煤车从一辆增加到两辆,两辆增加到三辆……村里人说大哥富得流油了!大哥生意的成功让我一个贫困地区没有父亲的孩子在整个读书期间衣食无忧:高中期间,别的同学每天两三块钱的伙食费,我每天十几块钱;大学期间,别的同学都用公用电话打电话,我已经拿上了大哥给我买的摩托罗拉手机……乃至大学毕业后,本来师范院校毕业的学生理应到学校教书育人,我也有志于做一名人民教师,可在生意场上受了公安交警无数苦头的大哥硬是花钱把我分配到县公安局交警大队做了一名民警。
有钱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更可以让一个人露出本相。我明显感觉到,经过几年打拼暴富的大哥开始变得不再勤劳朴实了,他离开陕北到省城西安买房子定居下来,我在西安上大学时礼拜天经常到大哥家玩,我发现大哥对吃喝嫖赌的喜好已经超过对生意的热心了,更让我惊讶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哥家里出现了一位妩媚妖娆的“嫂子”,而且很快为大哥生下一个男孩。可怜还在陕北鱼儿卯村里侍候我有抑郁症的老母和照顾我年幼侄女的嫂子!
是啊!历代有多少人在千年古都演绎出了精彩人生,又有多少人梦断未央湖,魂归秦皇陵!
2000年夏天我从西安一所师范院校毕业以后,回到我所在县城的公安局交警大队参加工作,以后很少去西安,大哥也很少回来。每次和大哥匆匆见面都发现他容颜憔悴,面色苍白,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我问及原因,大哥每次都说:“生意难做,操心太大,哪能不消瘦呢!”我除了劝阻大哥注意休息外也没在意。
小时候由于我在家里做重体力活得了气管炎,长大后一旦有剧烈运动都有胸闷、气短的症状。2002年春天开始,我一直不停地咳嗽,伴有胸闷、气短,到县中医院找了一位有名的老中医检查了一下,他说我这种体质不适合长期在210国道上执勤,否则容易得粉尘病,建议我赶紧换个岗位,免得病情加重。随后,我给县局领导写了份申请书要求调换岗位,很快我被调到县局禁毒大队当了一名禁毒民警。
2000年冬天我和大哥见过最后一次面后,我感觉大哥有意躲着我,找各种借口拒绝和我见面,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2004年在县局“冬季严打”期间,市公安局在狭长的管辖范围内布下了口袋阵,提出了“南北收拢,东西推进,中间开花”的戒毒口号,市局给县局定指标,下任务,县局给各股所队分解任务,层层推进。那段时间,我们整个禁毒大队的民警像疯了一样没黑没夜摸线索、蹲点、守候,抓捕犯罪嫌疑人。
一次,我和几名同事被派到省城西安抓捕一名贩毒嫌疑人,在抓到嫌疑人后,我向带队的领导请了短假,未向大哥大嫂打招呼直接来到他家。开门见到大哥后,大哥萎靡不振,面黄肌瘦,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我震惊之极,凭着在禁毒大队的工作经验告诉我:“大哥吸毒了。”
“哥,你是不是吸毒了。”我进门后直接了当问道。
“没有,我怎么可能吸毒呢……”我在他说话的时候,趁他不注意迅速拉起他的手臂,向上猛地捋起他的袖子,密密麻麻参差不齐的针眼出现在我的眼前。
大哥见我知道事情真相,一脸无奈的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以我对形形色色吸毒者的了解,我此时说什么话都没有意义,说什么都阻止不了大哥吸毒。我心情沉重的离开大哥家,极度疲惫地和单位同事押着抓获的毒贩踏上了归程。
回到家后,我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晚上老做噩梦,第二天上班无精打采,和犯罪嫌疑人谈话时经常出错。
我们大队长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禁毒民警,他看出我的情绪异常,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家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将大哥的事情和盘托出,并请求他给我出主意解决这件事,我们大队长说:“最好的办法是送到戒毒所去戒毒,要是实在不行把你大哥接回农村老家戒毒,农村比较封闭,容易切断毒源,换个环境对戒毒也有好处,况且家里母亲也可以照顾你大哥。”
我觉得大队长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回到鱼儿卯村背着大嫂将大哥在西安包括娶妻生子在内的所有事情告诉老母亲,我可怜的有抑郁症的母亲听完后接连摇了几下头,滴了几滴泪,第二天便随我坐火车来到西安。
大哥是位孝子,我相信大哥听母亲的话。
我领着母亲又一次突然来到大哥家,互相见面后都很惊讶:大哥惊讶我怎么没给他打招呼就把母亲领来了;我惊讶只有大哥一人在家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家里一片狼藉,臭气熏天。
这一晚,我们母子三人彻夜未眠,在血浓于水的亲情召唤下,大哥一五一十把他的情况告诉我们:大哥吸毒以后疏于经营生意,更多时侯把生意交给大嫂经营,几年时间里生意一落千丈,直至完全垮掉。当然,大嫂也如蚂蚁搬家,拿走一部分,直到一个月前,大嫂把大哥剩下的一点钱卷走跟着一个男人走了,留下一张纸条说孩子不是大哥的,是她和别人的。大哥不信,找到孩子的头发做了亲子鉴定,果然不是他的。大嫂把钱卷走,大哥还不上用房产抵押在银行的贷款,法院准备拍卖房产还清贷款。
听完大哥的叙说,我看得出大哥精神已经崩溃,对生活没有一丝信心。我在伤心之余安慰大哥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要把毒瘾戒掉,大不了从头再来,哪怕穷一点又有什么!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还在等你回去呢!”
母亲咯噔一下跪在大哥面前,泪流满面的祈求大哥说:“我儿,只要你能把毒瘾戒掉,以后重新做人,全当你以前没出来过,我们还回鱼儿卯村拦羊去,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家里的老婆孩子以后怎么办?我一把岁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我和母亲苦苦哀求了一晚上,在血浓于水的亲情融化下,大哥冷漠地心灵终于有了一丝良心的发现,答应我和母亲回家戒掉毒瘾,重心做人。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一边陪大哥到戒毒医院买了一些戒毒药品,一边把大哥的房子卖了还清银行贷款,匆匆踏上了回陕北鱼儿卯村的道路。
大哥又一贫如洗了。
大哥虽然一贫如洗带着毒瘾回到鱼儿卯村,但大嫂对丈夫的归来仍然很高兴,一点儿也没有嫌弃大哥,把大哥的生活照顾的无微不至。我安排好大哥的戒毒事宜,回单位上班去了。
在鱼儿卯村经过两年多的戒毒和疗养,大哥戒了毒瘾,身体也恢复正常。母亲说大哥身体好了,该干点什么,庄稼地里刨不出多少钱。我们大队长是位老禁毒民警,社会上认识的人多,我一方面请他指点像我大哥这种情况做什么工作比较合适,另一方面也请他帮忙给我大哥找份工作。我们大队长听后说:“戒毒是一生的事情,眼下你哥这种情况只是把肉体上的毒瘾戒了,心理的毒瘾两三年戒不了,出来在社会大环境中工作一有机会他还会复吸的,还不如让他在农村与世隔绝远离毒品。”我听后觉得大队长的话很有道理。
经过我深思熟虑并和母亲、大哥商量后,2007年冬天,我背着未婚妻拿出准备结婚用的五万块钱给大哥买了一群羊,大哥又开始重复着他离开鱼儿卯村前的拦羊生活,只不过政府为了保护植被,封山禁牧,提倡圈养,大哥为了躲避当地畜牧部门的检查,每天沿着无定河拦羊的时间由白天变成了晚上。
好景不长,过了半年时间,大哥和他的羊群一天之间全部消失了,我预感到事情的不妙。母亲发动村里所有成年男人在村子周围和集市上到处查问大哥和羊群下落,我在当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民警侦查的结果是大哥把羊群卖给了集市上的羊贩子,拿着钱朝省城西安的方向去了。
我确认大哥又复吸了。
2008年夏天,母亲收到西安警方对大哥强制戒毒两年的通知。收到通知后我和母亲去西安看望大哥,了解了他消失后做的所有事情:大哥在农村家里耐不住死水一般寂寞的拦羊生活,心理毒瘾时不时敲打着他脆弱的灵魂,于是提前在集市上联系好羊贩子把羊卖了,拿着钱去西安找他的毒友去了,直至被当地派出所抓获。
知道大哥的情况后,母亲伤心过度,流干最后一滴眼泪后抑郁而死,大嫂孤独无援,为生活所迫很快也领着侄女另嫁他人,整个家庭轰然倒塌。
2010年夏天,大哥两年的强制戒毒期满,我到戒毒所把大哥接回鱼儿卯村那孔杂草丛生、一片荒凉的废弃窑洞里。大哥回到家知道母亲因他去世,妻女出走的消息后仅存的心理支撑瞬间崩溃,睡在炕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精神恍惚,起来后整个人像木头一样又呆又痴,时哭时笑,每天时而在母亲的坟前徘徊,时而沿着无定河绕着形成村子的太极图阳极上行走,口中断断续续吟唱着不成调的歌曲:“我是罂粟,专为毒你而来……你为什么如此蛊惑我,让我醉生梦死后毁灭……拥有过,失去过,一切回归起点亦是终点……”歌声哀怨,如泣如诉,仿佛向世人阐释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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