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路过那道高坎上歪歪扭扭梧桐树掩映下揭去半人高铺板铺满白色纤末的窗口时,我总会伸长脑袋向里面扫视。我很期待可以看见勤勤恳恳的他,他瘦长瘦长的白脑袋,老成练达的举止,温文尔雅的眼神,以及他前面长长的一列队伍。我也很希望他可以看见我。我想他记得我一定不会只是因为我是众人嘴里徐孃家的老三,一定是我脸颊上那颗穿凿附会颇有微词的地标建筑老大美人痣。而对撞上他囧囧有神的眼眸时我又会不知所措赶紧跑开。尽管我长期在那里带料加工,也非常非常清楚这家红红火火整个街头唯一一家面条加工作坊里唯一的他是刁贵儿的父亲,也尽管念在极有可能网开一面的份上每次出发前对着镜子我早已将“何叔何叔”又蹦又跳几乎练习到万寿无疆的高度,不敢想象地将我们原本就亲密无间同志社员加兄弟的无产阶级革命友谊的距离拉近到了令人恐怖的纳米,甚至感动到自己抖落一地鸡皮,到了,却怎么也张不开那张镜子前妙语连珠能言善辩的巧嘴。我执拗不过深闭固拒的怯懦只能面带微笑端着筲箕远远地站在别人身后踧踖不安与搅面机前时而回头一眨不眨盯住你来回跳的他、他的白脑袋、他的搅面机、墙壁、蜘蛛网、三合土神交。拱手听命于他心情大好、落寞时别无二致三分五分的加工费。在这间类似蒸汽轮机颟顸乌烟瘴气的白屋子里边,其实除了歇斯底里的比划,秤平斗满的买卖,你情我愿的交易,根本也用不上乖唇蜜舌樱桃小嘴儿。况且卖不卖乖,一板一眼的他分钱不少!
那年土地下了户,那年我就读了铁路边那个众说纷纭的普通中学,那年母亲在家门口12路车站旁开了馆子,从此我再未迈进去过那个曾经蕴藏过我几多躁动、兴奋与不安、梦想、夷悦和期盼的搅面房。甚至都再未刻意去路过过那道高高的坎,坎上的树,树下的窗,一晃一年,一晃经年!另一年,住家拆迁,街头拆迁,雨后春笋般建的建,迁的迁,拆的拆,搬的般,渐渐地,渐渐地,直到那一天,我终归还是彻彻底底遗落掉了那段岁月,那个地方,那些人物……
那年,和母亲终于住进了巴望已久的小区,却发现曾经的青梅竹马已经形同陌路。翌年,母亲参加了另一个小区王伯的丧礼,我知道了老五的母亲张翠芳张孃已经痴呆。那月,同他,连续有过好几次擦肩。那日,我终于从形迹上推断出便道上拄着拐杖尨眉皓发的他极有可能正是当年那位为生产队八百号人口衣禄孤军奋战万死不辞离群索居中流砥柱的何叔,揆度在晚饭桌上得到了母亲的证实。再见面的时候,我却依然磨不开那道狭隘自闭卑怯荒唐的面子,面对踯躅不前战战巍巍的他,我怎么也无法伸出我微不足道对他却坚如磐石的膀子。那个傍晚,天空飒飒飘起来小雨,母亲回得有些侘傺,我几乎窒息,可怜的我,这辈子里再也没有了可以当成在那个搅面房里面对面敞亮地去亲切称呼他的荣幸!
再见了,我的八拜之交搅面房,再见了,搅面房我煮粥焚须的兄弟,再见了,我若昧平生叨在知己的老朋友,再见了,我的何叔。
20170119于成都,李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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